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實際證據之前, 咱們不能貿然闖進鎮北将軍府搜查。”
從積水潭邊的矮山上俯瞰定園,整座府園靜悄悄,裏頭燈火已歇, 只有守夜的仆役丫鬟偶爾經過,手裏墜着珠串的提燈仿若發光的蜉蝣。
錦衣衛們藏身于矮山的樹林間,而姬傾站在高處的岩石上, 他收起西洋鏡,附在司扶風耳邊低語。
司扶風略略思忖了片刻,挑了挑眉咬着牙:“你這麽一說,姓謝的倒還真是心思歹毒。”
“他們定然準備了逃亡的路線, 我們直接闖進去,抓不到了人就算了,東廠夜闖将軍府的消息若是傳到北境,鎮北将軍只怕要心生疑思。”
姬傾點點頭, 一邊伸手替她把發鬓上一溜兒拇指大的珍珠扶好, 一邊壓低了聲氣:
“宣王和阿日斯蘭前夜才領軍秘密出發, 北境如今只有鎮北将軍是他們的盟友,即便此次大戰是咱們設計, 但鬼虜先鋒大軍就有十數萬,兵馬皆是精良, 戰場上刀劍無眼、此戰依然是攸關社稷的大戰,咱們在後方更不能出一點差錯。”
司扶風四下看了看, 便微微皺了眉、嘆了口氣:
“我正是擔心這個, 我瞧得出來,宣王表面持重,但是個好勝心極強的孩子。”
“他對皇位的渴望,不僅僅是因着權力, 更是想證明即便沒有強大的母族、沒有父皇的偏愛,他也不比別人差。”
“就是這樣的心氣,我才愈發憂慮、他會不會貪功戀戰。他若是一時耐不住争功的心,只怕……”
姬傾也沉默了片刻,最後牽着她的手,輕輕捏了捏:“都是人生路上的必經一役,總要自己邁過去的。”
司扶風的指尖在他掌心撓了撓,跟只小貓兒似的湊過來,眼睛閃着亮晶晶的光:
“那皇上的事怎麽說?咱們得在宣王繼位前肅清宮裏的餘孽啊,不然新王又要落在那些人手裏。”
姬傾任她在掌心撓得酥癢,只拉着她的手看那日擦破的傷口,上頭結了薄痂,前頭凍傷和刀傷還沒好,一層層累着,紫紅裏泛着深褐。
他嘆了口氣,抓着她手放在自己大氅裏捂着,這才不緊不慢地搖搖頭:
“是他們的奸細在宸妃身上下了毒,宸妃與皇上共寝,皇上便沾上了。我估摸着,那毒能讓人做噩夢,他們本來想等過兩日皇上神思恍惚,再給皇上下烏桕的,只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司扶風撓了撓他掌心追問。
她并不知道內廷的密謀,姬傾也不想把她牽扯進來,于是笑了笑:“沒想到皇上提前接觸了烏桕葉。”
司扶風看出他有話沒說,倒也不去追問,只說了句:“那咱們趕緊肅清餘孽啊,不然回頭新王也着道了怎麽辦?”
姬傾苦笑着搖搖頭:
“不是那樣簡單的,宮裏許多太監宮女都是窮人家活不下來的孩子,其中不乏棄嬰孤兒,我已經下令将內廷中摸不清身份的人全部請出去,但哪怕是身份清白的、也難保沒被人頂替。所以關鍵還在謝夢萊身上,咱們若能除了他,內廷裏那些人群龍無首,自然會亂了陣腳。“
“是呀。”司扶風的手甚是不老實,在他胸口的衣襟上一陣亂尋摸,臉上倒還一臉憂慮:
“大胤近年四處戰亂,旁的不說,就京畿周邊諸省,有多少棄嬰堂、積善堂,大海撈針必然是行不通的,只能斷了他們最重要的環節,先拔了毒牙、再來一一抽了骨頭。”
姬傾伸手按住她作亂的手,咬牙切齒地在她眉心一點:
“說好的不是見色起意的人呢?”
司扶風這才壞笑着收了手,卻又不老實的從他腰兩側繞過去,狠狠一勒、把他往懷裏一拉。姬傾“嘶”了一聲,垂了眼簾噙着抹笑,聲氣兒有些浮:
“這會子不怕別人看見了?”
“誰能看見啊。”司扶風下巴擱在他胸膛,眼睛朝定園的方向瞟了瞟:“說不準謝太傅都睡得流口水呢,誰知道咱們還在這守着他們吹冷風啊。”
她想了想,又有些惱火地“啧”了一聲:“這個鎮北将軍真是家風不嚴,怎麽養出個弟兄和倭寇勾結。”
姬傾擡手替她揉了揉凍紅的耳垂,輕輕搖了搖頭:“不關鎮北将軍的事。”
“他這兄弟,是他父親後來娶得小妾生得。如今才十七歲,鎮北将軍常年不在府中,他作為家裏小少爺,自然無法無天。何況因着出身,又處處被将軍比下去,自然就生了些龃龉心思。”
“你恐怕不信,便是咱們現在上門把謝夢萊抓了個正着,他也會咬定是我們污蔑謝太傅。他現在就想着借恪王的手,完成勤王一事,到那時、他可是恪王的功臣,可不要翻身比過他兄長去?”
司扶風聽了連連搖頭,一臉的喟嘆:“總有這麽些人,把自己的挫敗怪到別處,要麽怪世道不公,要麽怪世人沒有眼光,要麽怪時運不濟。”
“也不想想,就算世道不公,世上亦有從泥潭躍上高山的人。”
“世人之多如恒河沙數,一人兩人沒眼光便罷了,怎麽滿世間也尋不到他的伯樂?”
“還有時運,月滿則虧、風水輪流,一輩子總有輪到他走運的時候,他為何抓不住?”
“不過是不肯承認自己不如別人罷了,他們就是不明白,有時候服輸、才是成人的第一步。”
她說的正起勁,一擡頭對上姬傾的眼睛,那眼簾下的弧度分明含着笑,眸光融化在雪月的銀輝裏,淌落在她臉上的時候,溫柔得要化成一片雪。
司扶風被他看得一怔,手指戳了戳他腰側,臉上便浮出個壞笑:“看來不是我哥自誇,他這個妹妹、的确好看呀。”
姬傾繃不住、便笑了出來,雙手捧着她的臉捏了捏,又好氣又好笑:
“你呀,不管多少年,都是這幅模樣,連說得話也一模一樣。”
司扶風愣了愣,在腦海裏轉了半晌,滿頭霧水地問了句:
“服輸這話我倒是說過,但你什麽時候聽過?”
“你太愛說話了,所以記不得了。”姬傾噙着笑在她眉心輕輕一彈,司扶風便捂着腦殼、仔仔細細又想了一圈。
但姬傾說得沒錯,她從小不是個羞澀的人,在誰面前也敢大大方方說上幾句。這話她說過許多次,只記得第一次、是小時候打架打輸了的時候琢磨出來的,原本只是想給自個臺階下,結果慢慢地、竟還尋思出些道理來,後來便一直挂在嘴上。
遠處天際泛起一點灰白的光,雪卻越下越大了。司扶風看了眼大雪,又看了看蹲在樹林間的錦衣衛們,有些擔憂的呵出暖融融的霧來:
“不成啊,這麽蹲守沒個頭,他們都要凍壞了。”
姬傾也點點頭:“得想個法子,讓他們從将軍府出來。”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司扶風眸光微亮:
“家書!”
姬傾也點點頭微笑:“還有兩日,便是将軍的家書到京中的日子,若是将軍在心中語氣沉痛、隐有遺書之意,謝太傅會不會認為,他舉兵勤王的時機已到?”
司扶風正一臉贊同地點頭,卻又忽然皺了皺眉,搖搖頭:“不行,他們必然有自己的探子,兩下一對,不就露餡了?”
姬傾微微一笑,擡手替她遮着落雪:“那就把他的探子抓了,且看看謝太傅這會子、等得及等不及。”
司扶風嘆了口氣:“要是這樣容易就能抓住他們的探子,我們也不至于在這大雪裏埋伏了啊。”
姬傾卻看向南邊,眸光幽幽落在一座座漫着白雪的紅頂上,他噙着抹笑:
“但是有人,比你我還要熟悉他們,若是他來,說不定能摸出探子的線路呢。”
司扶風先是怔了怔,複又眼睛一亮,聲氣兒輕快得像一陣風:“我知道了,诏獄裏那個人……”
姬傾颔首,在她眉心一點:
“聰明。”
……
有人走到了他身後。
鏽跡斑斑的巨鎖被打開時,那鎖鏈承受不住鎖頭的重量,像一條委地的涼蛇、嘩啦啦砸在地面上。
段瀾沒有動,他凝視着面前的一小塊爬着黑蟲的稻草,慢慢攥緊了手中磨尖的碎磚。
栅欄門發出刺耳的枝桠聲,有什麽東西铿锵一聲、重重砸在了他身後的磚面上。
金屬與石頭撞擊的冷硬聲音,激得他渾身血液沸騰。
“放下你手裏那塊破東西,拿起刀、跟我去殺倭寇。”
段瀾的身體僵了僵,他沉默了許久,才慢慢放下了手裏粗粝的武器,轉過身,對上大檔頭的臉。
男人的臉隐在火光的暗影下,眉眼妖嬈地挑起來,卻是一種迫人的冰冷。
段瀾愣了愣,恰好有錦衣衛擡着兩具屍體魚貫而入。走下階梯時,白布滑落下些許,露出一張女人的臉。
那珍珠已然失去了她的光滑,泛青的死氣紗一樣攏住她的周身,再如何美麗的容顏、也敵不過死亡的親吻。
段瀾深吸了一口氣,拾起長刀時,輕輕說了句:
“她也是個天女。”
大檔頭緩緩挑起了眉,眉頭蹙起來的時候,有種哀婉的風情:
“天女?”
段瀾點點頭,扶着栅欄起了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看向被擡走的女子,臉上便有深沉的無奈:
“倭寇培養的女人。”
“我近幾年追查中,發現有很多這樣的女子,容色不好的,就被賣到下三堂子換錢。容色好的,就留着讨好那些高官權貴,任由有錢有勢的男人折磨她們,以換取情報。”
大檔頭微微捏緊了拳,似是想起了什麽,便問了他一句:
“所以山神廟也是你查到的嗎?那麽多年前的事,你如何查到的?”
段瀾搖搖頭,望向被錦衣衛們押進牢獄的許多女子和小厮,眸中有些不解:
“你是說那個開花的地方嗎?”
“我倒不清楚什麽山神廟的事,是我在粵州救過的一個天女,她聽說我要進京,便告訴了我許多線索,只求我替她救個人。”
“那個女人是她的母親,十三歲成為天女,當時生過兩個孩子,她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她四歲的時候、那女人就被帶去了京城的那座山裏。”
“那女人名叫憐奈衣,據說,是天皇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