從淬玉樓的高臺上憑欄北望,遠在京師的錦繡煙霞之外,北方的地平線上,隐隐起伏着一道深沉。

像遠方蒼翠的寒山,也像烽火不休的北境防線。

宸妃斜靠在金粉淡褪的朱欄上,羊脂玉般細膩的鵝蛋臉上垂下一點晶瑩淚滴,墜滿天盡頭的斜陽黃草,凝聚成一顆剔透的哀愁。

旁邊侍立的大宮女見她揉碎愁腸,跟着也染上了滿心的惆悵。可偏只能打起精神,指着坤寧宮前、一隊往宮外走的錦繡人兒笑起來:

“娘娘您瞧,柔訓公主白日裏才去逛了那白塔寺的轉經廟會,聽聞是太傅家的謝公子邀着同去的,皇後娘娘便着了急傳她來問話。公主如今到了嫁人的年紀,皇後娘娘簡直是操碎了心。”

宸妃慢慢絞了手裏的帕子,在杏腮邊按了按,纖軟的眉微微蹙起來,像籠着遠鄉的柳煙。她癡癡地望着公主離開時窈窕的影子,明眸裏便緩緩浮動起盈盈淚光:

“到底還是生了女兒的有福氣,我的兒還是個半大人兒,就要在北境那樣吃人的地界兒一個人領兵,若是有什麽差……、我也活不得了!”

她說着,終是再也忍不住,淺愁眉目埋在帕子裏,纖弱的肩頭便像風中花枝那般微顫起來。

大宮女聽見她壓抑破碎的嗚咽,心頭也跟着漫上無限苦楚。然而她心裏再難受,卻不能一味地跟宸妃抱頭在一處哭,只能急切地壓着聲氣:

“娘娘,皇上說了多次了。皇子們就藩了,如今不能再喊小名兒了,您千萬記着,免得被榮妃娘娘聽了去,想法子揪您錯處。”

宸妃這才漸漸收了聲,百轉千回地嘆了口氣,卻梳不開心頭千千結網的愁緒。大宮女扶着她下樓的時候,她頰邊尚有淚痕。

深秋天黑得早,才走了兩步,柔紫的暮色就像松了玉鈎的紗簾,自兩側遠天合攏下來。

宸妃每每想心事都不敢叫旁的宮人知道,此番也只帶了貼身的大宮女。眼見着夾道的紅牆上,丹砂的顏色像沁了水似的越來越深,大宮女便勸她:

“娘娘,離長春宮還遠,奴婢去尋處燈火,仔細路上摔了。”

宸妃是宮女出身,從不嫌宮人腌臜,聽了大宮女的話便點點頭,随她一同往旁邊宮女太監們值宿的班房裏去。才邁過門檻,就撞見燈火融融的窗紙後,一堆吆喝劃拳的荒唐影子。

有個耳熟的聲音透過窗栊鑽進耳朵裏:

“你個小東西,又贏你爺爺的錢。”

一片哄笑聲裏,女子的身影軟軟靠過去,水一樣化在那人懷裏,聲音媚得要滴落下來:

“你個沒良心的,你馬上可就是這宮裏的新祖宗了,東廠都是你的,我贏你幾個錢怕甚麽?晚上還不由得你折騰,不值這幾個錢?”

潔白的窗紙下,衆人的笑聲便染上了□□而隐秘的氣息。

宸妃一驚,一把抓緊了大宮女的手,大宮女趕緊壓低了聲氣:“娘娘,聽着是榮妃娘娘宮裏的太監劉炳、和皇後娘娘那裏的宮女張麗水,他倆定是背着老祖宗的規矩做了對食那腌臜事,娘娘快走、切莫污了耳朵。”

宸妃難過地嘆了口氣,輕聲道:“我也是做宮女過來的,知道那寂寞日子難熬,也罷、不為難他們,我們便走吧。”

兩個人拉了手正準備出門,裏頭又傳來小太監巴結的谄笑:“爺爺,等榮妃娘娘當了皇後,您當了廠公,給個少監小的做做呗,到時候晚上麗水姐姐伺候您,白天我伺候您。”

宸妃的腳步瞬間頓住了,她猛地回頭睜大了妙目,發鬓上的珠花撲簌簌地亂顫,像抖落了寒霜。她難以置信地望向大宮女,聲氣顫抖着急促起來:

“榮妃……榮妃要當皇後?”

大宮女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但她家娘娘心軟,又沒得靠山,說了不過于她徒添惆悵,當下便帶了哭腔,一下子跪下去,額頭抵在麻石地磚上:

“娘娘……奴婢該死啊!”

宸妃揪着心口一大片織金的團花,那蔓蔓枝枝的金色刻進掌紋裏,冰涼得叫人止不住寒顫,她恍然地搖着頭自語:

“不行,榮妃、榮妃當了皇後,玉兒必然活不得了……恪王不會放過我們娘兒倆的,還有太子、他不會放過太子的……”

眼見着宸妃驚得顧不上口風,大宮女吓得立刻直起身子抓着她裙上的八寶團花膝襕,拼了命的迫切哭道:

“娘娘,娘娘這可說不得呀……”

然而窗紙後,酒氣暖暖、春情無邊的暖閣裏,并沒有人注意到這對慌亂的主仆。那太監劉炳吃了兩口黃湯,頭上便發了熱,解了胸口一溜兒扣子,把那張麗水摟在懷裏、當着衆人揉搓,笑得像一頭打鼾的豬:

“那閻羅這兩日病了不在宮裏,我們也得些自在。今上統共才活了三個兒子,太子那個病秧子看着是成不了,宸妃那個宣王、後頭是肯定是要他折在北境的,等我們恪王上位,到時候再把那閻王宰了,這宮裏倒頭還是咱們這些下人活得長久……”

宸妃一聽,揪着心口一個趔趄就要摔倒在門邊。将将撞在門框上的時候,肘尖卻被人輕輕一托,才站穩身形,暮色裏長身玉立的少年便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

“小的冒犯了,還請娘娘責罰。”

大宮女觑了眼少年清隽秀氣的臉,神色便微微平靜下來。宸妃倒是驚了一跳,臉色雖還憔悴着,卻強打了精神艱難一笑:

“禪悅公公,廠公可好些了,這早晚您還在巷子裏巡察呢?”

禪悅笑得心平氣和,窺不出一點喜怒,聲氣也淡然得像個學士:“晚上風大,娘娘若是聽見了什麽污言穢語,大可不必往心裏去。”

宸妃暗地裏咬着唇齒,那淚憋了許久才忍住,滿腔酸澀地笑:“到底是我無用,還勞廠公和禪悅公公費心。”

禪悅攏着雙手,平心靜氣地一躬身,笑容淡淡看不出一點纰漏:“廠公說了,如今他病了,能幫娘娘和宣王的不多,着實對不住您。您若是心裏不舒坦,可去皇後娘娘宮中一敘,皇後娘娘寬仁,或能為您解憂。”

宸妃忍了許久,那淚珠終究是在眼眶上顫巍巍的轉,她指向窗紙後鬼魅一般張牙舞爪的影子,卻哽咽着一個字也說不出。

禪悅只微微一笑,輕輕搖頭:“娘娘若圖宣王一世平安,切莫此刻打草驚蛇。您只管去皇後娘娘處坐坐,這些腌臜事,小的們到了時候,便要拔了根兒地料理。”

宸妃便噙着那淚珠朝他颔首,禪悅淺淺一笑,從身後的小太監手裏接過琉璃宮燈,遞到大宮女手裏,才攏着手退開。

宸妃恍然地被大宮女摻着,一路往紅牆盡頭的暗夜裏走。而大宮女回頭瞬間,不可察覺地向禪悅微微颌首。

禪悅立在風裏,朝坤寧宮的方向微微擡起了隽雅的臉龐。

暖閣裏人影張狂,那明滅變換的光線裏,他蓮花般靜谧的微笑染上了靡豔的光。

暗夜裏,一切都那樣意味深長。

……

據廠公這兩日觀察,他嚴重懷疑,司扶風上輩子,是個鐵匠。

自從收了他送得寂滅天,吃飯的時候要架在膝蓋上、走路的時候要扛在肩頭、據說睡覺的時候還要塞在被子底下。

她倒也不覺得膈着。

只是苦了廠公大人,吃飯不能給郡主夾菜,走路不能跟郡主并肩。随時都要警覺地閃避,免遭郡主轉頭側身時的誤傷。

姬傾望着院子裏挑燈練槍的司扶風,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

一定是的,上輩子天天錘鐵,所以這輩子因果輪回,自個兒當了個鐵疙瘩,千錘百煉也化不成繞指柔。

看着司扶風槍刃一掃,蕩開的弧度将他提督府的草木摧殘得瑟瑟發抖,姬傾便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喊了句:

“郡主,皇上待會可要來了,你是待見他、還是不待見?”

司扶風一個騰身劈砍間,于百忙之中、抽空回了廠公大人一句:“這偌大京城,我只待見廠公你一個!”

姬傾便默不作聲地挑了挑眉毛,那微微垂下的眼簾中,是映着燈光浮動的愉快。他看似滿臉淡然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平靜道:

“不待見那就不見了,你在這好好練,別把傷口崩開就行,有事叫下頭人喊咱家。”

司扶風挑着槍尖刺出無數道虛影,分神說了句:“廠公辛苦。”

姬傾轉身往正廳走,沿路花燈照着他波光粼粼的衣擺,連灑下的聲氣裏都是閃閃的開懷:

“咱家哪有郡主辛苦。”

司扶風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摸了摸後腦勺,一臉茫然:

我哪裏辛苦?

然而她的心思全在這古老致命的武器上,一個扭身槍出如龍,滿院子便又是神龍烈風般的呼嘯。

秋蟲低鳴,雲散月來,水晶似的池子裏、一從從游魚逡巡在水草間,薄紗一樣的尾鳍動起來,泛着琉璃華光。

天上月、水中月,都凝結在她的漆黑刃尖上,聚成一點銳不可當的星芒。

突入其來的寒風掠過刃間的時候,抄手游廊兩側的琉璃燈便驟然滅了火光。空氣裏無聲無息地漫開令人戰栗的陰冷,司扶風劃開一道槍風,轉身的剎那,死人堆裏滾出來的警覺便像一根繃緊的弦,猛地在她脊梁骨上一顫。

寂滅天劃破了寒風,漆黑刃尖吞噬了月光,那致命的冷鐵對準了檐下一團化不開的濃影。

她的眸子裏浮動着清亮的水光,揚起下颌的瞬間,像一匹暗夜裏鎖定了獵物的孤狼。那幹脆而利落的輕喝,是誰也不能忽略的敏銳:

“滾出來!”

濃影下緩緩飄出一個陰寒的淺笑,像一道虛散的鬼火從墳墓裏熒熒浮出。

然後是絲綢擦過地面的窸窣聲,細細密密、宛若夜深處蟲蟻爬過骸骨。

司扶風只覺得猛烈的警覺和厭憎爬上了眉頭,她的眸光便沉了下去。

孤狼對危險最是敏銳,那是她天生的嗅覺。

暗夜裏緩緩浮出一張蒼白的臉,刀刻一樣絕麗的眉目間,舒展開無比甜蜜又深藏殘忍的笑。

是彼岸之花一樣致命的美豔。

他的長發和衣擺閃動着細碎銀光,融入沉冷的夜色,像一只漫步在虛無裏的豔鬼。

但他毫不避讓的緩步而來,對上那刃尖的寒芒、燦爛地笑,鬼火裏開出的花便一一舒展着血紅劇毒的花瓣。

那笑聲裏滲着腐爛的陰冷:

“初次見面,妹妹不開心嗎?”

司扶風慢慢揚起了肅容的小臉,臉色冷硬如鐵:

“我只有一個兄長,你說話的眼下,也許他就在鬼虜的大營裏受刑。”

低冷地笑聲勾動了夜色,夜鳥也凄厲地啼鳴着掠過,暗夜裏、那個人的笑宛若摻了糖霜的毒藥:

“真讓人心碎,妹妹居然不認識本王。”

“若是妹妹不想認我這個王兄,那麽,便喊我一句——”

“恪王殿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