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氣染紅了殘霞,天邊纁玄交應。

雲水寺裏經聲不絕。

這會兒是上晚課的時間,僧人們都聚在頌經堂,不多走動。

緗色羅漢鞋懶洋洋翹在吊床上,咬一口脆桃,張承樂看了看頭頂的紅火太陽,扭頭問道:“大爺什麽時候能出來?”

小和尚唱一聲佛號,捧熱水遞上前,讓其淨手。

“師父每日講課到酉時,酉二放飯,五爺若是餓了,我給您拿些饅頭墊墊肚子?”

張承樂蹬一腳樹幹,身下吊床便晃晃悠悠地蕩起來,他沒好氣道:“不餓不餓,下去吧。”

小和尚搖頭拒絕:“不成,師父交代了,讓我時刻盯緊了五爺,您若是再偷偷讓人送葷腥進來,師父說,要罰我不準吃飯呢!”

張承樂煩躁地拿帕子擦嘴,他不辭辛苦地跑來家廟,就是想跟大哥哥說兩句話,結果怎樣,青菜蘿蔔喂了一肚子,統共就講了四個字兒。

“不想被罰?”

“嗯嗯!”小和尚點頭。

餓着肚子多難受,吃飽了才能好好念經。

張承樂在他肩頭的帕子上抹了抹手,嘴角勾起一絲壞笑,“小和尚,吃過肉麽?”

“阿彌陀佛!”小和尚連連求饒,“五爺,您別害我成麽……”

這位爺昨兒夜裏來的,不過一日的功夫,就已經把寺裏的清規戒律犯了個遍。

上回他來,大師兄和六師兄因沒盯緊人,都挨了罰,被方丈安排到後院種菜去了。

天天挑糞除草,生曬下去一層皮。

他可不想跟着一道兒往後院去。

小和尚腦門兒锃亮,配着仇大苦深的面容,顯得格外滑稽。

張承樂摸了摸那小光頭,笑着道:“慌什麽,我又不給你喂肉。”

他指着講經的佛堂吩咐:“待會兒下了晚課,你去跟大爺講,他今兒若不見我,明兒一早,我就摸廚房往菜裏添大油,讓你們所有人都陪他餓肚子。”

“五爺!您!”小和尚氣地跺腳。

張承樂拍他小光頭:“快去,去晚了,耽誤你吃飯我可不管。”

不知是小和尚求了好話,還是那番威脅起了作用。

月入中天之時,張承樂終于見着了想見的人。

“我當你遁入空門,再不管家裏的事兒了。”

張承樂提手邊沉甸甸的酒壇,倒上一碗,放在那人面前。

寺裏山風清涼,兄弟兩個憑欄對坐,腳下,是引了山泉的活水,幾尾小魚在水底打轉。

張承平穿着寬大的僧衣,新剃度的腦袋反着亮光,許是上過戰場的緣故,濃眉大眼,與張承樂相似三分,更添三分銳氣。

“是母親讓你來勸我的?”張承平沒有接那碗酒水,只目光平定地撥着手中的佛珠,“我既然已經剃度,世俗那些便與我無關。”

張承樂嗤笑出聲,擡起眼皮睨他。

“與你無關?旁的事情你不管,濃濃受了委屈,我來找你商量,你這做大哥的也丢手漠視麽?”

張承平大張婉十三歲,他從探親回來,家裏突然多了一個美玉雕出的妹妹,白的似精瓷,捧着柰果子會追上來喊大哥哥。

軍營裏粗養出來的漢子,頭一回見到嬌嬌一般的人兒。

鐵打的心也要化了。

家裏五個兄弟裏頭,數老大跟老二最疼張婉。

只是承安拿她當妹妹,承平卻是當女兒一樣放在心尖兒上偏愛。

“濃濃她……”手上的佛珠陡而止,片刻又擱在了桌上。

張承平輕輕撫一圈碗沿兒,剪得平整的指甲映一道月光:“二房給她委屈受了?”

二嬸嬸心胸狹隘,因着自己的事情,少不得要說兩句不中聽的話。

濃濃若是袒護兩句,跟二房那邊拌嘴鬥氣也是有的,

“二房?二房不關己事高高挂起,人家才不管咱們長房的閑事呢。”張承樂見他不吃,一把奪了他手下的酒碗,仰頭飲盡。

随手将碗撂在桌上,寺裏使的是粗瓷碗,高高的碗底在桌上晃晃蕩蕩打了個圈兒,發出磕碰的動靜。

張承樂随意用袖子揩了嘴角,嘆一口氣,似笑非笑道:“前幾日,我在燈會上瞧見了周博遠那畜牲領了個小娼婦,扮夫妻模樣在人群中扭戲。”

那只攥着佛珠的大手搭在膝頭,這會兒已經微微蜷起。

張承樂繼續道:“那畜牲有這般心思已經是不該了,又叫那小娼婦慫恿着,說是要毒死了咱們濃濃,他們倆好做一對光明正大的夫妻呢!”

“混賬!”

張承平一掌拍在桌上,佛珠扯斷,滴滴噠噠地四散開來。

“還有更混賬的呢!”張承樂搭腔的不嫌事兒大,咂咂嘴繼續往下面說,“當初選了周家結親,大哥哥你不在家,母親是托老二去查的周博遠的人品。”

“眼看着出了事兒,我同老二去說,沒成想,人家是個作壁上觀的主,搪塞着說我看走了眼,再往下細說,他就不吱聲了。”

張承樂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橫着眼罵道:“放他娘的屁!我一路跟着那對奸.夫.淫.婦,親眼瞧着他們進了衛國公府,聽見門子喚那娼婦趙姨娘。”

周博遠才成親就納了一門妾室,張家這邊早就心有不滿。

私下裏,兄弟幾個沒少抱怨這事兒。

張承樂還提過幾次,要找妹夫說道說道,兩口子過日子,各有體諒才好,這會兒子弄個姨娘出來,回頭再有個庶長子,周家失了體面,張家的臉上也不好看。

最關鍵的是,叫自家妹子多受委屈。

可那會兒張承安勸着,說要等大哥哥回來,他才一忍再忍。

張承樂氣的眼睛都紅了。

抽噎着轉身,強忍下眼淚:“就這事兒找你,你若還惦念一絲世俗,我就同你一道,咱們替濃濃撐一份體面,你要仍是一心撲在佛祖菩薩身上,我今兒就替濃濃做了這主,再沒你這個大哥哥了。”

“你自己想想吧,夜深了,我去睡了。”

張承樂丢手回了禪房,嘭的一聲,将房門磕上。

次日清晨。

小和尚過來叫起,打了泉水,又催早飯。

“五爺,您今兒得快着些,師父說了,昨兒顧慮着您山路勞頓,才叫齋堂多等了一個時辰,今兒又沒爬山,就得依着寺裏的規矩來了。”

張承樂掬一把水,撲在臉上。

涼的打了個冷顫。

沒接他的話腔,只探着頭往院子裏瞧:“大爺呢?瞧見了麽?”

小和尚說着自己知道的事:“大爺做完早課就去齋堂了,估摸着這會兒應該在師祖殿做打掃。”

張承樂臉上水跡也顧不得擦,扭頭看他:“他還有心思念經?”

小和尚将帕子給他:“大爺現在法號明空,他也是寺裏的僧人,自是每日都要念經。”

“好!他六根清淨,他出家了!成佛了!再不管我們這些俗世!”張承樂罵罵咧咧的就脫僧衣,換了來時的衣裳,叫嚣着讓人備馬。

小和尚有些呆愣,還在後頭追着問他:“五爺,您……您還去齋堂吃飯麽?”

寺裏每日餐飯都有定數,少一個人吃飯,就能多出一碗。

明德師兄耳根子軟,說兩句好話,多出來的就都能進自己的肚皮。

張承樂氣的要罵娘,扯一把缰繩,翻身上馬:“吃個屁!”

他一路打馬,順着蜿蜒山路下山。

跟來的随從也慌忙跟上,只留小和尚一人在山門,雙手合十,唱一聲佛號。

小和尚做完早課,才有空過來收拾禪房。

他在依山的涼亭裏找到一只空酒壇。

裏面半滴不剩,摔碎的酒碗散了滿地,光看那些碎渣子,都能瞧出吃酒之人的怒氣。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小和尚搖搖頭,将一地清規戒律撿起,再瞧不出任何痕跡。

山下的衛國公府,這些日子也不好過。

小宣平侯是個蠻橫的主,小性兒又記仇。

自龍舟賽那一回,也不知是哪個在他老人家耳朵邊吹了邪風。

朝堂私下,那位事事要尋一嘴衛國公的不是。

換做旁人,衛國公乃國之重器,富貴極矣,自不會多搭理這些。

可小宣平侯是個好出身,聖上偏袒,太後縱容,害的衛國公沒少因此挨訓斥。

一事不順,百事不順。

天色已黑,兩盞大燈籠高高明起,馬車才在府門停下。

飛蛾在燈下聚成一團,偶爾也有蜻蜓掠過。

看着是要下雨。

衛國公踩下杌凳,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

扶着随身小厮,站了一會兒,才稍稍定下心神。

“那逆子今日還是半死不活地掉在酒壇子裏?”他斜睖一眼,沖管家道。

“……是。”

管家舔了舔嘴,瞧出老爺心裏不快,可又有要緊事兒得說,只硬着頭皮,跟上前去。

待衛國公聽完他的禀報,直惱的将書案上的物件全掃在地上。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狗東西!跟她老子是一個德行!”狠一腳踢翻了一旁的凳子,衛國公氣的脖子都紅了,“去!将那小雜種給我押來!把夫人也喊來!”

“是……是!”管家哆哆嗦嗦的出去。

先去使人去請夫人,自己則帶了幾個人,過表姑娘院子裏‘請人’。

陳氏正在院子裏跟兒子掰扯。

從下午起,她就已經耳提面命地罵了一回了,偏周博遠吃醉了說不通。

這會兒累了,只讓跟前伺候的婆子,苦口告誡地講道理。

“娘……您就把姒錦還給我吧……求求您了……沒有她……兒子活不了啊……活不了……”

周博遠像一灘爛肉,坐在地上,抱住陳氏的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沒用的東西!”陳氏喊跟前衆人,“快将他拉開,要哭,去別處哭,哭夠了,能好好說話,再來我跟前吭氣兒。”

周博遠服軟不成,借着酒勁兒,也威風起來。

一把撥開衆人,也不使人攙扶:“您今兒就直白的告訴兒子,該怎麽着,您才能把姒錦還給我!”

陳氏心裏惱他不争氣,乜一眼,冷冷道:“什麽時候你讓我抱上了嫡孫,趙姨娘才能重見天日。”

“只那小娼婦有身孕就好?”周博遠問。

陳氏不耐煩地點頭,懶得再同他多糾纏。

外頭來人,說是侯爺有請,陳氏匆匆起身離開。

周博遠站在原地,咬了咬牙,才邁步回了自己院子。

西廂這邊早就歇下,今夜悶熱,兩個當值的婆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搖晃着手裏的蒲扇,聽到蚊蟲的動靜,還猛地一顫,在胳膊腿上拍打兩下。

嘴裏喃喃嘀咕:“熱死人了,今兒夜裏這雨,怎麽還沒落呢?”

挪了挪腳,掉了個身兒,又繼續倚着廊柱,偷偷打起盹兒來。

“滾開!”周博遠一腳踢開礙事的婆子。

領着身後的幾個小子,跌跌撞撞往裏頭去。

“哎呦……”

婆子跌了跤,拍着身上的土就叫,爬起來映了燈籠,瞧見是他,忙提高了音調,往裏頭通報。

雨星子滴滴答答落在臉上,也瞧不見了。

生怕跑的慢些,惹了主子心裏不快。

明琴幾個才歇下,聽見外頭動靜,又穿衣收拾,點了明燈。

明棋打着哈氣去喊小姐,嘴裏還嘀咕道:“有什麽大病不是,吃醉了大晚上的不回去躺屍,何苦過來作踐旁個?”

張婉睡的一臉迷糊,張開手臂任她給穿衣裳,連外衫也要穿戴的規矩。

主仆幾個正強打着精神,要開門的時候。

“咚!”房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

周博遠踉跄着扶上應門的圓桌,勾勾手,吩咐道:“把其餘人等,都捆出去。”

他們一行人氣勢洶洶,瞧着就來者不善。

明棋自不能順從:“我是那府老夫人指在小姐身邊伺候的,你們誰敢動我!”

她掙開身後的兩個小厮,張開雙臂,母雞護小雞一般,将張婉護在身後。

瞪大了眼睛,沖那幾個小厮就罵:“世子爺吃醉了不省事!你們也要犯糊塗不成?就不怕夫人回頭責罰麽?”

又偷偷給外頭的婆子使眼色,讓人去找夫人來。

周博遠往常打人的時候也這麽鬧過,只是那會兒沒領旁人,這回,怕是更厲害了。

事關人命,那婆子不敢懈怠,挪腳就往外頭跑。

幾個小厮知道明棋的體面,對了個眼神兒,有人稍顯猶豫。

“快抓了,別廢話。”周博遠不耐煩地催促。

“是。”領頭的開口,其餘幾個也再沒踟蹰。

生拖硬拽的就把明棋拿下。

“我不走!敢欺負我家小姐,老娘跟你們拼了!”

明棋嘶喊着就往回來沖。

只要等到夫人過來,這混賬就不敢拿小姐怎麽樣了。

周博遠提着同樣掙紮的張婉,往裏間去。

張婉哭着求救,明棋越性罵得厲害。

“狗雜碎們!我日你八輩兒祖宗!欺負我家小姐,你算什麽東西!有種來跟姑奶奶單打獨鬥,狗雜碎們,姑奶奶叫你們知道厲害!”

明棋指甲都摳出了血。

可是他們人多,又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

她衣裳都被扯裂,還在拼着自己的全部力氣,要往房門去沖。

也不知哪個壞小子出了主意,尋一根麻繩,七手八腳的将其捆住。

隔着房門,張婉撕心裂肺的求救。

兩記清脆耳光,周博遠又罵罵咧咧的動手。

張婉哭着求他放過自己,可周博遠半點兒同情也沒,哭聲變成了哀嚎,後面男人的聲音沙啞,張婉也只剩斷斷續續地喊着救命。

明琴哭地站不住腳。

明棋指尖滲血,死死地摳在手腕的麻繩上,那一句又一句的救命,就像刀子一般,剜在她的心肝。

小姐出嫁那天。

老夫人在家裏時就囑咐過她,便是拼上一條性命,也要讓她護住小姐。

可是,她卻護不住!

她沒本事!護不住啊!

雨下了一夜,氣勢磅礴,噼裏啪啦地砸在地上,也砸在心上。

雨後的空氣夾着一股子血腥味兒。

叫人聞見,就惡心的想吐。

天擦亮,外頭的蟬鳴聲就斷斷續續地響起來了,吵得人心裏頭更煩。

周博遠天亮才走,外面跟來的小厮也随着離去。

明棋臉上被打了好幾個巴掌印兒,還沾着泥土。

她手指頭已經不能使,每碰一下,都是鑽心的疼痛。

卻還是顫巍巍的上前,看着張婉,忍不住地流眼淚。

手上不疼,心裏比手上疼一百倍。

“主子,主子是我沒本事……是我沒本事啊……”

張婉雙目無神,聶呆呆盯着頭頂的幔帳發怔。

明琴哭着要扶她起身:“小姐……”

有人觸碰,張婉尖叫一聲,像是被點着的煙火,炸開了似的,躲至牆角。

“滾!”

明琴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落。

再不敢多碰她一下。

幾個陪嫁來的小丫鬟跪在外間。

屋裏哭泣聲斷斷續續,映着外面蟬鳴,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