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朗目帶笑,客套地擺手:“嫂嫂莫要拿我打趣,那是我故友家的一個妹妹,我拿她做自己親妹妹一樣,哪有什麽值得嫂嫂審的。”

辛榮撇撇嘴,心裏早就有了答案:“親妹妹?”

她指着身旁的春巧,“我這丫鬟也是當姐妹一樣的疼着,侍郎大人若是還短妹妹,我将她認給你,回頭我添了嫁妝,也好給她找婆家。”

鐘毓羞的臉面漲紅,辛榮才挑眉挪步:“罷罷罷,我也不逗你了,前頭還等着我呢,人在行帳,你若是不放心,只過去瞧瞧。”

“多謝嫂嫂。”鐘毓作揖将人送走,才長出一口大氣。

這位可真是人精。

若不是事有緊急,也不會求到她跟前去。

行帳內,張婉吃了湯藥,歪了片刻,才覺得精氣神兒好上許多。

“明琴,明琴——”她喊丫鬟過來伺候,問了時辰,便掙紮着要起身回去。

“您又不趕着去賽舟,便是躲一會兒清閑,又如何?”小丫鬟心疼她,嘴裏小心勸道。

“糊塗。”張婉斥道:“聽外頭動靜,就要結束了,待會兒聖上賞了銀袋子,衆人還要到太後跟前磕頭,我不過去,豈不是要落人口舌。”

主仆兩個出行帳,抄近路往高臺而去。

才行至臺階,便聽一聲巨響。

“哐隆!……”

佩刀侍衛高喝幾聲,将聖上與太後娘娘護在中心,大聲喊着不準慌動。

張婉害怕的跟明琴躲在靠牆的角落,探着腦袋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

湟河之上,大浪滔天。

嘶吼聲、尖叫聲亂做一團。

過來傳話的小太監扯着脖子報:“終點河段上,兩艘龍舟撞在了一起,激起的浪花打到岸上,卷了幾個人入了水裏。”

“救人!先救人!”聖上跟前的高公公扯着嗓子吩咐。

宣平侯撐着桌子翻身出來,厲聲叱問:“是誰?落水的是誰!”

傳話太監慌忙答道:“浪花太大,分不清是哪個了。熟悉水性的都下去救人了。”

大喜的日子,宮裏主子們又都在,可不能鬧出人命。

遠處不知是誰,扯着脖子高喊:“小秦寺丞!小秦寺丞還在水裏呢,快下去個人,救他!”

張婉被人群撞到多次,可她上不去高臺,又找不到能夠安身的地方。

“小姐,您別怕,我擋着您。”

明琴手上力道更緊一些,将人護在懷中。

“我……我不怕……”張婉大着膽子道。

忽然,有一雙略有薄繭的大手捏住她的腕子。

“啊——”

張婉第一時間便掙紮着往明琴懷裏縮。

“濃濃,別怕,是我。”熟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她怯怯擡頭,正瞧見鐘甄身着官服,額頭冒着一層薄汗,眸中清明,叫人瞧見便安心不少。

“真哥哥。”

小姑娘方才被人沖撞了六七次,繡鞋也被踩髒。

這會兒瞧見了他,便跟瞧見親人似的,一邊走,一邊紅着眼圈,小心地攥緊了他的衣角,不肯撒手。

等鐘甄護着她過外場的一處排房,周圍才算安靜不少。

“這兒是戶部臨時存放銀子的地方,除了看臺,就數這兒最安全了。”鐘毓給她倒一杯茶,另尋了個空的銀箱子來,讓她坐下。

低頭瞧見她繡鞋上落着腳印。

他眉目彎彎,從懷裏拿一方幹淨的帕子,淋了溫水,蹲着要給她沾去鞋面污漬。

“別。”張婉怯怯縮回了腳,“我自己來。”

她伸手去接他手上的帕子。

倉皇間,指尖抓在他的掌心。

男人的體溫略高,像是摸到的火苗,張婉藏好了那兩根手指,紅着臉不敢擡頭。

小時候玩鬧一處也就罷了。

但如今她已成親,再同以前那樣,行事大大咧咧的,少不得要讓他誤會。

叫外人瞧見了,也要壞他的名聲。

“讓明琴來吧。”張婉小聲地嘟囔。

鐘毓聽她安排,點了點頭,将帕子遞給那丫頭。

沒多會兒,外面戶部當差的人尋過來說話。

鐘毓點頭應好,又進來囑咐:“康王府的小秦大人落水了,我得過去瞧瞧,你在這兒好好呆着不準亂走,已經讓人去給你二哥哥傳話了,待會兒人來了,你再跟他一起回去。知道麽?”

“嗯。”張婉捂着袖子上被剮蹭到的灰土,可憐兮兮地點頭:“知道了,我等二哥哥。”

鐘毓還不放心,再三交代了當值的差官,讓他好生伺候,方心有挂記的出去。

明琴半掩了房門,借着微弱天光,給主子打去身上塵土,笑吟吟道:“得虧是鐘二爺瞧見了咱們,要不在那兒跌跌撞撞一會兒,還不得鼻青臉腫。”

張婉默聲莞爾,沒有搭腔。

又一會兒,張承安喘着粗氣趕到,當值的差官讓明琴出去認了人,才給放行,讓他下馬過來。

“夫人別怪小的們多心,這下注的銀子都是上頭有名錄的,沒咱們侍郎大人的特許,丢個子兒,咱們幾個兄弟都得吃打,再有甚者,怕是身家性命都要搭進去了。”

張婉一向寬宏:“自依着你們的規矩行事。”

她讓明琴塞了幾兩銀子過去,才跟着張承安一起回去。

轎子停在兩條巷子開外。

他們才離了熱鬧,就有差官佩刀而來,将周圍各處一一封鎖。

“咱們回家?”

張承安還是學裏的裝扮,接了鐘毓的消息,就忙不疊地趕來。

若是在街上走動,必要引人矚目。

張婉揭一角轎簾,搖頭道:“我同他一起出來的,只我一人回去,婆母免不了要生出怨言。”

張承安知道她在婆家處境,也不好勉強,四下轉看,領着她上了日新樓的雅間。

“姓周的回去,必要經過此處,我讓掌櫃的給你盯着些,瞧見他的馬車,就上來知會你。”

張婉道:“二哥哥不留下來陪我麽?”

她才經慌亂,心裏怕的要命。

張承安撓了撓頭,有些難以抉擇。

鐘家的人找去的時候,他正在授課,曲子教了一半兒,就丢下那一屋子的猴崽子們,往這兒趕,時間長了,書院那裏也不好交代。

“我害怕。”小姑娘眼睛眨啊眨,眼淚便撲簌簌落下。

揪着張承安的衣裳,捏得緊緊的:“他們在裏頭撞着我了,腳疼,心裏也慌。”

鐘毓也是哥哥,可到底沒有血脈親緣,她又成親嫁人,更要知道避嫌一些。

心裏再怕,也要提一口氣,千般委屈不敢直言。

可張承安是她親哥哥,自不比旁人。

這會兒見他要走,小姑娘只怯生生地開口。

看她一副小可憐的模樣,張承安嘆息一聲,讓人去書院找小宋夫子告假。

小姑娘撲在兄長懷裏,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半兒是因着腳疼,另一半兒,則是因先前聽到的那些混賬話。

“濃濃乖,不怕、不怕。”張承安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給她順氣,“有二哥哥在呢,二哥哥保護你。”

他比張婉大了八歲,是日日守着她長起來的。

襁褓裏的小人兒,風一吹就成了能歪歪扭扭地扶着牆找哥哥的小囡囡。

兩個小揪揪上墜着銀鈴,走起路來,玲玲作響,藕色的小襦裙比院子裏的荷花都要好看。

又是愛操心的命,每日拉着老五的手,在門口迎他下學。

一眨眼,小鈴铛換作了金釵,他的濃濃也長成了大姑娘。

張承安眼睛濕潤,是他沒本事,保護兩個字,廉價的只值一句話而已。

張婉打着哭嗝,擡頭看他也在哭。

花了妝的薄唇抿做一條線,噗嗤一聲就樂了。

“二哥哥,你好醜。”她眼裏含着淚花,笑着給張承安揾淚。

“胡說,你二哥哥我可是書院最好看的夫子。”

張婉犟起鼻子:“那些夫子都胡子花白了,你跟他們比?”

張承安揉她頭發:“還敢頂嘴?”

奪過帕子,将她面腮暈開的口脂擦去,還不忘吓唬道:“我可沒跟書院告假,等回頭小宋夫子找我念叨,我只說是家中小妹粘人,又是個愛哭鬼,絆住了我的腳步,才曠了課堂。”

“你訛人!”張婉氣地噘嘴,捏住他還要往下說的嘴,嗔道:“你自己丢人也就罷了,還想賣我的壞?”

兄妹兩個說笑一陣,又找掌櫃的要了溫水,梳洗一番。

約一個時辰後,門外店小二過來傳話,說是衛國公府的馬車經過,已經去人攔了。

二人下樓,周博遠笑容可掬的跟二舅哥道謝:“真是多謝二哥哥了,我讓人在裏頭尋了一圈兒,聽他們說二哥哥來了,正尋思着要去府上接她呢。”

張承安看他一眼。

日新樓跟宋國公府南轅北轍,他要去哪個府上接人?

也不拆穿他的謊話,只拍了拍妹妹的手,囑咐她要好好保重,又說老夫人最近身子不大好,要她惦記着常回家瞧瞧。

周博遠說得一嘴的好聽話:“二哥哥這就生分了些,既然祖母惦記着婉婉,我記在心裏,日後定常帶她回去,也好叫祖母她老人家寬心。”

張承安點頭稱是,心裏卻在陣陣罵娘。

好賴不分的狗東西,只會裝出這副好模樣騙人,多說一句都令人作嘔。

他懶得跟這混賬糾纏,翻身上馬,往高陽書院方向而去。

沒了張承安在跟前,周博遠卸下面上笑容,踢一腳張婉面前的杌凳:“腿折了不知道上去?還等着我抱你不成?”

張婉咬着牙看他,懶得分辨,忍了又忍,扶着明琴的手起身進了馬車。

轉天,龍舟賽的事情查清楚了。

是一個船手因緊張,犯了癔病,打歪了方向,船頭直沖另一艘船撞去,連帶着也把裁判所在的高臺給撅了。

這話聽在老百姓耳朵裏,只當是個事故,癔病這事兒,什麽時候不好發作,偏在光宗耀祖的時候來了。

沖撞了貴人不說,怕是那發病的小子也要有一場官司吃。

然,此事傳到知情人的耳朵裏,可就是別有一篇故事了。

“癔病?那癔病怕是生了雙眼睛,旁人不撞,偏偏直沖着止明去的?”張承安落下白子,癟着嘴跟鐘毓搭腔,“我記得止明手頭上新得了一樁大案,聽說還是跟我那‘好妹夫’有些幹系呢。”

止明是秦元良的字。

張承安與其一道在高陽書院念的書,幾個人皆是故友,自不多疏遠。

鐘毓放一枚黑子,點頭附聲:“是嶺南藥農的案子,事關東陽一帶三萬多人呢,若是結了案,小秦寺丞就要改做小秦少卿了。”

康王爺上了年紀,秦元良是長房嫡孫,年前,老王爺就已經給他請了冊子。

這樁案子,說的是歸大理寺官辦。

實則,卻是聖上借力打力,拿康王府來碰周家這塊兒硬骨頭呢。

“我要贏了。”張承安找見他的一個破綻,笑着繼續道:“周家正是盛寵,你就那麽篤定,康王府會贏?”

“你又怎麽篤定自己能贏?”鐘毓放下一字,笑着吃下他七八枚棋子。

“好小子,你詐我。”張承安耍賴着要悔棋,“不成不成,我從新下。”

鐘毓無奈搖頭,将棋子擺上:“只能再悔這一次,忠勇侯府的太夫人今天要來我家說媒,我晌午得回去。”

張承安怔住片刻,瞪大了眼睛看他,漫不經心又找了個位置,擱下棋子:“怎麽?你娘要給你說親?”

“休要胡說。”鐘毓跟着也下一子,“是給我大哥說親,我的事兒,不急。”

他喜歡的姑娘一時半會兒還娶不到,這親事,急不得。

張承安心底暗暗松一口氣。

摸着鼻子道:“你還小,是不用那麽着急。”

鐘毓笑了笑,将手中剩餘的兩枚棋子丢在甕裹:“我贏了,家去替我大哥做陪客了。”

張承安盯着棋盤上的敗局,翻眼皮瞪他:“好不地道,明知道我棋藝不精,也不讓着我些。”

鐘毓出去幾步,又折了回來,雙手撐住棋盤,壓低了聲音同他道:“對了,你那妹夫的事兒,得早些将如意居收拾收拾。”

張承安眼珠子滴溜溜轉,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笑着問道:“你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宮中?”

“那位主子已經将制勝法寶擺到明面上去了,你家那門親戚,長久不了。”鐘毓成竹在胸道。

“誰?”張承安問。

鐘毓給他指清楚方向:“止明最近跟誰走的親近,有那位小爺在,別說是以後,就眼巴前兒,龍舟賽的事情也不能只拿一個癔症出來打發了。”

他轉身離去。

張承安在亭子裏沉吟許久,豁然開朗。

小宣平侯是崔家的人,又是永安公主所出,聖上與太後都拿他當心頭寶一般偏疼。

秦元良是他的小舅舅,兩人關系極好。

有人為了嶺南的事情,對秦元良下手,教他知道了,豈會饒了那罪魁禍首去?

張承安笑着收起棋局。

不禁啧聲感嘆:“妙哉!妙哉!”

衛國公府裏,上下肅穆。

前些時候,世子爺跟趙姨娘出去丢人打眼的事兒才過去沒多久,就又有麻煩生出。

也不知道是那個天殺的狼掏鬼。

四下散布謠言,說龍舟賽時,小秦寺丞落水是遭人陷害。

秦元良如今正查辦着嶺南的案子,相幹關系的人,必是頭一個受懷疑的。

衛國公指節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桌子,吓得周博遠心肝兒發顫。

“爹,真不是我!”他恨不能賭咒發誓,“我就是再傻,也不能找康王府的人動手啊!”

衛國公一雙眼睛裏透着精明,手上動作頓住,居高臨下,睨他一眼:“嶺南的事情我一向是交由你去辦的,你沒動手,那是誰想栽贓于你?”

周博遠跪步上前,跟他老子保證:“我前幾日在家裏養傷,別說是指使人辦事兒了,就是府門都不曾出過。”

衛國公聽他提起前幾日的事情,氣就不打一處來,抄起手邊的杯子就朝他臉上狠狠砸:“混賬東西,你還有臉提前幾日的事兒!”

打罵一頓,衛國公也知道他沒那麽大的膽子,不耐煩地揮手,将人攆了出去。

周博遠挨了打,又被陳氏叫去跟前。

緣由無他,還是念叨着讓兒子跟兒媳婦好生過日子,早些綿延子嗣才好。

周博遠怕他老子,卻是不怯陳氏。

“您既然那麽喜歡那賤人,何必當初教我娶了?”周博遠翻起眼皮說話,“擡了給父親做妾,更能綿延子嗣。”

他這話不敬,陳氏氣地怒目切齒,狠打他兩下,又拿趙姨娘性命要挾。

“你只胡作非為去,我是管不了你了,以後自同你父親說去!只是那小賤人,你也別再想見着第二回 !”

周博遠慌忙轉了笑臉,讨好道:“別啊,娘親,我這不是氣話,您惱兒子,打我也好罵我也罷,犯不着尋她的不是。”

“她的不是?”陳氏咬牙道:“她是誰?你放着明媒正娶的媳婦不管,整日裏跟一個娼.妓胡鬧!”

“我告訴,你父親那裏,早就想處置了那小娼婦了,要不是我攔着替你說了些好話,早兩年就把這事兒給了了。”

“娘親……”周博遠還要商量。

陳氏連哄帶吓唬的一通,撒了氣,才将人打發出去。

等周博遠抱着一絲希望,回自己院子,找不見趙姨娘身影。

“都是那賤婦作的禍!”周博遠怒火染紅了眼,狠狠錘一拳,将手邊桌子砸的砰砰響。

作者有話要說:

【不解風情小劇場】

鐘毓将人逼在角落,似笑非笑的拉過她的手,舉過頭頂,撐在門框,湊近了磨牙笑問:“濃濃怎麽不同我哭?承安又沒我帥,他還不大聰明,濃濃是跟我分生了麽?”

他離得很近,說話間,聲音只在耳畔回蕩。

這個姿勢,張婉不得不擡頭看他。

她有些害怕,怯生生想要抽手:“我……真哥哥,你拉疼我了。”

鐘毓另一只手捏上她的耳垂,蠱惑的哄道:“以後,濃濃只跟我哭,只準跟我抱怨。”

張婉低着頭,好一會兒,才掙紮着從他手下逃了出去。

又扭頭,嗤聲怼他:“真哥哥讨厭,生了什麽壞心眼兒,還想讓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