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道灑了金粉的薄紗, 委婉飄落在湖面上。

紅紗燈次第挂上了柳梢,美人們攏着霧一樣的薄紗自回廊下輕笑而過,那紗燈的紅影便搖晃着, 将水色染出一片旖旎風致。

笙歌巷便是忘憂鄉,不論是前些日子恪王血洗了湖上的歌坊,還是今晨震驚京師的謝府爆炸, 那一層脂粉香仿佛是世間最柔軟的屏障,隔開了京城的喧嚣和苦惱。

任何人來到這裏,都将融化在枕席間婉轉的啼吟中。

然而在見到那位尊貴的客人時,見多識廣的王媽媽也瞪大了眼睛, 脂粉堆起來的笑容僵了僵。

銀灰的鬥牛服在紗燈下泛着喑啞的光澤,金銀交織的肩襕上,鬥牛神獸在搖晃的雲煙裏騰起,冰冷而桀骜的俯瞰着王媽媽的眼睛。

王媽媽望向那張雌雄莫辨的臉, 只那雙妩媚含情的妙目往她臉上一瞥, 王媽媽背後便一根根騰起了寒毛, 那脊梁骨下意識就彎得極地,連聲音都在打顫兒:

“大、大檔頭。”

大檔頭纖長如白蘭的手微微落在紅唇上, 一個輕笑百轉千回:

“媽媽對每個客人,都行這般大禮嗎?”

王媽媽額頭上有凝了香粉的薄汗沁出來, 她勉強扯出個笑:

“大檔頭可是稀客,奴心裏歡喜。”

大檔頭便笑了, 他轉身朝馬車上下來的人說了句:“今夜咱家請客, 這裏除了美人還有小倌兒,你若喜歡随便點就是。”

一只小巧的翹頭缂絲皂靴落在王媽媽低伏的視線裏,盡管步幅比京中男子看上去還要利落,但那玲珑的尺寸, 分明是個女孩子。

果然那人說話的聲音清脆而爽朗:

“您當時吃飯呢?還随便點,回頭你們廠公知道了,您跟我的皮都保不住。”

大檔頭手背柔柔抵着唇,笑得花枝微顫:

“要不是怕廠公幾夜不睡熬出病來,咱家才不會喊你這個不解風情的鐵疙瘩來呢。”

司扶風扛着寂滅天四下看了一圈,鼻尖動了動,立刻便打了個噴嚏。大檔頭嫌棄地皺皺眉,他朝四周一掃,只見垂着金鈴的回廊下,裹着紗羅的女人們驚異地朝這邊張望。一個個觸及他絕麗的眉眼,便紛紛絞着帕子紅了臉。

也有大膽的,朝他秋波逶迤地一笑,纖手自肩頭滑過,那雪白的肌膚就更露出來些。

大檔頭也勾着唇一笑:“看來郡主是對美人過敏啊,咱們先進雅閣吧,不然您這鼻子可要不得了。”

王媽媽一邊僵着笑臉領他們往雅閣去、一邊腹诽:

老娘從業數十年,居然還能碰上這破事,太監帶着女人逛青樓,東廠真會磨人,幹脆一刀殺了老娘得了。

司扶風一路打着噴嚏,到雅閣的時候已然去了半條命,她摸了姬傾送得帕子蓋在臉上,蔫了吧唧地往幾案上一趴,朝大檔頭揮了揮手:

“您趕緊,您要找哪個姑娘來着?”

王媽媽正拎着銀壺給他們斟茶,聽了她的話,那香噴噴的帕子便柔柔往她臉上一掃,笑眯眯地說着:

“郡主,哪有對男人說趕緊的,來了奴這地方,可是要慢慢享受的。”

司扶風被那香粉一掃,忍不住又像打噴嚏,她捏着鼻子歪倒在螺钿櫃子前,聲音有些虛弱:

“我可求求您了,待會不管哪個姑娘,可千萬別弄花粉在身上。”

王媽媽捏了捏她的手,眨了眨眼笑:“放心,實在不成,奴讓她們脫了衣裳再進來便是。”

司扶風耳朵一紅正要說話,大檔頭卻捋着湛湛發絲輕笑:“那道不必,咱家聽聞您這裏有位花魁,輕易不見客的。最是個雅致高貴的模樣,想必不會用這些胭脂俗粉,請她來便是。”

王媽媽帕子掩着唇,笑得有些牽強:“奴這裏養着好幾位花魁的,您說得不知是哪位?”

大檔頭但笑不語,豔紅指甲在那茶水裏輕點,落在閃閃發亮的螺钿幾案上時,信手便寫了兩個潇灑大字:

“芳瑚?”王媽媽湊過來一瞧,臉上便有些為難。她絞着帕子,半晌不敢擡頭。大檔頭便敲了敲窗扉,寒風裏一道黑影展翅掠過,靈巧地停在半開的窗臺上,朝王媽媽張開雙翅、尖利地啼鳴。

王媽媽吓得一個激靈,趕緊跪伏下來,渾身打着顫兒:

“爺爺,不是奴拿喬,那芳瑚的确在奴院子裏,但她前些日子被一位客人帶走了,到如今還沒回來呢。”

司扶風和大檔頭對視一眼,大檔頭垂着眼簾輕笑:“那客人姓什麽?”

王媽媽戰戰兢兢地垂着臉道:“回爺爺話,是芳瑚的常客,姓代。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手裏還常拿着串念珠,但只要他帶芳瑚出了門,芳瑚回來身上便沒有一處好皮肉。”

她說着,想起什麽似的,急急地補了句:

“說起來,奴聽聞過,說他是什麽大善人。奴還不知道這種人,許多人借着養棄嬰的名義,搜羅些可憐孩子,男子大了便賣去做苦力,女孩子就送到我們這裏來賣皮肉,又能巴結權貴又能賺錢,他那一身不俗的用度,若不是這許多姑娘供着他,他能裝出那淡泊氣派。”

“許多?”司扶風愣了愣,追問了一句:“除了芳瑚還有別人?”

王媽媽便掰着指頭一個個數:“奴這裏就有三個,加上漱玉坊的泓薇、詩夢坊的娈沁、桐舟、靜雲……這宣北坊裏,各家各戶叫得上名字的姑娘就有二三十個。”

“每年他都要帶許多姑娘來,姿色好的就在我們這些坊裏養着,輕易不見人,只陪着高門大戶的。姿色不行的就扔在下三堂子自生自滅,他只管收錢的。”

司扶風當下臉色就變了,她一把攢緊了寂滅天,抓着王媽媽的衣襟、眸子裏燒着沉沉的火:

“那些女孩子都在哪?!”

王媽媽吓了一跳,拼命往角落縮,兩只手打着司扶風的胳膊,聲氣亂得瘋了一樣:

“奴、奴這裏的除了芳瑚都在呢,至于別家的奴也不知道呀。下三堂子更別說了,那裏都是野蠻男人,連乞丐得了錢也能去過夜的,到了那裏能熬多久,左不過半年就叫人折騰死了啊!”

司扶風攥着她衣襟的手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着鼻間的酸癢,咬緊了牙關:

“那個姓代的,你可知道他任何事?”

王媽媽打着抖,眼眶裏頭豆大的淚珠直顫,她驚恐地望向大檔頭,卻看見妩媚的男人正摩挲着杯子邊緣,臉色沉沉的、捏緊了拳不出聲。

她便又只能對上司扶風沉冰一般隐着怒意的臉,哽咽了許久,王媽媽才靈光一閃似的,抓着她的手急切地大喊:

“奴想起來了!”

“芳瑚走得那天晚上,奴本來想叮囑那代先生兩句,讓他別亂折騰芳瑚,他們走得快,奴沒追上。只聽見那代先生說什麽、回來便要去鎮北将軍府上,奴尋思着,那姓代的素來講信用,說幾日便是幾日。這會子誤了時間,應當是出了城、但城門封了進不來。“

“鎮北将軍府?”司扶風迷茫地看向大檔頭,大檔頭沉吟了片刻,挑挑秀眉:“鎮北将軍根本不在府上,他常年鎮守北境邊關,這時候去将軍府做什麽?”

王媽媽顫巍巍地哭着:“将軍不在,但将軍的兄弟在啊。”

司扶風想了想,還是沉着臉搖頭:“不對,家書裏定然不會提及北境的布防,迷惑他兄弟有什麽用?”

大檔頭伸手撓了撓寒鴉的喙,輕輕一笑:“一件事一件事來吧,先把這坊裏的安得人□□,再去城門和鎮北将軍府看看。”

司扶風點點頭,壓低了聲音沖王媽媽道:“你去把另外兩個姑娘叫過來,順便把她們三人的客人列個單子給我們。”

王媽媽一個哆嗦,正想說她沒有這種單子,但一對上大檔頭笑得妖嬈的眼睛,便自骨頭縫裏打了個寒顫,趕緊扒拉開木格子門,催促外頭的小厮:

“立刻去請椛夕、婷婷兩位姑娘來。”

外頭小厮垂着手應了聲,他轉過身去,正要往正廳裏走,司扶風卻低低地問了句:

“等會,你手裏的刀、是為誰準備的?”

小厮的身形頓了頓,他笑着轉身:“小的沒聽清,貴客這是什麽意思呀?”

然而就在轉身的剎那,一縷兇狠猛地撕開了他的笑容,那袍袖間閃過呼嘯的寒光,朝着王媽媽直直撲來。

司扶風一腳便踹開了尖叫的王媽媽,那刀子擦着她的腿,“咚”一聲釘進了木板裏,把手還在寒風中嗡鳴搖晃。

那小厮一擊不成,立刻擰了身往大堂裏沖,嘴巴大張着喊:

“他們……”

然而他的喊聲甚至沒來得及擴散在湖面上,一截閃亮的短刀破開他的咽喉,露出半截刺眼的鋒利。小厮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輕笑的男人,男人柔柔擡起手,微微皺着眉、在他臉頰上擦去了指尖的血跡。

誰也沒看清大檔頭如何出現在回廊上,他像一個顧影自憐的鬼魅,嫌棄地伸出手指,輕輕在捂着咽喉、汨汨湧血的小厮肩頭一推。

小厮一個踉跄,摔倒在回廊上,破開一地滾燙的紅。

大檔頭擡起胳膊,寒鴉翩跹落在他手指間,親昵地啄了啄他的臂甲,發出當啷的悶響。

大檔頭緩緩替它疏離着羽毛,微微地笑:

“去,替咱家喊其他人過來。”

寒鴉拍打着翅膀,乘着風掠進黑暗。

司扶風望向飄搖着紗羅和歌聲的大堂,臉色有些沉冷。

大檔頭邁過那殷紅的血,走過來,拍了拍她肩頭:

“放心,今夜這宣北坊,咱家叫人把它翻個底朝天。”

司扶風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聲音很低:“我最看不得女孩子遭遇這種事。”

大檔頭負了手,眸光落在顏色暧昧的湖面上,笑容和聲音都很輕:

“是呀。”

“所以咱們要燒把大火。”

“業火燒起來,就能把蛇趕出來。”

“把他們趕出來,才能燒盡這世間的罪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