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快走, 別被旁人看見了!”
西直門的廊洞下,守門的士兵掂着手裏的錢袋,在那沉甸甸的脆聲裏, 催促着披着鬥篷的兩人。
為首的中年男子向他們鞠躬微笑:“多謝各位軍爺,小的母親疾病,實在沒想到京師封城, 耽誤了各位的功夫。”
士兵長不耐煩地揮揮手,那火把被風一撲,呼啦啦亂響。
中年男子又躬了躬身子,這才領着身後的人往城內疾步走去。那士兵長斜着眼睛觑着他們的背影, 忽然挑高了聲音:
“慢着!”
中年男子的腳步頓住了,他仿佛有些迷惑地回了身,士兵長噙着抹不懷好意地笑,往他身旁那人面前湊了湊:
“看這走路的儀态, 是個美人啊。”
他身後的士兵們互相看了看, 火光跳蕩的眼睛裏瞬間亮起喑啞的光。有人圍攏過來, 伸手掀開那人的兜帽。
柔軟的綢緞暮雲一般飄散,女人垂着眼的面容露出來的剎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芳瑚彎翹纖長的睫勾着一抹絢爛的火光,那朦胧的輝光照亮了整個陰暗的甬道, 士兵長慢慢張大了嘴巴,說話的時候, 喉頭重重地梗了一下:
“藏着這麽個美人兒, 你給的這點可不夠啊。”
有士兵急不可耐地啐了一口,把那錢袋子重重砸在代嶼臉上。代嶼并沒有惱怒,只彎下身子拾起錢袋,笑得謙卑:
“各位軍爺, 出來的急,這是小的身上所有的銀子。要不各位開開恩,小的立刻回家取了銀子來,絕不敢叫各位軍爺久等。”
那士兵長緩緩裂開一個笑容,齒縫間黃黑的顏色在火光裏一片斑駁,他伸手摸了摸芳瑚珍珠般柔潤的面頰,噴出滾燙的鼻息:
“你去可以,萬一你不回來了呢?這個小美人,且扣在這,陪爺和兄弟們玩一玩,等你取了銀錢來,再完璧歸趙……”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所有人便都發出了令人心驚的笑聲。芳瑚淺緋色的眼簾顫了顫,第一次擡起頭,看向了代嶼。
代嶼瞥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朝士兵長躬了躬身子:“那就請軍爺先好好照顧我女兒,小的去去就回。”
芳瑚微微睜大了眼睛,珊瑚珠一般閃着光的唇動了動:“代先生……”
代嶼朝她露出一個微笑:“阿瑚,你最懂事的。我們等了兩日才碰上這樣通情達理的軍爺,這是軍爺的善心啊。”
“這種時候,可不能給家裏的大人們、節外生枝。”
士兵們發出低低的歡呼,士兵長一把抱起了芳瑚柔軟的身體,把她扔在了陰暗的草垛裏,絲綢飄落時發出哀婉的摩擦聲。
代嶼微笑着朝他們深深的鞠躬,他起身的剎那,從人群的縫隙裏看見一顆淚珠滑過芳瑚光滑的臉龐,芳瑚美麗而空漠的眼睛望向他,像一只破碎而精致的傀儡。
代嶼緩緩伸出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朝她微笑:
“阿瑚,忍耐一下,爹爹馬上就回來。”
他轉身向繁燈明滅的城池走去,然而就在他邁出第一步的剎那,一道黑影擦着他的頭皮,悲啼着掠向圍攏在草垛周圍的士兵們。
那鐵爪毫不留情地扣住其中一人的咽喉,狠狠剜進去的剎那,士兵連慘叫都斷在咽喉裏,只有噴湧的熱血暴雨般嘩啦灑下,濺了士兵長滿頭滿身。
士兵長大叫着從溫軟中抽身而出,甚至沒來得及抓起自己的腰帶,一道短刀就飛旋着、折射着脈脈冷光,精準地沒入了他大張的嘴巴裏。
士兵們怒吼着抄起了武器,卻在甬道盡頭的火光亮起時,紛紛睜大了眼睛、僵硬着發抖。
一整隊沉着臉的錦衣衛堵在城門前,為首的男人騎着高大的黑馬,他的長發在夜色裏閃光,而那長發垂落的陰影裏,那人的容顏隐隐綽綽、壓抑着愠怒和悲意:
“除了代嶼和芳瑚,這些兵匪,一個不留!”
錦衣衛們拉滿了他們的長弓,有士兵大喊着撲過來,卻第一個潑濺着鮮血歪倒在箭雨裏。後面的人還在猶豫,卻一個個在箭雨中發出慘烈的嘶喊,血花綻開在黑夜深處,西直門前的風溫熱而腥甜。
箭雨避開了代嶼,然而這個面貌平和的中年人并沒有一絲畏懼,反而朝着草垛裏一動不動地女子大喊:
“芳瑚,殺了他們!保護我沖出去!”
淺紫的錦袍下露出一截雪白修長的腿,但美麗的女子空茫地盯着面前的黑暗,她沒有動。
代嶼猛地睜大了眼睛,他拔出短刀,朝着女人怒吼着沖了上去:
“絕不能在敵人手中活着!”
就在這一剎那,芳瑚驟然從草垛中飛身而起,掠過代嶼頭頂的姿态,宛若一只翩跹的蝴蝶。她雪白的手指自發髻滑過,一點純金的顏色便劃開缭亂的弧線。她一只手摟住了代嶼的腰,宛若擁抱情人的姿态,然而另一只玉一般光滑的胳膊、卻毫不猶豫地自他頸側狠狠紮了下去。
代嶼瞪大了眼睛,他捂着頸側噴湧的熱血,艱難地轉過身,指向芳瑚的時候,他的咽喉裏發出掙紮痛苦的哽咽:
“你這個賤人……”
“你這個叛徒……”
芳瑚完美而冷淡的容顏上,緩緩浮起一個笑。風吹亂她的發絲,千絲萬縷的薄霧裏,淚滴打濕了她的笑容,泛着凄美又孤豔的光澤。
她揚起了手裏的金釵,狠狠朝着自己柔軟的脖頸紮下去!
然而就在鮮血潑濺的前一刻,疤痕斑駁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那手并沒有用力、金簪便重重紮進了嶙峋的手背。
芳瑚擡起了霧氣迷蒙的眼,望向大檔頭,大檔頭卻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
她朦胧若煙的絕美容顏上驟然裂開一絲絕望的兇狠,她一掌打向面前男子的胸膛,卻被大檔頭一把扼住了手腕,按着她的肩、壓在了城門前。
殷紅的血從他手背上滑下,滴落在女人圓潤的肩頭,燙得她一顫。
大檔頭壓低的聲音裏有喑啞的沉痛:
“別這樣,死很容易,但他人摧殘你、你更不能摧殘自己!”
芳瑚在顫動的淚珠裏大笑,她靠在冰冷的城牆上,淚水緩緩流淌下來:
“你懂什麽?!你們什麽都不懂,我得死,我可以殺了他,但我絕不當叛徒!”
大檔頭松開了她的肩,替她合攏了衣袍。他沉默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冷氣:
“我懂。我和你一樣,都是殘破的人。”
“我經歷過無數的折磨和侮辱,每一天我蜷縮在籠子裏,嘴巴裏淌着血氣的時候,我都覺得、死是一種解脫。”
“但直到有人伸手把我拉出去的那一刻,我回頭看那些夜晚,才覺得慶幸。”
“我咽下了所有的恥辱,頂着世俗輕蔑的光活下來了,所以我才能在回首的一刻,痛中微笑!”
“折辱你的人不會有絲毫的後悔,他們将會踩着你的悲痛活得一帆風順!但你活着,才是能成為他們時刻不能安眠的怨鬼!唯有你活着,才是對他們最好的折磨!”
芳瑚睜大了她美麗的眼睛,發出薄冷而嘲諷的輕笑:
“不過是想欺騙我背叛,何必說得這樣冠冕堂皇?男人的謊言我見得太多,你根本騙不了我!”
大檔頭搖着頭垂下眼簾,再看向她的時候,妙目裏全是深深的悲意:“那其它人呢?”
芳瑚的肩頭顫了顫,晶瑩剔透的一抹光濺碎在塵埃裏。
她垂下了眼睫,肩頭在微微顫抖:“你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大檔頭指向沉沉的黑夜,猛地發出大吼:
“其他女孩子呢!”
“那些和你一樣長大,被推向地獄的女孩子,她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明白,而你親身經歷過,卻不肯為她們擋住未來的災難嗎?!”
“若不能改變這世道,那你的痛有什麽意義?!”
芳瑚驟然擡起頭望向他,她咬着牙惡狠狠地笑:
“沒有活路,就算你救了她們,她們也沒有活路!”
“我們所有人,自幼時就在服用一種秘藥,它叫‘故峰雪’。它可以壓制人的內力,更有控制人心的魔力。”
“多可悲,我們甚至沒有見過家鄉的模樣。卻被這種以鄉愁為名的藥物控制着,每三日我們便要服用一次,一次不吃、肝腸寸斷,兩次不吃、百蟻蝕骨,三次不吃,倒是徹底的解脫!”
“就算你帶走了她們,九日之後,她們就要死。”
芳瑚揚起了絕美的下颌,露出個淚光閃爍的笑容:“你幫不了我們,我們也幫不了自己。”
“我們是故國的傀儡,出生就是為了燃燒自己點亮榮光,哪怕地獄的火再燙,我們也無所畏懼。”
大檔頭緩緩搖頭:“就在你我說話的時候,司扶風已經喊着姬傾去了鎮北将軍府。”
“如果我們沒有猜錯,你們的首領恐怕就藏在那裏吧。”
芳瑚挂着淚珠的睫影顫抖了一下,她咬着牙笑:“首領那樣聰明,他會發現的,你們抓不住他。”
“不試試你怎麽知道?”大檔頭微微提高了聲音,向她伸出手:“他如果是真正的聰明人,還要讓女人去承受苦難,來為他換來榮光?”
“你不想看到這些男人的覆滅的嗎?哪怕多活片刻,哪怕不為了別人。”
“就為了你自己經歷過的痛苦,像方才一樣,再紮他們一刀不行嗎?!”
芳瑚盯着他疤痕累累的手,男人的手很粗糙,臉卻精致得如同描摹。但那樣一張柔媚的臉,卻比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要有氣概。
他的身體也許是殘破的,但他的骨氣并不是。
她緩緩朝男人伸出了手,那顫抖的指尖落進大掌的剎那,溫暖一瞬間包圍了她。
芳瑚張開雙臂,抱住了大檔頭的腰身。大檔頭微微一怔,脊梁先是僵硬,便又慢慢柔軟下來。
芳瑚踮起足尖,紅唇貼在他耳邊,溫熱的氣息裏帶着笑:
“有很多男人脫下過我的衣裳,但你是第一個替我穿上的男人。”
“可惜……”
“我絕不會從一個牢籠,踏足進另一個牢籠。”
大檔頭心頭一凜,他猛地攢緊了女人柔軟的胳膊,然而芳瑚仰起了纖長的脖頸,像一片無力飄墜的落葉,委落于他的懷中。
鮮血從她的白齒紅唇間湧出來,滾燙了大檔頭的掌心。大檔頭朝錦衣衛們大喊:
“叫大夫!”
芳瑚哽咽着握住了他的手腕,她輕輕搖頭,發絲在他懷中不舍的牽連:“不用了,這是防止我們洩密用的毒藥,誰也解不了……”
“它藏在我的牙齒裏,是我自己選擇咬碎了它。”
“我的一生,已然不是一句兩句就能擊碎的噩夢。我是個沒有勇氣的人,死亡于我是最好的解脫。”
大檔頭伸手替她擦幹了臉上的血,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地笑:
“那就睡吧……那就睡吧。”
他的喉間微微梗着,聲音有些苦澀。
芳瑚緩緩綻開一個微笑:“別怪你自己,這世上總有像我這樣的人……”
“我們在恐懼中長大,早就忘了勇氣的模樣……”
大檔頭替她系好了衣帶,芳瑚的胸膛猛地顫抖了一下,更多的鮮血從她口中湧出來,宛若死亡的噴泉。她痛苦地蹙起眉,附在大檔頭耳邊:
“我不叫芳瑚,我真正的名字,叫千央……”
“他也不叫代嶼,他除了故國的名字之外,還有一個胤人的名字……叫宋子淵。”
“查下去,哪怕救不了,也要讓她們見過希望的模樣。”
她纖長的指尖攥住了大檔頭的手腕,而下一刻,便又松開了。
魂魄終于掙脫了美麗的束縛,她逡巡回舞在皎潔的月光下,搖曳着遠走向沒有污穢的彼岸。
大檔頭伸出手,輕輕替她合上了美麗的眼睫。
他用袍袖擦幹了她臉上的血漬,那張完美的臉在漫漫消散溫度,大檔頭朝她輕輕搖頭:
“千央,來世若還是美麗,那便更要、做個一往無前的人。”
他緩緩放下了漸冷的軀體,脫下自己的外袍,蓋住了她的容顏。
大檔頭站起了身,有錦衣衛過來禀報:“大檔頭,這兩具屍體……”
他緩緩擡起睫影,唇邊的笑容再次綻放的時候,還是那樣冷漠的妩媚:
“不過是空殼罷了,按章程處理。”
錦衣衛一凜,立刻領了命,喊人來擡去诏獄。
大檔頭便大步走進了雪裏,寒鴉拍打着翅膀落在他肩頭,蹭了蹭他的臉頰。
大檔頭望向遙遠的月色,風吹着雪落了他滿頭,他眼梢唇角都挑着妖嬈的笑:
“真慶幸,我什麽都沒有,卻還有你們、和一腔孤勇。”
他走進了風雪,寒鴉追逐着他的腳步,一只只次第落在凄冷的牆頭上。
夜色裏交織着悲冷的鴉啼,但對于黑暗裏的男人而言,那曾是他最愛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