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醉深顏紅(三)
這一覺沈月透睡得格外沉,第二日是被飯菜的香味勾醒的,睜開眼睛,已是日上三竿。
她爬下床,一眼瞧見阿牧在桌前擺菜,揉了揉眼睛,以為是在做夢。
阿牧見她醒了,指了指架子上的銅盆,裏頭已經接好了熱水。
“你…”沈月透仍舊不敢相信,“你怎麽…”
她習慣了所有事都做最壞的打算。
阿牧将菜擺好,又去取花瓣灑進盆裏,舉着帕子,示意服侍沈月透洗漱。
沈月透一頭栽進盆裏,水花四濺,再用帕子用力抹了把臉,一看,還是阿牧。
不是做夢。
“你的病…”
阿牧借着她用剩的洗臉水擦手,“已經不會過病氣了。”
沈月透不是這個意思。她有點頭疼。
這種感覺類似于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以為第二天就會死掉,做好了所有的準備結果沒死成。
然而,絕症依舊無藥可救,誰也不知道真正死掉會是什麽時候,就這種感覺。
“你去歇着吧。等病養好。”
阿牧扶她坐到桌前,站在旁邊布菜,連夾三個大蝦仁。這是拒絕她的意思。
“昨天晚上…是你接我回來的?”
阿牧不想回答,目光在她鮮亮的紅指甲上打轉。
他昨天看的真真切切,替柳因攏發的那只纖纖玉手上就是這樣的紅指甲。
“辛苦你了。”沈月透想了想,決定還是長痛不如短痛,“我自己來就行,你回去吧。有了本錢,以後做個小生意,也不用再折腰杆了。”
“什麽意思?”阿牧腦子裏切過一幕幕畫面——紅豔豔的酒汁從沈月透的唇邊滑下,路經脆弱的咽喉,淌過白嫩的脖頸,消失在衣襟隐秘處,她媚眼如絲,盡态極妍,一句話也不用說就哄得一衆奴隸求着要跟她走。
沈月透顯然沒弄懂他突然發什麽瘋。
“要趕我走?”他眼裏蹦出火星子,從沒有過憤怒成這般,湊近沈月透審視,熱氣全數撒在了她臉上,“是你把我要來的,現在覺得我擋了你的誰?”
沈月透是吃軟不吃硬的,要是阿牧好言好氣,她說不定就亂了注意,現在阿牧兇神惡煞,她反而自在。
“這話說的,倒像是再埋怨我似的。”她輕描淡寫道:“你當真愛留下,那就留下便是。人多些,你們也清閑,莫要覺得我苛待。”
“你看上誰?柳因?還是別的人?”阿牧瞳孔收了收,盯着她。
他越湊越近,那微小的顫動好像勾起了沈月透骨子裏本能的恐懼,她心動發怵,怕下一秒阿牧就要拿把刀子刺破她的心髒。
或者…其他什麽更恐怖的事情?沈月透說不出,但對上這樣的阿牧,她很害怕。
剛想往後撤,卻見阿牧噗通一下跪在了她的面前,垂着頭,低聲下氣,“別人能做的,奴都能做,主子莫要趕奴走。”
沈月透愣住了。狼怎麽…變成了這樣?
“主子日後想如何都好,求主子…別再添新人…”
沈月透搪塞,“柳因好像還在你前頭,怎麽算新人?”
阿牧心口劇痛,緊緊咬着牙關,“主子,奴錯了,奴知道錯了…”
他自己爬起來,匆匆跑出去,沈月透還沒反應過來他又回來了,抱着一把蕉葉琴,竟一點也不違和。
“主子想聽什麽?”他将琴放好,跪在旁邊撥弄兩下,好像之前絕不彈琴取悅他人的那個不是他一樣,“碧煙蘋風?還是落梅嘗雪?”
沈月透哭笑不得,這兩首都是柳因拿手的曲子,不知道他從哪裏聽來的。
這樣出氣的确快活,但她實在沒有以踐踏人為樂的習慣。她走上前半蹲着,按住了阿牧準備撫琴的手。
“你錯在哪裏了?”
阿牧語塞。自問來這的第一天起,他好像就沒讓沈月透痛快過。
“奴…”他偷偷瞥沈月透一眼,不知從何說起。
沈月透笑着搖了搖頭,“這會知道懂規矩了?可惜你這臨時抱佛腳也沒抱對。”她拉着阿牧去桌前用飯,“你當我原先說的不要你用這樣的自稱是逗你嗎?”
阿牧臉驀地白了,眼裏的疑惑剎那變為惶恐。
“一起吃。”沈月透拿了副筷子遞給他,将自己的碗推過去,二人近近的,共用一副碗碟,“你不想走,那晚點陪我出去一趟。”
阿牧準備動筷子的手一下僵住,“去茶樓?”他黔驢技窮,已經不知道該怎麽樣才好,活像個喪家之犬。
“你以後會走嗎?”沈月透挑出魚眼睛,親自喂進他嘴裏。
“不會。”
黑壓壓的陰雲頓時消散,纏綿多時的心結,“砰”一聲斷了,土崩瓦解。
沈月透信他,莞爾一笑,“那就不去茶樓。”
雖然主奴關系不應該說這個詞,但是沈月透還是覺得,他們是和解了,失而複得,一時光景大好,地闊天高。
她是個極其愛将就性子的女子,不會用眼睛去看,所見所感,多多少少都是用心添色,恰如此時,在她眼中深秋勝春。
日暮下西,霧格外大,朦胧萬家星河般的燈火,水墨似的暈開,別有一番雅致。
沈月透穿了一身玄色的大袖留仙裙,上頭用金絲繡着花蝶雀鳥,外頭披着同色的狐皮大氅,一如她般,控訴着籠中金絲雀被折磨的陰沉了無生趣。
阿牧在她身邊,一直提着心,直到與茶樓轉成截然相反的路,才松了口氣。
只要不趕他走,不要別的奴隸,怎麽樣都好。
沈月透今兒是真的沒打算去茶樓。馬車哐啷直響,吵吵大半個時辰,去的是城西偏僻的金陽寺。
“你信這個?”阿牧只問,不予評價。
沈月透淺淺一笑,算是回應。
她不信神佛。再具體一點,她打從骨血裏厭惡這些公認的濟世主人。
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幫過沈月透,只會還她一場空期待,再将她的美夢徹底撕碎。
一到金陽寺的大門,沈月透想也不想就徑直往裏走,穿過大殿,供的是什麽金身也不知道,去到最裏面的一處桃花林。
阿牧抱着酒壇子跟着,左一步右一步,替她擋寒風。
沈月透來慣了,從一片枯木中準确的找到了那個隐蔽的舊處坐下,伸手朝阿牧要酒。
阿牧皺眉,怕她坐在石頭上會涼,思忖片刻,還是坐在了她身邊。
呼嘯的風聲此起彼伏,入眼皆是光禿禿的老樹,葉子落在土裏,挂着白霜,枝頭耷拉着,在風裏打哆嗦。這裏實在不是什麽詩情畫意的地方。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會知道這裏?”沈月透輕笑。
阿牧默默注視她,等着她說。
“每年我弟弟生辰,娘都會來這裏給他求一個平安符。我礙事,所以就自己逛,那時候春天,這裏桃花開的甚好。”
昏暗的光影下,阿牧的眸子格外亮,仿佛被霧收走的星河,實則是被他偷去的。
“今天是我的時辰呀。”沈月透舉起酒壇子和阿牧碰了碰,“謝謝你陪着我。”
阿牧往桃花林外望了一眼,“想要平安符?”
沈月透咯咯笑,銀鈴一樣,“我只是喜歡這裏。你不覺得這裏這樣衰敗頹唐的模樣特別好看嗎?春天那麽燦爛,多鬧,心煩。”
阿牧腹诽:昨夜在茶樓倒沒見你覺得鬧。然而他還是伸手探進袖裏,摸出一個帶着體溫的東西,放進沈月透的手心。
沈月透剛剛酒喝的急,已有醉态,拿起放在眼前湊近瞧,是一支骨簪,雕成鳶尾花的樣式,不算精細,勝在新穎。
“呀,你知道今兒是我的生辰?”
阿牧汗顏,“不知道。”早就雕好了,只是一直帶着,沒有機會給。
“你親手雕的?”沈月透驚喜,“送給我?”
阿牧點頭。
“這是什麽骨頭?”
阿牧回答:“狼的。”
沈月透覺得是自己老說他是狼崽子才得到了不同的待遇,舉起酒壇嗆他酒吃。
阿牧默不作聲笑了,情愫不需要言語,無形蕩漾在酒裏,再你一口我一口被吞進心裏。
“阿牧,我們今天不醉不歸好不好?”
阿牧連灌半壇,沈月透緊跟其後。
沈月透酒量是真的不敢恭維,已經醉了,伸手去摸阿牧的臉。
那麽好看的臉,她觊觎已久,也只有喝醉了才敢真性情。
她的手冰涼柔膩,撫在阿牧發熱的臉頰上,比酒還醉人。
四目相對,猝不及防,醇香的酒氣逼近,吞噬。阿牧吻上了她的唇。
省略了輕淺試探的過程,一開始就是熾熱忘情,不算重,但是很深,愈來愈深。
沈月透顧不得思考,也沒辦法思考了。她的神智被吃幹抹淨,一汪春水,以至于半點想不起來原先不願意玷污阿牧的那個自己。
她當自己是泥裏嘔的爛桃花,阿牧不這樣想。
桃花不及她美,不及她香,什麽都不及她。
男歡女愛是天性,阿牧完全由着本能,卻也能準确讓醉意朦胧的沈月透明白他的意思。
“回去?還是在這裏?”她軟乎乎喘息。
阿牧聽見了,片刻後,留戀的分開唇,眼中帶着萬家燈火,将她打橫抱起,重重貼在懷裏。
“這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