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湛影虛亂(一)

能是什麽樣,不過就是鹌鹑,白色羽毛而已。正因為本價不高,東西聽上去又稀罕,唐岫遠才把這道菜放在最前面忽悠人,成了進賬大頭。

“怎麽不自己點來嘗嘗?”

沈月透搖頭,硬生生從唐岫遠手中搶過了正剝一半的大紅蝦,拿來舉在面前自己剝。

唐岫遠拗不過她,拿帕子擦幹淨手,替她将擺盤的菜重新布置。

有的需要再動手,就像美人歸夢還要再淋牛乳一樣。有的嘛,純粹是他怕太好看沈月透不知道該怎麽吃,所以撥亂些,讓她好下手。

“你同這裏熟嗎?”沈月透接着剛剛的話問。

唐岫遠幾乎同一時刻就要答出半點不熟。

卻聽沈月透繼續道:“你去替我問問,我想買兩只鹌鹑回去可不可以?要活的。我還沒有見過白色的鹌鹑呢。告訴掌櫃的,我不用它們生小鹌鹑,就只為了養着頑。”

她還沒養過什麽愛寵。早見崔菀竹養了獅子犬和鹦鹉,她都嫌吵不喜歡。剛剛聽了白色的鹌鹑,腦海中突然浮出了那小小的模樣,一時有些心動。

就為這事?唐岫遠答應:“走前我去問問。”

之所以沒立刻去,他是不确定店裏今日有沒有活鹌鹑,怕沈月透不開心了吃不下飯。

沈月透不再答話,低頭一門心思剝蝦。

倒也神奇,在唐岫遠手中乖乖蛻殼的蝦,在沈月透這卻是千錘百煉,怎麽都下不來,仿佛活了一般,想盡辦法同她的手對着幹。

唐岫遠想幫忙,但是感覺她好像玩的挺開心的,就沒插手,邊吃飯邊看她跟那蝦較勁。

一直到他都快吃飽了,沈月透才折騰完,将那亂七八糟放着醜蝦仁的白瓷盤子推到了唐岫遠面前。眼含期待。

剝蝦是真的,眼裏的期待是裝的。她就是想看看,自己用唐岫遠當年對她的樣子待他,他當如何。

“很厲害。”唐岫遠不明其意,試探着誇獎一句。

沈月透卻有些猶豫了,咬了咬下唇,自己看着那沒模樣的蝦肉都感覺嫌棄,道:“算了,還是丢掉吧。”

計劃趕不上變化。沒想到這種她原先以為的小事,也不是随手就能做的。

“嗯?”唐岫遠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盤子,猛地品出味來,剎那定住,有些不敢相信,“給我…剝的?”

沈月透有點難為情,“本來是這麽想的。我沒想到這個東西這麽難弄。”

她往常從不會自己剝,甚至連要去蝦線這種常理都不曉得。能弄成這樣,已經很難得了。唐岫遠自是知道這一點,才會這般受寵若驚。

不等沈月透後悔,他暗淡的眸子有光芒顫動,連着扒飯一樣,就将那盤蝦肉扒拉進了嘴裏。

估計要不是這東西賣相太差,他還非得偷偷藏一個帶回去紀念把玩才是。

沈月透怎麽能想到,自己原意的撩撥,即便再拙劣,在唐岫遠這裏也永遠不會失敗。

“喂,你慢點吃啊…”她看着唐岫遠這麽囫囵吞,好像帶入了自身,感覺實在難受。

“要不喝點茶潤潤吧?”她拿起自己的茶杯送到唐岫遠嘴邊,唐岫遠照單全收,接下沈月透喂的茶水。

沈月透看盤子,看茶壺,看茶杯,看茶水。唐岫遠的目光始終在她臉上。

那粉面桃腮的不是美人,是他十四歲到此時此刻,從未停止思念的歸宿。

被目光注視久的地方是會發燙的。沈月透也是先感覺到了目光灼灼,才發現唐岫遠在盯着她瞧,登時臉上一熱,不自在,擱下茶杯,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氣氛忽而變得微妙,有情絲自靜默中溢出,凝住時空,無關言語。

唐岫遠輕咳一聲,打破僵局,夾過那喚作“霜瑩芳草待斜陽”的水晶蝦餅放進沈月透碟中。

其實這道水晶蝦餅是最講究的,剁碎的蝦仁非得用新鮮白蝦不可,否則色澤不白,生不好看。

七分的蝦子碎便要配三分豬板油,也不能碎成泥,加晶亮的水晶粉,上佐料捏成圓球,再按成厚厚小圓餅。

待出鍋炸出,白如凝脂,溫如軟玉,着眼晶瑩,色香味俱全。

沈月透聞了聞,挺香的,剛準備送入口中,屏風外忽然傳來話音。

是被鄭青鋒派出來的鄭家下人,請沈月透回去一同品茶。

沈月透拉開屏風,見那兩個下人都是常服打扮,然氣度舉止一看便知是軍營千錘百煉出來的,絕非普通下人。

她腦中的警惕忽若鐘零乍響。

果然跟她先前猜測的一樣,鄭家是有暗衛的。若非她出門就被鄭家人跟上了,怎麽會這麽快找到她。

這也說明,她的一舉一動,很有可能都會被鄭青鋒知道。

那在外面就一直都得裝了…

“走。”沈月透擱下碗筷,頭也沒回的跟着那兩個下人上了轎子。

唐岫遠還以為沈月透會叫他一起,最起碼,叮囑兩句。結果什麽也沒有。

他垂下眼簾,對着碗裏的飯扒拉一口,看看對面的空氣,再扒拉一口飯,嚼兩下,扔了碗,哐啷撒了一地。

什麽表哥?半分血緣都沒有,誰家的表哥!

他從窗戶看沈月透離去的轎子,心裏堵。

沈月透坐在轎子裏搖搖晃晃,剛剛沒覺得什麽,這會一搖,肚子就叫了。

她後悔啊,跟唐岫遠又不差這一時半刻,幹嘛非要先折騰一遭蝦餓自己的肚子。

剛剛一桌子,她就嘗了兩口“美人歸夢”,還都是湯水,根本不填肚子。

只希望鄭青鋒有點先見之明,不要光喝茶就好了。

落了轎,她直接被領到了鄭青鋒的書房,裏頭靠窗置着帶客的軟榻,榻中間放着木案,上頭正是一整套的茶具。

鄭青鋒早在一邊坐好等她,她便自覺爬上另一頭,坐在鄭青鋒對面。

鄭家都是武夫,其實弄不來文人雅客那一套。就這些東西,都是放在庫房積了小半輩子灰的。鄭青鋒特意翻出來,作為借口找沈月透說話。

“表妹一大早出去,怎麽也不同我說一聲?這京城人多眼雜,提前告訴我,我好派人跟着,免得出什麽差錯。”他猶記得當年沈月透失蹤,至今心有餘悸。

當年,沈月透第一次到鄭家,鄭青鋒就記住了這個表妹,當時年紀輕,只覺得表妹乖巧嬌憨,想同表妹親近,尚不知那是何樣心思。

直到爹娘催他娶妻,他領會男女之情,方明白自己對表妹早已情根深種。

可惜表妹已經失蹤,無跡可尋,鄭家又不許他同沈家來往,他便一門心思在軍營歷練,斷了風花雪月的心思。

誰承想,表妹會突然登門。

一顆沉睡的心再次被喚醒。

“表哥客氣了。”沈月透道:“只不過原先沒怎麽在京城頑過,覺得可惜,這次便想好好看看。況且我也帶了護衛,不必再勞煩表哥。”

鄭青鋒臉上洋溢出三分得意,“表妹的護衛,如何能同我鄭家護衛比。下次想出門還是先同我說,我替表妹安排。”

“那就多謝表哥了。”話是這麽說,沈月透心裏冷笑,當年她被唐岫遠帶走,不也是在鄭家?

不怕惡人包藏禍心,就怕假好人監守自盜。

她無意再同鄭青鋒說話,兀自擡手倒茶。

琥珀色的茶水入杯,她先拿杯蓋在杯口抹一圈,再将杯蓋陷入茶水轉一周,遂蓋上杯蓋,若不倒翁般用茶杯畫圓将多餘茶沫搖出,托起茶杯,将裏頭的茶水盡數倒在旁邊的茶盞中。

倒扣茶碟,将茶杯放在茶碟底座上,再倒扣茶杯,留下杯蓋,拿起茶杯看,那翻轉的杯蓋上正是瀝幹茶水的茶葉。最後,再将茶杯倒扣回去,拿起來,将一切恢複原狀。

一行動作,刮沫、搓茶、搖香、入海、蝶舞、展茗、落蝶、歸一,行雲流水游刃有餘,看呆了對面的鄭青鋒。

他連茶水不能大口飲都不知道,如何見過這般陣仗。

“表妹好生厲害,看來我請表妹來品茶,果真沒錯,屬實是受教了。”

沈月透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才為鄭青鋒添茶。

她本無意出風頭,只是不願在鄭家出差錯。沒想到鄭青鋒居然不知道這基本的茶禮。

果然,從前只不過是在用這磋磨人的虛招子折磨她罷了。

“既然表哥無意品茶,今日何故找我?”

鄭青鋒撓了撓後腦勺,腼腆一笑,“我不懂這些,家裏屯着好茶也是贈人,與其讓外人得好,倒不如都給表妹受用。”

沈月透一個頭兩個大。鄭青鋒的意思恨不得都寫在臉上了,她真怕自己忍不住啐他。

“表哥剛剛說,鄭家的護衛很厲害?”

“啊,對啊!”提到這個,鄭青鋒又引以為豪起來,暫且收了剛才垂涎三尺的模樣。

沈月透眼睛一轉,便透出了崇拜的光,期翼地朝鄭青鋒問詢:“我打小就知道表哥厲害,只是不知這鄭家的護衛是什麽樣,可有表哥厲害?與我的護衛又有何不同?”

鄭青鋒這會見到的沈月透一直清冷,這突然而來的小意溫柔對比實在強烈,他的心一下子就飛到了天上去,只想在表妹面前再出風頭,更何況表妹在他心裏也不是外人,便毫無顧忌的将鄭家護衛的情況全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