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風跟着姬傾穿過抄手游廊時, 庭院裏的九曲竹筒正汨汨湧着雨水。
一夜宿雨未歇,朦胧冷雨裏、檐下鐵馬輕輕地撞,剔透的雨滴順着鈴舌落下來, 洇開在白石欄杆上,潤澤出一片玉質的寒色。
司扶風望着滿園垂枝海棠,雨絲籠罩着幹枯的樹枝, 像一團凄迷的冷煙。
她便嘆了口氣:“我兄長也喜歡海棠花,可惜西境也種不活。”
姬傾看過來,微微一笑,似是在安慰她。
她正想再同他說說話, 前面卻有小太監迎上來,畢恭畢敬地禀報着:
“廠公,太子眼下能說話了,請您和郡主趕緊過去呢。”
姬傾微微颔首, 司扶風便疑惑地歪歪腦袋:
“太子要見我做什麽?”
姬傾替她解下沾了水汽的披風, 溫柔地笑笑:
“外頭冷, 進去說。”
跟着小太監走進裏間,姬傾小心地将厚重的絲絨簾子撩開一絲縫, 側身讓司扶風先進去,然後立刻放下來, 生怕透進了一點冷風濕氣。
撲面是沉重迫人的苦味,四壁的簾栊沉沉垂下來, 透不進一點飛光。那墜墜的寂靜籠罩着虛室, 紅木地板泛着暗暗的光,燭火倒映在鏡子似的的地面上,被這凝重的藥氣浸透,搖晃時、蹦出滞澀苦悶的哔駁聲。
司扶風被這逼人的寂靜籠罩着, 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太醫正放下床前金閃細碎的紗簾,簾子後便透出一個斷續的聲音:
“孟太醫,且、且讓郡主,陪我說兩句話……”
被稱為孟太醫的老人有片刻的遲疑,姬傾便淡淡說了句:
“孟太醫借一步說話,咱家有些事想問問。”
孟太醫想了想,躬身朝司扶風抱拳:“郡主,太子身體極虛弱,若有不對,請郡主立刻喊臣。”
司扶風點點頭,鄭重道:“太醫放心,我會注意的。”
眼看着姬傾和孟太醫繞過屏風,司扶風便沉默了。紗簾後靜悄悄,隐約有一道嶙峋的起伏,看着脆如薄雪,仿佛她走過去吹口氣,那影子就要碎成雪片,飄落在簾子的金絲紋路裏。
最後倒是太子先開口了,聲氣弱得像揮一揮手就能攪散,但裏頭分明帶着驚喜的笑意:
“小扶風?”
司扶風一驚,心裏全是疑惑,又生怕自己出了大氣能把對方吹散架,于是便用氣音悄聲問:
“太子怎麽知道我叫小扶風啊?”
許是被她蹑手蹑腳的樣子逗笑了,簾子後透出兩聲輕咳,很快就被人壓抑住了,那人輕輕喘着氣,好半天才艱難地說了句:
“搖光、搖光經常提起你呀。”
司扶風一愣,心裏有些激動,卻還攥着衣擺不敢出大氣:“太子與我兄長認識?”
簾栊裏傳來了輕輕地笑,太子又咳了許久,才有些感慨而眷戀的說了句:
“小扶風,搖光回家了嗎?你還好嗎?”
司扶風動了動唇,沒敢說話。兄長被俘後,她從未與人多言至親生死未蔔的煎熬,但太子一問,她心裏竟有一陣酸澀起伏,像一片鹹苦的海,想從她眼眶裏漫出來。
她拼命忍住了,只是扯出個笑:
“太子放心,蒙衡将軍和廠公都派了人在查,到底是我無用弄丢了兄長,但我們一定會接他回家的。”
紗簾裏的人艱難地用指尖撥動着簾子,那沉墜的經緯間浮動着碎金的星點,但片刻後他的手就劇烈地顫抖起來,呼吸也跟着短促的喘。司扶風吓了一跳,正想喊太醫,太子卻死死咬着口氣喊她:
“小扶風、小扶風你把簾子拉開一點……”
“我、我只是想、想說說話……”
他斷續的聲音裏夾雜着痛苦的哽咽,司扶風沉默了片刻,最後一咬牙上前,把那金絲簾子撩開了一點縫。
華貴的被褥堆疊在那枯瘦的身體上,僅僅從起伏的線條、就能勾勒出其下觸之即碎的脆弱骨骼。
太子應當同她的兄長一般大,他生得極好看,臉像一塊半透明的琉璃,可露出衣袖的手腕就像院子裏那些海棠的枯枝,明明最是繁華的年紀,卻蕭索而寂寞。
那形銷骨立的胳膊裹着薄薄一層皮肉,上面細細密密布滿了暗紅的針孔,大片的皮膚淤紫暗青,隐約泛着死氣。
那樣多的針孔,幾乎沒有一寸完整的皮膚,司扶風腦子裏浮出千百根銀針夜夜反複穿刺過筋骨的模樣,不由得頭皮微麻。
而太子只是艱難牽起一個笑,顫抖間唇溝深處隐隐可見猩紅的顏色,那氣息夾雜着腥甜和濃苦的藥氣:
“別說你自己無用,搖光最以你為傲的。”
司扶風喉頭有些梗,她牽了牽唇角,許久才艱難開口:
“太子與我兄長相熟?”
太子恍然的眸光落在她臉上,卻像透過她的臉,望向遙不可及的牽念:
“搖光和姬傾是我僅存的朋友,搖光每年進京述職,總會來陪我說話。”
“他是那樣有趣的人,跟他說話,好像能聞到大河和青草的味道。”
他說着,眸子裏有回憶的光浮動:
“可是弘王府手握西境三十萬兵權,我們是最不應該結交的人。所以一年,搖光也只能偷偷陪我三天。”
“我生着腿,卻走不下病榻,我長着眼睛,卻透不過這簾子。”
“自我病起整整十二年,唯有搖光的聲音,能攜我看看這世間。”
司扶風看着他蒼白而恬靜的淺笑,只覺出漫長的無奈和寂寞,她的心也一陣酸澀,聲氣便放得極輕:
“太……子要好好養身體,兄長一定會回家的,到時候您還要為他接風洗塵呢。”
太子這才驚醒似的收回了眸光,望着她,眸光裏星閃浮動,是笑意、也是隐隐的苦澀:
“小扶風,我想再撐一會,我想等搖光回家。”
“每次他走都不能送他,至少這一次,我要同他告別。”
司扶風心裏咯噔一下,動了動唇,不知該怎麽勸慰他。太子掩着唇咳了咳,只是輕輕地氣喘,那指節上泛着淤紫的手、便沾了星星點點的暗紅。
司扶風大聲喊着太醫,幾個宮人便從外面湧上來,而姬傾領着孟太醫繞過屏風,大步走過來、一把攬着她的肩膀,把她朝門外帶。
太子斷續的聲音透過人群傳過來,幾乎有了乞求的意味:
“小扶風,明日、明日再來,我有好多……
“等搖光回來,你替我告訴……
姬傾撩開了厚重的簾子,把她送到簾子外,司扶風望向水波一樣合攏的簾子,姬傾垂着眼,笑容苦澀:
“沒事的,別擔心。”
司扶風焦急地往簾栊後探,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
“我每天都想來看他,太子說了要等我哥哥回家。”
姬傾點點頭,連他的笑容也難得有了悲傷的意味:
“好,你每日都來。”
司扶風便沉默了,她盯着他垂下的眼簾,那煙煙冷冷的睫影蓋着眸子,冰玉一樣的臉便像蒙上了面紗,再沒人能看穿他的思緒。
但她隐隐覺得,他極難過。
司扶風嘆了口氣,毫無預兆地伸出手,摟住了姬傾。
一剎那間,姬傾微微睜大了眼睛,他的心裏猛地脹了脹,像一顆埋藏已久的種子終于迎着光撬開了岩層,舒展着纖細枝葉的瞬間,抖落的露水暖洋洋叫岩石也為之震顫。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短促:“你……”
司扶風擡起臉,拍了拍他的後背,卻難得沒有羞赧的模樣,只是朝他安慰地笑。
雖然那個笑分明有着苦澀的意味:
“我也經歷過許多生死,但生死這件事,不論如何經歷、終究也不會習慣。尤其,是至親之人的生死。”
“你若是心裏不暢快,千萬不能憋着。便是喊我陪你打打殺殺,陪你痛飲一場,也好過死死捏着自己的心。”
“又要面對人心險惡,又要把自己的心也困得死死的,這樣走久了,真的會走上絕路的。”
姬傾沉默了許久,他垂着眼簾,那幽深的眸光就一路淌進她眸子裏去,司扶風卻沒有閃躲,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姬傾緩緩牽起了一個沉重的笑,他的手雪雲一般落在司扶風額頭,看着冰冷、卻溫熱柔軟:
“好,我答應你。”
“這幾日我要守在東宮,你也答應我,一切以自己的安全為要。不論是查幕後之人,還是有關恪王的一切,若是危及到你自身的安全,不論多麽重要的線索,都立刻停手。”
“有任何事,立即來找我,不論早晚。若有人阻撓,只管殺了,我來善後。”
司扶風微微一怔,安慰似得朝他揚着臉笑:
“恪王關在宗人寺,陳家九族并誅,我也不是沒經過風浪,你切莫分神憂心。”
姬傾朝周圍掃了一圈,眸光幽幽掠過牆頭,落在粉牆外橫斜的枯枝上,那瞳孔裏隐藏的深沉、是漫漫冷雨也沖不散的幽冷風暴:
“自今日起,這京城裏,恐怕處處刀兵。”
司扶風有片刻的錯愕,她想了想,眸光驟然亮起來:
“軍方圖作假的消息傳出去,陳家就算倒了,鬼虜也不會放過幕後的人,他們會再找上門索命的。”
姬傾點點頭,眸光卻更冷一些:
“不僅如此,太子病重、恪王幽禁,有個人要乘着風浪回到京城了。”
司扶風眯起了眼:“是……”
姬傾的目光越過珠灰的雨雲,聲音慢慢沁進冰冷的雨裏:
“皇上下了旨,急召宣王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