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種

連着幾天都是晴天,曬在院子裏半濕的木頭也差不多到了能燒火的地步。

一大早,許大郎就開始收拾那些木頭。

把最後一堆柴火抱進屋子準備燒火用,再出來時,許大郎手裏又端了一個木盆,裏面裝着幾瓢溫水和半升小麥。

這是在浸種?

這個地方種的是冬小麥,算算時間也确實到了播種的時候。

謝虞琛從躺椅上坐起來,探頭看過去。

用溫水浸泡種子,既能起到消毒殺菌的作用,過濾壞種和雜質,還能縮短發芽的時間,許多莊稼人在播種前都會這麽做,這倒是不稀奇,只是……

謝虞琛皺了皺眉,不自覺問道:“這些麥子是要種到哪去?”

許大郎沒料想謝虞琛會突然開口詢問,畢竟這幾天兩人一直保持着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平衡,基本沒什麽交流。

因此他愣了幾秒才結結巴巴地指着不遠處的山坡回了問話。

果然是要種到山上的那十幾畝地裏去。

謝虞琛從躺椅上起身,走過去把手伸進盆裏,撈起一把麥種端詳了片刻。

他雖沒有種過小麥,但也知道小麥對土壤、水分、溫度、肥料等諸多條件的要求還是比較高的。

如果營養不足,結出來的果實就很容易成了空殼。

後山的那些土地上,其餘條件滿不滿足謝虞琛還不确定,但單就土壤一項,他就知道那裏種不了小麥。

“後山上的地裏種不出麥子,你不知道嗎?”謝虞琛把麥種放回盆裏,一邊擦着手上的水漬,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按理來說,許大郎一個莊稼漢子,哪怕不知道這裏面的門道,可但凡種幾年種子下去,就知道山上土地裏結不出多少糧食來才是。

“知道的。”

許大郎點了點頭,輕聲解釋:“但村裏人家都種這個,我也就跟着種了。山坡上的土薄,種什麽收成都不好,也只能随便種些東西,不讓土地荒廢了便是。”

現在的耕田都是官府分授給農人的,像許大郎這樣的一人戶也能分到幾十畝土地。

但為了讓百姓重視農桑之事,官府還做了規定,那就是分授的田地如果不耕種荒廢掉,被人檢舉發現後,不光要沒收土地,還會有不同程度的懲罰。

許大郎家中的耕田大多都是貧瘠之地,收成也不好,但因着這項規定在,每年到了播種的時候,他還是要認認真真把種子種下。

可即使在農事上從不曾敷衍糊弄,土地的硬性條件就擺在那裏,地裏每年的收成也只是聊勝于無罷了。

“反正種什麽收成都一般,不如随意種些不費心力的東西,只要不被人抓着把柄就是了。”謝虞琛的語氣有些憊懶。

許大郎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下意識就有些畏懼地搖頭。

但下一秒,他又想起面前人的身份,最後還是點頭應下。

只是今天已經浸了不少麥種,若是不種到地裏的話,多少有些可惜。

畢竟小麥可是精糧,一升小麥能換兩升粟米或是三升豆子。若是拉到村頭的石磨上磨成面粉,還能再多加半升。

再加上這是專門篩選出來做種子的麥粒,各個顆粒飽滿,比尋常麥子還要貴上兩成。

許大郎低頭盯着面前的木盆,有些為難地撓了撓頭。

“這樣好的麥子,拿來吃确實有幾分可惜了,你且把它留下生些麥芽,到時候拿來做糖吧。”謝虞琛仰頭靠在椅背上,又恢複了那副懶散的模樣。

“做糖?”許大郎面露茫然,先是偷偷擡眼看了看謝虞琛,又低頭盯着盆裏的麥種打量。

吸了水的麥子變得圓鼓鼓的,但無論他怎麽看,都覺得和貨郎擔子裏一兩就要數十文的各式饴糖扯不上絲毫關系。

但饒是心中萬分不解,許大郎還是點頭應下,按照謝虞琛吩咐的把泡着麥子的木盆又搬回了屋裏。

只等着第二日麥子吸飽了水分,再把它們攤到通風的地方培育發芽。

和整日無所事事的謝虞琛不同,許大郎每日是有許多活要幹的。謝虞琛便不再打攪他,繼續眯着眼睛盯着遠處的大山看。

只是也不知他是在想事情還是單純發呆,偶爾目光瞥到許大郎,見他在院裏忙前忙後地幹活,也只是片刻後便又轉過了視線。

許大郎是個老實到近乎木讷的人,和他最初見到這個人時的判斷差不多,對一切的事物都表現出一種逆來順受的順從。

就像剛剛,明明對自己的話有滿腹疑惑,但也只是呆愣片刻後就接受了謝虞琛的吩咐,随後便照常做自己的事去了。

謝虞琛在與人打交道時,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

一個人或是狡詐,或是謹慎,或是魯莽,往往在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能辨明,再好的僞裝在他這裏都沒了作用。

因此,在他第一次見到許大郎時,就對這個人的性格有了八成的了解,不然也不敢在第二天就在他面前暴露了許多細節。

這個識人的本事還和他之前在學校時的導師有關。

從前在電影學院的時候,他的老師是一個很有名望的老戲骨。對他的表演,老師的評價是只演到了皮囊但沒有靈魂。看起來演技是不錯,但實際上,演出來的人物大多浮于表象。

之後謝虞琛便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是沒有課的時候,他就喬裝打扮,随便找一條大街,蹲在角落裏默默觀察來往的人,琢磨着他們的衣着打扮、生活習慣和背後的行為邏輯,剖析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的性格,常常一蹲就是一整天。

久而久之,他不僅演技突飛猛進,還掌握了這麽一個看人的本領。

生麥芽是個辛苦活。

浸泡三四個時辰後,小麥吸足了水分。在把發黑的壞種挑出來後,便被許大郎一粒粒平鋪在竹篾編的簸箕上,又在上面蓋上了一層幹淨的紗布,最後放在避光的角落裏等待發芽。

發芽的期間裏,每隔大約兩個時辰就要在紗布上灑一次水。

這幾天裏,許大郎幾乎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

有時候謝虞琛半夜醒來,還能聽到隔壁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那便是許大郎在給麥苗灑水、換水時發出來的。

等到麥子長出長約三四厘米的青芽時,已經是六天過去了。

細長的草芽擠在一起,顏色很有生機的青綠色,摸起來的手感也很舒服。謝虞琛在草尖上來回揉摸了幾把,滿意地點了點頭,發出了一聲喟嘆。

但下一秒,許大郎就看見他抓起邊上一撮,毫不留情地把它們從簸箕上連根薅了下來。

“公子,那接下來咱們要做些什麽?”許大郎吞了吞吞口水,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幾日的接觸下來,許大郎對他的畏懼消除了不少,偶爾還會主動提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說話時的神色也不像是第一次和謝虞琛說話時那樣,連頭也不敢擡,說話都帶顫音。

“接下來啊……”

謝虞琛故意拉長了聲音,等把麥芽從簸箕上全部薅下來後,才慢悠悠地從旁邊取了一柄菜刀遞給許大郎,接着剛才的話音繼續說。

“接下來需要你把它們清洗幹淨,然後都剁碎了。”

許大郎先應了一聲,然後就開始任勞任怨地淘洗、剁碎麥芽。

其間一整個過程,謝虞琛都只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沒有半點要上前幫忙的意思。

開玩笑,許大郎家裏的那把菜刀起碼有半斤重,切瓜砍菜半點不在話下。就自己身體現在這糟心狀況,今天揮幾下刀,明天就得繼續卧病在床。

更何況自己在許大郎那裏,身份還是高高在上的大巫。

支使對方幹着幹那的尚且在合理範圍之內,要是自己真的主動幹起活來,許大郎一定會起疑心。

謝虞琛心中的思緒飛到了別處,以至于等許大郎的聲音在屋中響起時,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案板的一旁是煮好後就放在陶盆裏晾涼的米粥。

溫熱的米粥看起來黏糊糊的,比平日喝進肚子裏的湯水不知道濃稠了多少,引得人直分泌口水。

稻米在這個年頭可是頂金貴的糧食,放眼整個蓬柳村都沒幾戶人家能吃得起,而且還要專門到縣城的糧鋪裏才能買到。

為了省錢,許大郎買的是沒有舂過的稻谷,要用杵臼細細舂搗去掉米糠後,才能用來煮粥。

一股腦将切碎的麥草倒進白粥中,許大郎拿起鏟子開始攪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