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子的事兒?”張承樂一臉疑惑,“崔大哥哥說的,可是我家濃濃?”

崔浩一身朝服穿的七扭八扭,領子扯開,随性地歪在軟枕上,将手中的一對滿天星盤地嘩嘩作響。

“你家裏有幾個妹子?”他吃了點兒酒,漂亮的桃花眸子微微泛着緋紅。

“您這不是問的白話,我家就濃濃一個姑娘,我娘跟我祖母當眼珠子一樣疼着,您還能從別處變一個出來不成?”

張承樂跟崔浩也熟。

這位爺喜歡那些造銀子的新鮮玩意兒,鳥雀、蛐蛐兒上頭,還是他給張承樂開的蒙。

“嘿,爆米粒紋的滿天星,好品相啊!”張承樂說着,眼珠子早被那對滿天星的核桃給引了去。

崔浩攤開手,讓他仔細觀瞧,輕描淡寫地道:“你妹子在周家受了委屈,這事兒你知道不?”

張承樂抹在核桃上的手頓住,指尖搓摩,忽然擡頭展笑:“後宅的事兒,您也清楚?”

無緣無故找自己說這麽一出,這位爺,恐怕心裏打着盤算呢。

崔浩嘴角撇笑,拉過他的手,将那對滿天星穩穩地擱在他的掌心。

“旁人家後宅的事情,我未必清楚,但周武才家的,別說是後宅,就是閨中密事,我也能一五一十的給你講個詳細。”

崔浩有仰仗的不怕事兒大。

說起話來,半點兒也不避諱。

“周武才得罪了我小舅舅的事兒,想必你也聽說了。”馬車停駐,他撩簾子看了一目,又坐直了身子繼續說道:“再加之,我們宣平侯府跟東宮的那點兒子龃龉,周武才是東宮的人,我找他麻煩都來不及呢,偏他上趕着往刀口上送。”

嶺南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這位爺拍胸脯站出來,要替那些藥農出頭。

宣平侯府跟周家,就差沒有明刀明槍地打一仗了。

張承樂不願給人做刀口,想了片刻,笑着推脫:“我是個只念死書的學子,崔大哥哥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回頭碰上我家老二,您跟他說。”

他疼妹子,但也不是傻大頭。

崔浩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放人:“你親妹子也不管了?”

“自是要管。”張承樂還要起身,“這不周家才來人傳信兒,教我明兒去接人回來,您說的委屈,等我回頭見着了人,肯定好好問問。”

“問什麽?”崔浩一只腳攔在車門,笑着問他:“周博遠動手打了你妹子那麽多回,你家老二早就知道,他們可曾叫你知道過一個字兒了?”

張承樂渾身凝住,像叫冰坨子凍了似的,連喘氣兒聲都聽不清。

瞧樣子,應是把話聽進了心裏。

崔浩抿抿嘴,将腳放了下來,親自給他撩起車簾。

“我話說的清楚,你要是還想回去,我還真不好攔。”又朝外頭吩咐,“路喜,将承樂的馬牽來,找個人,送他家去。”

說罷,多一眼也不帶看的,自己先一步踩凳下了馬車,進了日新樓裏面。

留張承樂一人,在馬車裏僵立發怔。

日新樓是辛榮名下的産業。

自從太後壽誕上,小宣平侯自薦給辛家做上門女婿的事情傳開,辛家上下便拿這位爺當半個主子似的敬着。

掌櫃的見人進來,忙給開了二樓雅間,另拿好酒送去,吩咐店小二仔細伺候。

崔浩擺兩個杯子,才滿上酒水,張承樂就跟了進來。

“不回家了?”崔浩遞一杯給他,陰陽怪氣地怼了一句。

張承樂只剎那猶豫,便接在手裏,一飲而盡。

濁酒辛辣,順着嗓子眼兒滑進肚子,紮的五髒六腑都擰巴着發疼。

他狠狠地拍下酒杯,腳踩上凳子,咬着牙嘆氣:“崔大哥哥,你有什麽主意,就拿出來吧。”

明知道崔浩拿自己作刀,可周博遠那畜牲竟敢打人。

這刀,他認了!

“好小子,早這麽果利,也省的我一壺好酒。”崔浩揶揄,附耳給他嘀咕幾句,眼地裏盡是奸笑。

張承樂驚訝地張嘴着嘴,好一會兒,才踟蹰問道:“這事兒,鬧大了不好吧。”

雖說衛國公府打人不對,可事情傳開了,濃濃也要丢人。

退一萬步講。

日後兩家不睦,濃濃跟那小畜牲和離回家,另找新主的時候,這事兒也得遮掩了才好。

“好得很。”崔浩繼續往裏頭下猛藥,“我可是從太醫院得了實打實的信兒,你妹子有了身孕,人躺在床上病了一個月,周家也沒想起給找個大夫,這才查出來了消息,就送了一套價值不菲的頭面,求着那胡太醫無論如何也要将小的保住呢!”

他沒明言周家保小棄大,可話裏的意思,句句都往那方面捎帶。

張承樂叫他這一番話驚的沒了思緒。

濃濃病了一個月,還有了身孕,周家要小不要大。

幾樣事情像淬了毒的錐子一般,擠在一處,順着太陽穴往腦子裏鑽,張承樂身子虛晃,扶住了桌子才站穩腳步。

“天殺的一窩狗東西!”

不知是酒勁兒上來了還是怎地,張承樂這會兒殺人的心都有了。

敢欺負他家濃濃?

甭管什麽周博遠、周博近的,殺了喂狗!全都殺了喂狗才好!

張承樂猛拍桌子,話是打喉嚨眼兒裏喊出來的:“崔大哥哥放心!我大哥哥的手谕,我熟悉得很,你叫他們拿紙筆過來,咱們這就寫了,去京郊衛戍軍領兵馬來,攪他個天翻地覆!”

“保小棄大?我呸他娘的!都別活!”

張承樂張牙舞爪地叫嚣,又囑咐再拿一顆細绺的水蘿蔔來,準備火紅的印泥。

路喜早就備好了一應,在門口等着。

聽見動靜,就捧着東西進來,開紙研墨,連刻蘿蔔的工具都是一套嶄新不帶磨損的。

張承樂酒量平平,那一杯桃花醉的後勁兒上來,他也顧不得思索旁的,提筆仿着張承安的字跡,寫了調兵的文書,又手腳麻利地蹲在窗前的凳子上刻蘿蔔章。

他臉上漲得通紅,連耳朵尖兒都染了楓色。

凳子不坐,像只猴兒似的兩腳蹲在上頭,勾着頭,對眼兒盯着手上的活計,模樣好笑又叫人覺得認真。

崔浩拿起桌上的那封文書,細察一邊,笑着搖頭:“不愧是親兄弟倆,他随手仿的這張,竟跟小張将軍寫出來的一模一樣。”

路喜也勾着腦袋,湊了一眼。

“親兄弟,多是如此,您是不記得了,小時候二爺仿您的字跡,拿出來唬人的事兒,也是常有。”

崔浩眼神清明,扭頭嗤聲:“老二的字兒規規矩矩,他能學仿出個什麽?”

他們兄弟兩個性子相差甚遠,加之又不是一個娘肚子裏爬出來的,更沒有血脈感應。

路喜擡下巴,指着窗前那位,解釋道:“這位小少爺跟小張将軍的性子也差之千裏,不是一樣能了解的面面俱到。”

姊妹兄弟,性格上少有一個模子裏出來的。

“您是不知道,這天底下的弟弟們,除了覺得爹娘老子高大威風,其次最崇拜的,便是家裏的兄長,二爺小時候瞧您學耍槍,樂的比自己學會了都要激動,張家倆兄弟,恐也是如此。”

崔浩覺得新奇,還想打聽一些自家兄弟小時候的那些糗事。

窗前,張承樂哈哈大笑,跳着從凳子上竄了下來,丢掉刻刀,将新鮮的蘿蔔切面端看一番,才拿幹淨的白棉布擦拭幹淨。

紅紅的印泥蓋下——龍虎将軍印。

張承樂抖了抖手上的文書,眯起眼睛再查最後一遍,瞧不出什麽破綻,才挑眉遞在崔浩手裏。

“崔大哥哥,咱們走!提兵殺進衛國公府!斬小畜牲,剮老畜牲!”

崔浩笑眯眯接過那張調兵的文書,拍着他的肩頭道:“走,調兵剮畜牲去!”

張承平是滇西軍大捷後,自請回京的。

他剃度出家,要當和尚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有人說他是因與主帥不睦,表外甥擋了王家親兒子的仕途,窩裏橫的要拿軍功挾持人。

也有人說,他是攻破了昭南國聖女殿,碰了裏頭不該碰的東西,失心瘋怯了戰場,才求到佛前保命。

雖是衆說紛纭,可聖上那裏只準了告假,封號将印一概不提。

上頭都沒開口,張承平這正二品龍虎将軍的實差,還是作數得很。

衛戍軍統帥的統帥人稱胡八七,為人憨厚老實,戰場上厮殺過的人,也不怯朝堂裏的那些大人老爺。

瞧見上峰的文書,又仔細查驗了上頭的印戳,點了三百個人就跟着進了城。

有崔浩在前頭開路,守城的官兵自是不敢多問,點頭哈腰的将人迎了進來,還幫着往京兆府打了招呼,叫他們別誤了小侯爺的要緊事兒。

衛國公府裏,上上下下都派得了賞銀,連今兒當值的門子都得了一吊。

這會兒跟前沒人往來。

兩個半大小子,貓在門口的春凳上說小話。

掌事的見他們偷懶,戳着手指頭出來罵人:“八百裏沒人掏的小崽子,銀子要緊還是小命要緊?瞪大了眼睛當好差事,叫裏頭主子撞見了,仔細着你們的腦袋!”

“快快快!起來!”

兩個小子鯉魚打挺地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眼睛瞪得跟牛鈴铛一樣,生怕旁人瞧不見他們的精氣神兒。

掌事的嗤笑出聲,揣着袖子,要回小屋繼續打盹兒。

忽聽見外頭打着磕巴大喊:“宏……宏叔!您……您快來瞧瞧,了不得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