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湛影虛亂(三)
沈月透沒覺得委屈,也沒覺得其他,只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為自己這麽多年莫名的信任和依賴覺得可笑。
從第一次見到唐岫遠就親近他,到被他擄走還心甘情願給他身子,再到現在還願意陪他演戲,一切都很可笑。
她是了解唐岫遠的。也一直很相信唐岫遠的為人。她知道,唐岫遠絕對不會為了尋歡,就輕易同女子親近。
只有可能是,那個女子走進了他的心裏,他真的願意。就像曾經對她一樣。
這也就難怪現在的唐岫遠不碰她,對她的身子就連看都不願意再看一眼。
那又何苦要再來招她呢?
也可能是自己一開始就信錯了。他就是會去尋花問柳的人。沈月透也不知道了,她心裏很亂,亂到什麽都想不出來,匆匆背對着唐岫遠站起身穿好寝衣,揚手指着門吐出一個“滾”字,聲音不大,卻讓她精疲力盡。
唐岫遠沒聽清。他北海的一批貨頭出了些問題,今日硬是被劉爺和另幾個掌櫃的灌了個八分醉,能摸回鄭家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遲遲不動,沈月透當他是擔心,這會她真的一眼都不想再見唐岫遠,怕自己又被騙,怕在他面前狼狽,便用盡全身力氣好言好語:“等會表哥會來送湯婆子,我不會不妥。你走吧。以後都不用回來了。”
唐岫遠掙了掙眼皮,好像想要分辨沈月透說的是不是他聽到的那個意思。
“我讓你滾啊!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你!”不需要…最後三個字她沒有說出來。話音卡在喉嚨裏,再多一個字,就會暴露她的哽咽和心虛。
唐岫遠隐約聽懂了。
是鄭青鋒今晚要過來,所以沈月透讓他滾?鄭青鋒以後會照顧她,所以她再也不需要他唐岫遠了?
話語能變成利劍,輕而易舉刺穿心髒。剛剛八分的酒氣蒸騰而上,這下,變成了十分醉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鄭家,滿腦子只有一個聲音:沈月透讓他給別的男人騰位。
他騰了。骨子裏,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拒絕沈月透的任何要求。
哪怕是讓他騰位。
空蕩的房間只剩暖爐滋滋的碳火聲。沈月透一步一步走到桌前,吹了燈火。
她整個人浸入黯黑的夜色中,臉上覆着濃濃的陰影,像帶了面具,也好似沐浴進了唐岫遠的眸子——他的眸子向來漆黑。
鄭青鋒來敲門送湯婆子,沈月透才從桌前站起身,打開門。
白日裏花一般的表妹,此時此刻烏沉沉,陰冷冷,鄭青鋒後背直發寒,放下湯婆子,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就逃也似的回去了。
沈月透将湯婆子随手一擱,又坐回來了桌前。
她爹和繼母第一次讓她進宮、她在莊子哭着求繼母不要進宮結果被喂了蒙汗藥、她驗身沒過變成京城的笑柄、醒來後知道爹已經離世,她都從沒有感受到現在的心灰意冷。
最起碼那個時候,她心裏,還是有一縷希望的。
她兩眼無光坐在桌前,沒有淚,只是低聲自嘲:“岫遠哥哥…你是一直都吃定了我嗎…憑什麽呢…你把我…當什麽…”
天崩地裂到極致的歸宿,只剩下了無生氣的平靜。
桌上還撩着她下午未看完的書。她眸間凝了一凝,攤開書,扯掉了最後一張空白扉頁,提起筆,墨跡飛揚。
浴桶中的水早已涼了,暖爐遠遠同屋裏的寒意抗争,最終被打敗,化為袅袅的煙,如夢似幻。
沈月透躺回床上。月光穿過窗被割裂成看不出的形狀,投射在她剛剛離開的位置。
濕着的硯臺,還往下滴墨的筆尖,一本封皮上寫着“四方游記”的舊書,書角已經被翻得翻卷泛黃,還有一張紙,最右清晰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退婚書。”
唐岫遠送她在宮燈後的第二份禮物——《四方游記》。
這本書陪着沈月透過完了整個等待唐岫遠的歲月,又代替唐岫遠,陪伴了她那段遺忘的時光。
她忘了唐岫遠,只記得自己很喜歡那本早已能倒背下內容的舊書。
她重新從床上爬起來,赤着腳,拿起那本書,手一揚,書落進暖爐了,被火舌舔的紅光大亮,伴着嗆鼻的黑煙,變成了灰燼。
整個鄭家都睡了。應該是,整個京城幾乎都睡了。
沈月透依舊赤着腳,連鬥篷都未曾披,仍着着寝衣,推開門,找到廊前守夜的小丫鬟,将手上的信封遞過去。
“現在就送去唐家。”
小丫鬟睡迷了,揉揉眼睛迷糊确認:“哪個唐家?可是,開洞天閣的唐掌櫃家?”
“是。”她頭一次在夜裏叨擾下人。不過估計也是最後一次了,反倒沒有良心不安。
小丫鬟領命去了,她才重新躺回床上。
彼時,京城傳出馬蹄聲,鄭家下人一邊抱怨主子不知道發了什麽瘋,一般打着哆嗦趕馬送信。
剛一到,就見唐家大門口橫躺着個人。
下人深夜被叫醒本就心中帶怨,又沒看清,以為是攔路乞丐,下了馬一腳沒個輕重就踹了上去。
地上人悶哼一聲,翻過身爬起,下人這才看清,這不就是唐家家主嘛!怎麽大晚上躺自己門口了!
當下吓得魂飛魄散,丢下信,捂着臉就騎馬逃了個無影無蹤。
唐岫遠睜開眼睛,酒醒了大半,斜靠在門口的大紅柱子上展開信封,半閉着眼睛一字一字慢慢看。
“退…”
突然胃中一陣翻江倒海,他扶着柱子吐的天昏地暗,捏着信封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第二日,沈月透是被外面歡天喜地的嘈雜聲吵醒的。
鄭家女眷浩浩蕩蕩回來了,一行馬車占了半條街,端滿了平南大将軍家的排場。
沈月透原來是想等嬸娘舅母回來,再迂回幾日探探口風。現在是半刻也不想在京城待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身就理裝換衣,準備去見鄭家人。
行在最前的是鄭家大夫人,也就是沈月透的嬸娘,在見到沈月透後剛剛回到家的惬意瞬間被三分不悅五分無奈而替換。
大夫人之後就是二夫人,沈月透的舅母,在見到沈月透後,眼中平添五分厭惡和三分慌亂。
很不巧,這一抹微乎其微的慌亂,正好被沈月透收進眼底。
她走上前去,福禮問安,只問候了大夫人和二夫人,周圍別家女眷一概沒有多瞧一眼的。不過她就算瞧了也沒有,就算認識過現在估計也記不起來了。
不等大夫人二夫人下逐客令,沈月透搶在前頭,當着其他女眷的面直言:“我這次來,本不願叨擾,但實有要事相商,還望勞駕嬸娘和舅母移步,同我敘敘舊。”
她自稱“我”,就像在大夫人二夫人的氣頭上點了一把火。
二夫人眼珠一翻,斥道:“沈大姑娘,你早同我鄭家毫無關系,有什麽舊好敘的?這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在自己家,還要由着你了不成?”
她話未說完,本還有後句,卻被大夫人捏了一把小臂內側的軟肉,這才想起來現在是什麽情形,退到了大夫人身後,悻悻閉嘴。
沈月透看着這一出戲,臉上沒由來露出一笑,那笑容卻讓人感受不到半分和煦,更讓人膽寒。
大夫人上前一步,對着沈月透善聲道:“你也瞧見了,我們風塵仆仆一路,這才剛回來。我們去換身衣裳歇歇,你也歇歇。等歇好了,咱們一塊用膳,邊吃邊聊。”
最後幾個字分明是帶着幾分不容置喙的威嚴的。沈月透只覺胃裏犯惡心,心中又膈應又佩服。眼見着這些人裝的道貌岸然的模樣,竟然真的像什麽都沒做過的樣子,彼此對峙毫不心虛。
“我自知嬸娘同舅母累了,這才想現在一敘,一盞茶的功夫,說完我便回盛安了,不再打攪嬸娘舅母。”有一個瞬間,沈月透是真的想直接走了。
大夫人和二夫人對視一眼,二夫人眼中明顯露出不願,大夫人卻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這才答應,同二夫人領着沈月透,屏退下人,去了待客的堂屋。
大夫人二夫人坐在正中落的左右兩把太師椅上,沈月透自便,找了下側椅子坐上,邊上木案還有剛剛備好的茶水,算是周到。
二夫人笑道:“我早就說沈家老侯爺不一樣,你瞧瞧,這教的大姑娘都敢一個人往京城跑,這一趟輕快的,也不知跑過多少回了。那外人可瞧不出大姑娘找了誰,不說還以為咱們沾親帶故似的呢。也就幸虧老爺向來教我們體恤民生,否則你哪還求得找我們呢?說說吧,什麽事想找我們家幫忙?”
沈月透心裏的火蹭就往上冒。她本就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二夫人這話說得又是諷刺又是挖苦,她豈能裝作聽不見。
可要她真的為自己解釋辯駁,她又打心底不屑,索性開門見山,“我沒別的事,就是之前身子不好,現在養好了,所以來找嬸…大夫人二夫人來讨個說法。”
啊到大沖突了…
那就辛苦一下木頭叭 虐虐更健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