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錠子在手裏“哐啷!”“哐啷!”地響。
活将外面擲骰子的聲音蓋了下去。
張承樂打量一圈眼前站着的兩個壯漢,膀大腰圓,是個好身板,又伸手腕比了比。
呵,好家夥!比自己的手腕子粗了兩圈。
他撇着嘴,斜楞着搖頭:“不成啊,伍老板!”
“嗯?”聽到有人叫板,外頭幾個莽漢子攥着拳頭就勾頭進來。
“回去回去,使不得你們。這是自家的爺們兒。”伍洋擺手,把人打發走。
伍洋知道他的身份,宋國公府的小少爺,是個念書的好孩子。
“怎麽不成?爺您說,咱們這便宜坊裏行事,只要您銀子給夠,沒有辦不成的事兒。”伍洋叫人搬了一把椅子,同他坐下說話。
張承樂倒不反駁。
便宜坊的名聲誰不知道。
京城最大的賭坊,背後東家是辛榮,辛榮再往上的主子,那可是聖上!
“也不是怕他們不成事兒。”張承樂指着那兩個壯漢,“不過伍掌事,只動手打個人,您就收我一對兒官寶,這排場是不是得闊氣着點兒。”
伍洋怔住,忽又一笑:“爺,這就是您考慮的不全呼了。”
“您要辦的人是衛國公府的世子爺,他們家是個什麽身份,您不比咱們清楚?”伍洋指着跟前的兩個壯漢,“就這倆人,辦了您這一單差事,連夜就得打發出去,家裏爹娘老子,不都得咱們照應。”
“一對兒官寶,這還是看在咱們有好交情的份兒上,說句不敬的話,可着滿京城去打聽,敢接您這差事的,除了咱們這兒,還能有誰?”
張承樂腦子裏盤算一圈,終是點頭應下。
雖不知道自家跟便宜坊有什麽交情,但一對兒官寶能讓那畜牲漲漲教訓,也是值了。
夜黑風高。
周博遠高坐馬上,滿目歡喜的從城南的巷子裏頭出來。
随行的小厮笑着追上:“爺,将姨娘安置在這處,倒是離得遠着些。”
他們這些伺候的人夜裏還要值守,少不得辛苦得很。
周博遠笑罵:“你這個懶鬼,惦記着自己舒坦,還想指使主子行事了?”
他心情不錯。
自上回,他妥協一步,進了那小娼婦的屋子,陳氏便稍降辭色,趕着高興,又将趙姨娘給放了出來。
周博遠明珠複得,從裏到外的散着一股子清朗勁兒。
他怕心肝兒再被人給拿捏了,索性尋了一處隐蔽宅院,将趙姨娘給安置在外頭。
搬自己的體己銀子,悉數交由趙姨娘保管。
連宅子裏使喚的丫鬟和粗使婆子,都是找了牙婆子新添的,只知新主子是一對恩愛夫妻,可惜家中主母作梗,老夫人容不得這宅子裏的夫人,才會有情人多磨多難。
除日常跟在周博遠身邊的幾個小厮知道內情,就連陳氏也被瞞在鼓裏。
周家最近瑣事煩煩,表小姐宋如青捅下簍子,沾上了宣平侯府和康王府兩個鬼難纏。
陳氏心疼外甥女,在衛國公跟前說盡好話,又将表姑娘送進了宮,交由太子妃親自看顧,生怕她再鬧出別的禍事。
她連小憩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哪還有心思來管周博遠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情情愛愛。
也就睜一眼,閉一眼,随他去了。
周博遠本就是個沒主見的貨色,平素儒雅随和、精明能幹的表現,不過是事事由長輩做主,混了個孝順聽話的好名聲。
這會兒子,沒了娘老子的約束,他跟撒了風的鷹似的。
自是天天往外宅摸,整日裏跟趙姨娘厮混一處。
他今日略吃了些薄酒,又得趙姨娘軟語呢哝地哄的順心,連帶着脾氣也要好上許多。
笑罵兩句,也不多計較,只翹翹了腳尖,繼續打馬前行。
“你們幾個小子只伺候好了外頭奶奶,等二夫人給爺生下個一兒半女,也算是你們的一場功勞,到時候,自有你們的賞錢。”周博遠搖頭晃腦的好盤算。
随行的小厮只連聲附和:“小的先謝爺賞,咱們二夫人慈悲,天上日頭月亮映着呢,老天爺自然要庇護,爺這心願啊,就在眼巴前兒呢。”
這小子是個嘴巧的,四下裏無人,只滿嘴跑馬的随着主子胡說。
周博遠點頭:“那是,咱們二夫人……二夫人她是個菩薩……”
他想起兩個人私下裏扮菩薩亂在一起的模樣,抿着嘴角咯咯發笑。
冷不防,從一處巷子裏出來兩個彪形大漢。
闊步走到月亮地兒,舉着拳頭就奪了周博遠的馬缰繩。
“爺們兒聽見這兒有菩薩,不知道有沒有散財童子啊?”
長乎臉的漢子聲音粗狂,眼角落着一塊兒傷疤,擰起眉毛說話的時候,疤痕擰成一條蜈蚣,更添三分駭人。
那小厮聞見了酒氣兒,又從話音裏聽出了意思,忙從懷裏掏二兩銀子:“二位爺,這天色也涼了,小的這兒有幾兩碎銀子,請二位爺吃酒。”
此處臨着梧桐街,各家賭坊花樓養着不少出力的壯漢,夜深時有吃醉的出來散酒瘋,也不是沒有的事兒。
這些人,給幾兩銀子打發走,也就了了。
長乎臉掂了掂手心兒的銀子,撇着大嘴道:“好小子,是個聰明伶俐的主。”
那小厮點頭哈腰:“還請二位爺行個方便,叫我家……”
大圓臉的漢子是個急脾氣,不等同伴開口,就一拳揳倒了那小厮,啐一口,罵道:“這點兒銀子,打發要飯的呢?”
小厮爬起來還要賠笑,馬上的周博遠卻先發起了威風。
“好小子,這裏是京城!天子腳下!你們當街攔路搶劫,就沒有王法了麽!”
他居高臨下,伸一根指頭,戳着那兩個壯漢。
“京兆府尋街的就要來了,爺今兒心情好,不與你們計較,恩準你們快快逃命,還不快滾!”
“逃命?”大圓臉嘿嘿一笑,一把薅過他的手指頭,“今兒個,爺們就叫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做王法!”
只見沙包大的拳頭攥起,指腹用力,便發出清脆的一聲‘嘎嘣’。
“我的媽呀!”周博遠疼地鬼哭狼嚎。
那長乎臉扯住了他的腿肚子,稍稍使力,就将人拽下馬來。
小厮見世子爺要吃虧,扯着脖子擡身份出來:“二位二位!打不得!打不得啊!這是衛國公府的世子爺,你們拿銀子也就罷了,若是動手,少不得要吃上官司!”
恐他們不害怕,又補充一句:“衛國公府的體面,京兆府若是将二位拿下,豈能有個好着落……”
大圓臉嫌他聒噪,攥拳頭賞他一捶。
“哎呦,我的牙!”那小厮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子,大圓臉又補上三四捶,生生将人打的沒了動靜。
親眼瞧見這兩個漢子的厲害,周博遠吞了吞口水,偃旗息鼓。
他後脊梁出了一層熱汗,薄薄的阮羅紗沾濕了汗漬,貼在身上,渾身都覺得刺撓。
不知是因為害怕,連耳畔的風都夾着一股子涼意。
從脖頸灌進衣裳,四肢都隐隐地發涼。
“你……你們要多……多少銀子?我有銀子……都……都給你們!”
好漢不吃眼前虧。
打發了這兩個人,先尋了救兵,回頭或打或殺,自是随便的事兒。
長乎臉提起他的脖領子,盯着那張涕泗橫流的小白臉,映着月光仔細辨認,拍打着周博遠的面腮,笑的恣肆:“聽說,你是衛國公府的世子爺?”
“是!我是衛國公府的,好漢繞我這回,我給你銀子!”
周博遠一邊求饒,一邊娣視偷觑四周,盼望着能瞧見巡街差官的身影。
長乎臉賞他一記耳光,笑着道:“打的就是你衛國公府。嶺南的藥田,你們害死了多少無辜百姓,吞了我們的田産土地,還要逼着姊妹媳婦往那下賤地方裏鑽。”
“今兒咱們是為家鄉父老出口惡氣,也叫你們這些京城的官老爺見識見識,泥人的三分氣性。”
說罷,他三五拳擂在那酒飽肉足的肚子上,片刻就卸了周博遠的一身力氣。
“哥哥,使這個塞他嘴裏,別叫這小子招惹來人了。”大圓臉脫了腳上踩得黢黑的臭襪子,胡亂團了兩下,給周博遠塞在嘴裏。
兄弟兩個好一頓死捶,避開了要害部位,打的酣暢淋漓。
周博遠起先還嗚嗚咽咽地求饒,打到後來,渾身都覺在疼痛發麻。
已經察覺不到哪裏疼,哪裏不疼了。
只拿腫起的眼皮,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兩個賊人。
想要搖頭,可連挪動脖子的力道都使不上。
不到一刻鐘,兩個壯漢拍手收工。
順着墨色小巷,七拐八拐的消失在街角,除了那雙混着口水和血的臭襪子,再沒留下任何痕跡。
周博遠眼淚混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躺在滿是髒土的地上,一直挨到了天亮。
這條巷子本就鮮少人家居住,前幾個月又發生了一起命案,更是人跡罕至。
後來,還是前三街送水的小夥計提着空桶,抄小路回水鋪,才瞧見巷子裏躺着一個人,穿的倒是富貴,就是模樣慘不忍睹,渾身發臭,靠近一些,就叫人嗓子眼兒犯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