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白二人離開了梅苑,桓逸帶着白贲去安陽城最有名氣的恒祥酒樓用了午膳,又繞着熱鬧非凡的正陽大街溜達了半天,兩人才慢騰騰地策馬回了靈蘭閣。

靈蘭閣的書房內,桓逸和白簡對坐煮茶。

“你真是一只笑面虎,我以前還真沒留意。”白簡勻了一杯茶遞給桓逸,“現在想想,那次項穆來提親不成惱羞成怒,你也是這般笑着安撫他的。”認識桓逸半年多,他呈現給人的印象就是一位謙和有禮的君子,哪怕是話語中盡是警告之言,也要微笑着溫和平緩地耐着性子說出來,讓聽到他說話的人都消了脾氣。

“不過你那二哥,也着實無甚城府。”白簡雙手捧着茶盞,輕輕地呷了一口,“言語中得罪人不自知反而沾沾自喜。你那四弟卻很是含而不露,語多必失,他卻寡言得很。”

“我的墨兒頗會察人。”桓逸脫靴上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半倚着,“當年父皇很寵愛四弟的生母程妃,同樣的也很是偏疼四弟。如果不是父皇駕崩時聖上羽翼已成,而我與聖上又情義甚篤,也許就真的廢嫡立幼了。所以,聖上對四弟頗多忌憚,這幾年将四弟的權勢和封邑一削再削。四弟雖然什麽都不說,但心中定有不平之意,自父皇崩後,四弟也越發的寡言。”

“聖上與我乃同母嫡出,所以一直以來,聖上待我要親厚得多。只是最近這幾年……”桓逸輕輕嘆了口氣,微微一頓停下了話,轉而笑着對白簡伸手,示意她來自己的身旁。

白簡也脫了靴子,挪向矮桌的對面,為桓逸添了些茶,委在桓逸身側,任他柔柔地順着自己散開的長發。

“墨兒可聽過戰國時龐恭和魏王的故事?”桓逸繼續剛才未完的話。

“可是那個‘三人言而成虎’的故事?”白簡輕聲問。

“墨兒懂我,我想說什麽,你總能猜到。”桓逸放下手中的茶盞,也取過白簡手中的茶盞置于矮桌之上,将白簡整個攬入懷中,下颌輕輕蹭着她的頭頂,放佛是說着別人的故事一樣,平淡緩慢,“夫市之無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君王向來都習掣肘制衡之術,朝中也難免有議我之人,議我之人過三,君王也難免猶疑,縱是不全然相信,也要忌憚一些的。”

“故彼以盡備之不傷,此以盡敵之無奸也——所以防箭的人靠全面防備就不會傷到身體,君王全面地防備臣子,就不會出現奸邪。你我提防暗箭是這個道理,君王朝堂權術也是這個道理。”桓逸又笑着補充,“聖上很喜歡韓非的理論。”

白簡聽完,沉默了半天,忽然想到了什麽,不禁輕聲笑了起來。

“墨兒笑什麽?”桓逸也來了興致,好奇地問。

“說到韓非,我想到他講的一個小故事,衛國的一對夫妻向神靈祈禱,那婦人祈求平安無災,并得一百串錢幣。那丈夫就問,為什麽要那麽少的錢幣?那婦人怎麽回答的?”白簡笑問桓逸。

“益是,子将以買妾——太多了,你會去買小老婆的。”桓逸低頭親了親她的唇角,看她笑得開懷,他不覺也放松下來,配合着回答。

“還是韓非講的故事,也是衛國人,嫁女兒的時候教女兒說,‘一定要多攢私房錢啊,做人家的妻子被休棄回娘家是經常的事情,能終生在一起是僥幸的事情。’那女子果然攢了許多的錢財,被休之後帶回家的財物是陪嫁財物的數倍。”白簡笑得愈發開心,“這衛國人,都是極其精于算計的,我倒覺得天下的女子,該多跟衛國的女子學學。”

“你啊,頑皮。”桓逸揉了揉白簡的長發,寵溺地笑着。

白簡忽然收斂了笑意,從桓逸的懷中起身,跪坐在他的對面,伸出雙手的拇指輕輕撫摸着桓逸的墨羽般劍眉,柔聲細語,“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藏器于身,待時而動。拙然,我雖然不懂朝堂争鬥,但也能想象你身在其中的艱難,尤其是當你功高蓋主、言而成虎之人越來越多的時候。”她輕輕嘆了口氣,親吻他的眉心,溫柔至極,“聖上雖然會貶谪衛密,但是也同樣會擢升其他的人來制衡于你,只會多,不會少——兄弟之情與江山社稷,輕重不言而喻。拙然,不管你想做什麽,或進或退,或攻或守,我都與你一起。”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一本正經地說:“如果有一日你厭倦了皇室與朝堂,願意與我遁隐,只要你不那麽要求錦衣玉食,我靠我的手藝,可以養你一輩子。你願意同我學醫也好,學調香也好,總之,是過一種靠手藝吃飯、不再勾心鬥角而怡然自得的生活。”

她有些向往,傾身趴在他懷裏,喃喃細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只關心那些簡單的俗事,煮茶,釀酒,看書,調香,耕田,采藥,撫琴洞簫,泛舟采蓮……拙然,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願意跟我過這樣的日子,我們就躲得遠遠的,好不好?”

桓逸聽着她的柔聲慢語,心底湧起滿滿的感動,懷中這個弱小的女子,居然說要養活自己一輩子。

她不願與任何女子分享一個男子,寧願扮成男裝掩藏保護着真實的自己,也不願寄于哪個男子的籬下。她占有欲極強,睚眦必報,随性不羁,女子這樣的心性,在世俗眼中純屬異類不能相容,會衆口爍爍地批判她離經叛道,不守婦道枉為婦人。可他就喜歡這樣的她——男裝時候不卑不亢的泰然,女裝時候的溫柔莞爾的恬然。

他伸出雙臂環抱住她,深情款款地回答,“好,墨兒。”他親了親她的耳垂,“我也真的倦了,但身為皇室貴胄,也要為黎民蒼生為計。墨兒,我只有兩個心願,一是将屢次刺殺你我、掩藏在朝中的細作揪出來;二是鐵騎踏平西闵,徹底傷了西闵的元氣,讓他十年之內不敢再犯我元啓邊境。這兩個心願了了,不管用什麽方法,詐死也好,請辭也好,我就與你一同離開這裏。我們回宣州城好不好?那裏山水俱佳,在府邸前院開個醫館,我給你當學徒。從此再沒有什麽安寧王爺,只有白簡的夫婿……”

桓逸的聲音低沉而纏綿,邊說邊親吻着白簡發絲和耳垂,白簡越發動情,有些按耐不住,輕輕地推他,在他耳畔呢喃,“拙然,我們去卧房好不好……”

桓逸低沉地笑出聲,眼裏也極為動情,他起身穿好靴子,打橫抱起她,走出書房,走向卧房。

屏風後,帳幔低垂,潤澤的香氣從瑞獸口中袅袅窨出,榻上人影糾纏,外衣亵衣扔了一地。女子婉轉的嬌吟和低泣的求饒充斥于帳內,一聲聲欲迎還拒、似泣似涕、銷|魂蝕骨的“逸……求求你了……”抓人心肝一樣,讓昂然律|動的男子更加欲罷不能。

“求我什麽?”男子故意慢了節奏,淺淺厮磨,欲進不進。她每在床笫之間忘情之時便會喚他“逸”,那樣又軟又糯又媚又蕩地拖長了聲音的稱呼,只屬于颠|鸾倒|鳳的時刻,簡直就像專屬的暗語和催|情劑一樣,讓他更受蠱惑。

“求……求你……給我……逸……給我……”她雙手攬着他的頸項,哭泣一般地求她,眼神迷離,紅唇嬌豔,在他身下婉轉承歡。

“不是正在給你嗎?”男子終于狠狠地深入采幽。

“要……更多……”她的言語因為他的動作而斷斷續續,明明承受着無盡的歡愉,卻又像永無餍足一般,半咬着下唇,伸出小舌細細地舔着嘴唇。

她誘|惑|淫|靡的動作更加刺激了桓逸,他伸手将她抱得離自己更近些,俯下身粗暴地含住了她的雙唇淩虐着她的唇舌,将她一雙玉腿高擡置他的雙肩,身子卯足了勁狂風驟雨一般地沖擊着她。她所有的嗚咽、呻|吟、嬌語都被他盡數含在口中,粉嫩的身子似暴雨中的海棠一般劇烈飄搖。

終于,他停了下來,将她輕輕放在錦褥上。而她,渾身輕輕抽搐着,已經蜷成一團沒了意識。他下床擰了條溫熱的濕布巾,擦幹淨彼此的身子,将布巾扔于一旁,回到榻上,将她圈入懷中,輕輕撫摸着她依舊泛紅的身子,抱着她一同睡去。

貞和六年,臘月初五。

當朝一品太傅衛密遭彈劾,被貶谪。公罪結朋植黨、私罪交游非類、娶妾逾制,貶太傅衛密為太子家令,廢衛氏嫡三女衛蕙與安寧王桓逸之婚事。衛密由一品降為五品,雖官降四品,卻仍是京官;衛黨之大部分黨羽也被剪除。

陟尚書令項懷戎補太傅位,品第一,金章紫绶,進賢三梁冠,绛朝服,佩山玄玉。

項懷戎是項穆的父親,在升補太傅之前為正三品文官,尚書令統管文書與群臣的奏章,項懷戎任尚書令職間既有賢名又頗得聖上倚重,故得此陟升。其子征虜将軍項穆為從三品軍職,于高邙戰事屢有戰功,年輕而骁勇,亦得貞和帝的青眼。一時之間,項家兩父子在朝堂之上,風光無限。

臘八節,年的氣氛越發濃郁。

臘八節既是佛門的“佛成道日”,又是祭祀祖先和神靈、祈求豐收和吉瑞、驅疫迎祥的節日。在宮廷,皇帝、皇後、皇子等都要向文武大臣、宮女侍從等賜食臘八粥,并會向寺院放米供養僧侶。雖按照慣例,朝廷官員在臘八節可得三日休沐,但身為安寧王卻也不曾得閑,連日來多半留在宮裏。

早上食過了一碗香糯的臘八粥,白贲出了白樓,漫步穿過園子,向前院的候診內堂走去。今日是那麻風病人的最後一次診脈。

園子裏鋪了一層新雪,勁瘦的黑梅枝上剪雪裁冰,疏影清絕。荷塘已結冰,褐色的殘荷蓮蓬蕭然于冰雪湖面上,遠遠望去,別是一番水墨意趣。空氣清冷,陽光卻晴好。白贲微微眯起眼,她的心情,也晴好。

春山和春田兩名小厮早已候立于前院的垂花門旁,見着白贲過來,齊齊了喊了聲:“先生,早。”

白贲嗯了一聲,走在前面,“一起進來吧。”

內堂內早已灑掃幹淨,室內熏着伽闌香,那麻風病主人坐在內堂東側的榻上等候白贲的到來,小童垂手立于一旁。

白贲慢悠悠地踱着方步,擡眸看見二人,淡淡地說了一句:“過來啦。”也并不停步,徑直走到紅木平頭案後,坐穩,随手拿起案幾上的青玉雲豹鎮紙在手中把玩。

片刻,翠陌端着煮好的辛夷白花湯進來,如往常一般給白贲和那對主仆盛湯。白贲靠在圈椅的椅背上,慢條斯理地喝着湯暖身,“公子也喝碗湯,暖暖身子。每年葭月到次年首陽,這三個月每早我都要喝碗辛夷白花湯的。方才在園子裏賞梅站得久了,待我暖暖身子,還請公子稍後片刻。”

那麻風病人已經笑着說,“不急,不急,無咎公子慢慢喝。”他自己也端起碗來喝了幾口。

半刻鐘後,白贲擡手讓翠陌進來收拾了碗盞,示意那病人過來案前診脈。白贲開了藥方,又命春生去将已經調配好的藥膏端進來,并示意小童服侍他家主人脫衣塗藥。

如往日一般,春山和春田幫着塗好了藥膏,那小童又服侍着主人穿戴好衣物。春生将丸藥和藥膏一并遞給小童,那小童結了診金和藥資。

“今日臘八節,眼看着就是年。公子的病已愈全十之七、八,可擇日啓程返鄉了。按時吃藥塗藥,七日後定然痊愈。”白贲站在內堂中央,領着春山和春田要離開內堂。

那麻風病人和小童快步過來道謝,走到白贲身前兩步遙,拱手彎腰而拜,“多謝無咎公子活命之恩!”

白贲看着面前拱手彎腰道謝的病人,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醫者本分,銀貨兩訖,公子無需言謝。”

那彎腰的病人直起身來,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短刀,奔着白贲的前心就刺了過來,那小童也抛開了手中的藥膏,握着一柄長錐,齊齊向白贲襲來。

白贲躲閃不及,心口處被男子的短刀刺中,随後就被身旁的春山和春田推向一旁,春山和春田抽出纏腰軟劍,力達劍尖,雙劍分別掃出,刺向主仆二人。那主仆二人在出招後臉色就已丕變,運氣用力便發現渾身癱軟絲毫使不上力氣,就是方才刺中白贲那一刀,也未曾刺入多深。春山劈劍向下,砍中了男子的左肩。那小童也不敵春田,握錐的手臂挨了一劍,長錐脫手落地。不到半盞茶的短暫功夫,主仆二人便被制服。

刺殺發生時,守在內堂門口處的春生便跑向後院叫人,等他回來時,刺客已然被制服。随着春生進來四位小厮打扮的男子,他們同春山、春田一樣,都是桓逸的暗衛。

白贲臉色平靜,早已在平頭案後坐下,淡淡地說了一句,“綁起來吧。”又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抛給春山,“春山,接着!一人一粒,一日一次。”

“你使毒!”那主仆被捆綁牢靠,恨恨地盯着白贲指控。

“是啊,我是使毒,不過,只要你們不運氣、不動武,走出我這靈蘭閣一刻鐘後毒便自解。”白贲猶自把玩着手中的青玉雲豹,懶洋洋地說,“等了你們好久,還以為你們放棄刺殺我了呢。”

春山和春田已經将白贲扔過來的藥丸塞進了二人的口中。

“死也要死的明白!可否告訴我,你是如何下的毒?那辛夷白花湯?”小童一臉的絕然,卻很平靜。

“這房間一直在熏着加了料的伽闌香,混合着辛夷白花湯的味道,這兩種味道于空氣中相融合,不管你們喝不喝那湯,只在一呼一吸之間就會産生軟筋散一般的藥效。當然,可能你們已經提前服了解毒的藥,不過這香毒除了我親手調配的解藥,別的解藥根本不管用。”白贲笑了笑,指了指春山和春田,“他倆都提前服了解藥;而我,不懂武功,中不中毒無所謂。”

“你是說,這四次診病,每次你都下了一樣的毒?”小童繼續問。

“是的。”白贲不緊不慢的語調,盡在掌握又有些惋惜,“雖然很心疼我那極其昂貴的莺歌綠伽闌香來做香毒的基調,但我更心疼我自己的命。如果你們不是刺客,那倒是白白占了我這好大的便宜,就算是王公貴族也都求不得這極品的綠棋沉香呢。”

白贲走到被綁縛的兩人身前,用腳踢了踢地上的短刀和長錐,“是不是詫異為什麽我中了刀、而刀上還淬有見血封喉的劇毒,而我卻沒死?”她看着那麻風病人,扯了抹笑,“我貼身穿了一件雪蛛絲甲,而你的力度還不足以刺破絲甲,所以,我根本沒受傷。如果沒有這雪蛛絲甲,你現在的确就看到我的屍體了。所以,這不是你失手。”

白贲召喚春山過來,“春山,這短刀和長錐,上面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你小心收好,跟春田一人一只,留着打賞下次來刺殺我的客人吧。”

白贲撫了撫袖口上的刺繡雲雷紋,扔下一段話就走出了內堂,聲音清越而悠揚,“将這兩人給你們王爺送去吧。唔,對了,把那藥丸和藥膏也一并帶着,這麻風病必須治好,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再說,我也不想他全身潰爛而死,醫者仁心,那樣的死,太遭罪太難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