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是看花了眼。”張承安定了心神,滿口否認,“燈會上人那麽多,瞧見個模樣相似的也是常事兒。”
張承樂不依:“我真地看清楚了!”
他一路跟着那對狗男女回衛國公府,親眼瞧見他們進去的。
“休要胡說。”張承安斥他。
張承樂以為他膽小怯事,氣的身上發抖,朝他膝上狠踢一腳,罵道:“老二!當我看錯了你,濃濃是我的親妹子,你不管,我管!”
“老五!”張承安躬身抱膝,也提高了音調。
張承樂哪肯聽他的廢話,啐他一口,摔門而去。
夜裏,張承樂不知從哪裏晃蕩了一天,渾身酒氣地摸到如意居。
衛國公府來了帖子,說是初五太後壽誕,宮裏下了懿旨,命她與周世子一道去赴龍舟宴。
這會兒屋裏忙裏忙外,在趕着收拾東西呢。
“小姐常用的帶去,其餘也使不上,嬷嬷您就不要操心了。”明琴笑着送李嬷嬷出去,要叫人關門,正瞧見張承樂跌跌撞撞地扶着欄杆,順水邊過來。
“快去個人,攙着點兒五爺!這醉的都腳下打絆子,怎麽還往湖邊兒上摸。”
明琴敞門,将人迎進屋裏。
張婉倒一杯熱茶,給張承樂喂了幾口,又叫人去煮醒酒湯來。
“這一天醉了一天醒的,念書要有這麽當緊,可就好了。”明琴拿揾濕的帕子過來,一邊在張承樂臉上胡亂擦拭,一邊小聲地扭頭抱怨。
小姐在那府裏境況堪堪,家裏幾個兄弟,除二爺一個,竟都是不頂用的主。
可二爺一個教書匠,頂了天去,也還是個教書匠。
對上周家那滔天權勢,又算得了什麽?
張婉呵叱道:“住口,他是爺,只老爺夫人說得,哪裏能輪得到你來念叨!”
小哥哥只是貪玩了些,卻不是個不省事的。
張承樂酒量不好,酒品卻是極佳,他癱坐一會兒,腦子将将清醒一些,便聽見了自家妹子替自己說話。
“還是咱們濃濃懂事,知道心疼小哥哥。”他拉着張婉的手,心裏一片酸楚。
這麽好的濃濃,如何就遇上了周博遠那個混賬東西。
他嘴裏湧上苦澀,蔓延至五識心肺。
“怎麽還哭上了?”張婉給他擦眼淚,笑着道:“快收了神通,回頭那丫鬟又要偷偷笑你。”
張承樂癟着嘴,裹緊了她的手,嘴上嚅糯一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念了些什麽。
他指尖生有拿筆的薄繭,卻散着酒意的滾燙。
張婉哄着教他躺好,試探着問道:“是不是二哥哥找你說話了?”
小哥哥瞧着沒心沒肺,實則卻是個心思細膩的人。
許是聽到了些關乎她的言語,他才會這樣。
“哼。”張承樂冷笑,“他有心找我說話,我還沒空聽呢!”
張婉細想片刻,忽然笑道:“是二哥哥吵架了啊,自家兄弟,有什麽不睦,說開了就是,還值當你賭氣?”
解酒湯送來,張婉接過試了溫度,才遞在他的手中。
“酒也吃了,埋怨也說了,喝完這湯,我叫她們送你回去。”張婉輕輕搖扇,“明兒一早,我就要回那府裏了。太後娘娘下了懿旨,要我跟着在龍舟宴上點某。”
“回哪兒?”張承樂一個激靈,挺身坐起。
張婉笑道:“回周家啊。”
她當他是吃醉了忘事兒,揶揄道:“小哥哥,你醉的糊裏糊塗那會兒,你妹妹我可已經嫁人了。”
張承樂咬緊了嘴,好一會兒才道:“周博遠他……他待你好麽?”
張婉歪着頭,忖度片刻,淡淡道:“小哥哥果然是吃醉了,我是衛國公府登名在冊的世子夫人,誰還能虧了我去?”
“我是問他!”張承樂板着臉,面上極為嚴肅。
“好呀,他待我不好,我也不能嫁給他不是。”張婉虛虛敷衍,只撿安心的話說給他聽。
“你莫要诓我。”
“騙你是小狗。”張婉嗤笑。
張承樂似信非信,不情不願的被兩個小子架着回去,臨走,還小聲嘀咕了一句——“小狗!”
轉天,周博遠親自上門來接人。
王氏送至府門,周博遠恭恭敬敬的作揖告辭,翻身上馬。
岳氏笑着奉承兩句,再催起張承詳的差事,王氏只扯開了話題往別處去,逼急了,也不過推搪兩句,讓她去煩二老爺在外頭打聽,自己一個婦道人家,不懂這些事情。
“算個什麽東西!”岳氏罵罵咧咧的回自己的院子,啐了兩聲,氣急了開罵:“她那大兒子分明已經不中用了,上不了戰場的兵,早就是廢人一個,這府裏以後還不得仗着咱們老三!”
伺候的嬷嬷忙聲附和,主仆幾個才氣急敗壞的回去。
也不知是哪個神仙,将周博遠昨兒在花燈節上胡鬧的事兒傳了出去。
那女子是誰衆人多不知道,但周世子沖冠一怒為紅顏的美名,可是滿京城都傳開了。
衛國公下赴宴回來,便怒氣沖沖的将周博遠叫去了書房。
聽說動了家法,人給擡着送了回來。
明棋給風輪裏添水,揚眉沖西院那邊指,小聲說着聽來的消息:“小姐您是不知道,你們家去了兩天,那小蹄子可是張狂的了得,那位糊塗主子又事事依她,仰着脖子走路,好不威風呢。”
“也不知是哪位菩薩使了神通,今兒你們回來,就刮起了順風。先是老爺板着臉打了那糊塗蟲,在上房伺候的人瞧見,年媽媽把那小蹄子也給捆了,這會兒正關在柴房呢。”
明棋是老夫人調訓出來的人,性子潑辣,在宋國公府就有拼命三娘的名聲。
張婉出嫁那日,老夫人怕她身邊沒個照應,特意當着周家人的面,指了這麽個丫鬟,給孫女作陪嫁。
便是在趙氏跟前,明棋也算是有幾分的體面。
這府裏的婆子掌事,瞧見了她,也得道半個主子。
“後面還有更稀罕的事兒呢!”一旁的小丫鬟讨好的插言,“年媽媽奉了夫人的命,要折了趙姨娘的兩條腿呢!”
“真的!”明棋驚詫。
連張婉也有些不信:“是什麽事兒,值得夫人動那麽大的火氣?”
小丫鬟稍稍擡眼,看了跟前沒有外人,才道:“也是那趙姨娘貓兒作虎,平素作威作福慣了,竟忘了自己是個什麽身份,哄着世子爺偷偷去了花燈會,兩個人穿紅戴綠,一身喜氣的演了一把夫妻。”
話出口,小丫鬟又覺得不該當着少夫人的面提起這些,忙捂着嘴,不敢再言。
明棋也怕主子責怪了她,擺擺手道:“表姑娘屋裏的绮彤昨兒來借花樣子,我一早尋了兩張,你快些給送去。”
“是。”小丫鬟偷觑主子模樣,忙勾着頭溜了出去。
張婉吃茶的手凝住,久久未曾開口。
她先前只當是他與趙氏不顧體面,玩性大了些。
原來是……原來是真的要做恩愛夫妻啊。
“吱——”
外面樹上的蟬鳴吵得人心煩,風聲也聒噪得很。
張婉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揾去眼淚,擰緊了眉頭,再不讓委屈傾瀉出來。
是自己不争氣,竟還報有半分妄想。
大婚那日,那人說得明明白白,她是衛國公府看上的兒媳婦,卻不是他周博遠看上的人。
他滿心只有趙氏一個。
娶她過門成親,不過是為了給趙氏擡名分的交換。
“小姐,可別哭,是我多嘴,說錯了話。”明棋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可卻怎麽也擦不完,“明琴姐姐,快來幫我哄着些,哎呦,都是我的過錯,再不敢胡亂多嘴了。”
隔着窗子,明琴在外面也聽得清楚。
明棋喊了兩三回,她才紅着眼圈進來。
溫水打了濕帕子,給主子淨面,明琴又細細地寬慰:“小姐,這都是命,您不認命,咱們就家去,合該有老夫人、夫人給您做主呢。”
聽明琴擡了祖母和母親出來,張婉忙止住了眼淚。
用濕帕子敷了敷眼睛,哽咽道:“誰要家去,我迷了眼睛,你們兩個小蹄子,急個什麽勁兒?”
她不能家去。
衛國公府權勢滔天,三哥哥的前程,小哥哥的仕途,不過是她那公爹一句話的事兒。
若是和離,跟周家鬧了龃龉。
少不得要連累到兩個哥哥。
她吞下苦水,強擠出一絲歡笑:“快幫我我梳妝,待會兒還要去上房,伺候夫人用飯呢。”
周博遠心裏沒她,但公婆跟前,該有的禮數,斷是不能少了。
那是宋國公府的體面,也是母親與祖母的好名聲。
又幾日,五月初五。
因龍舟節與太後壽辰撞在一日,自先帝爺起,每年的這一日,都要在湟河上賽龍舟。
屆時,宮裏的各位貴人們高臺觀賽,連聖上與太後娘娘都要親臨。
龍舟賽第一名的隊伍,聖上會賞下銀袋子。
能參加龍舟賽的,多是些富戶人家的公子哥兒。
再不濟,背後也是富戶人家資持,一百兩的銀袋子與他們而言,不值幾個錢兒。
然,得着聖上的親賜,那可是給家裏面争臉賺面子的事情。
自是人人望而求之。
“咚!咚!咚咚!咚!……”
擂鼓的漢子一身壯碩的腱子肉,手腕上青筋暴起,捏着鼓槌的手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
沉重的鼓聲震天撼地。
張婉坐在看臺之上,看着眼前人來人往,只覺的鼓聲尤在耳邊。
吵得聽不清旁人說話。
坐在她身旁的是王家的幾位娘子。
滇西将軍王德利是王氏的堂哥,張婉自是與幾位嫂嫂相好的很。
王家三子戰死沙場,老四如今也跟着老将軍在滇西打仗,唯一的獨孫不過一生半,才出襁褓,這會兒正被嬸嬸們簇擁着,拿小布老虎逗他玩呢。
“布布……”
小孩子才會說話,吐字不清晰,卻已經知道往好看的人身邊偎了。
張婉笑着拉他的小手:“是姑姑不是布布,昊昊乖,喊姑姑。”
“布布!”小孩子跳着腳,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口齒清晰。
他娘親笑的淚花都要出來了,“這壞小子,他是故意着呢,在家裏姑姑、舅舅叫的可清楚了,一出門兒就布布、豆豆地喊了起來,偏要磨着你們給他糾正,他又不改,真是個小壞蛋。”
張婉頭一回知道,這麽小的孩子,就已經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真有趣。”她彎起眉眼感慨。
王家的幾個媳婦順嘴跟她打趣兒:“咱們濃濃也喜歡小孩子?”膽子大的二嫂嫂指着遠遠走過來的周博遠,“去找妹夫生一個啊。”
張婉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見來人,面上喜色淡淡散去。
家醜不可外揚,她不好解釋,也不能解釋。
王家的幾個媳婦當是兩口子鬧了不快,胡亂說笑兩句,就把這事兒給遮過去了。
待衆人落座,只夫妻兩個坐在一桌的時候,周博遠乜她一眼,冷冰冰地道:“想要個兒子?”
張婉扭頭看他,眼底是不滿和憤懑。
周博遠當她心事被拆穿了,惱羞成怒,又嗤一聲:“今晚早點兒睡,夢裏什麽都有。”
他殺人誅心,咄咄逼人的繼續道:“要給我生兒子,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你也配?”
張婉一條帕子要嬌成了麻繩,眼睛卻波瀾平定,不見半分失色。
周博遠又小聲奚落兩句,罵她臉皮甚厚。
殊不知,張婉心裏早就亂做了一團,又氣又惱,可不能在外人跟前失了體面,她強忍着心底裏的不适,只把指甲深深地掐在肉裏,好叫自己維持着面上的平定。
鼓聲急促,賽龍舟的兒郎號子大過鼓聲。
張婉心底裏的憤懑也彙聚成溪,堵在嗓子眼兒裏。
不知是頭頂的太陽毒辣得厲害,還是跟前的狗東西太叫人生氣。
她腦袋沉沉,好像有些發昏,眼前端茶遞水走動的太監宮女,也變得依稀起來。
周博遠一心關注着龍舟賽的動靜,自是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王家的那群婦人多是将門出身,開賽那會兒就抱着孩子湊跟前看去了。
張婉緊緊抓住身前的桌面,又往上首偷觑一眼。
聖上跟太後娘娘都在呢,她不能暈倒,不能當衆掉了國公府的體面。
“是六姑娘吧。”
遽然,一聲好聽的女子聲音出現在耳畔。
有人過來說話,張婉才眼睛瞪大,稍定了心神。
來人身着華服,張婉雖不認識,可瞧她戴的頭面,卻是宮中規制,再看鬓發,又是未出閣的裝扮。
“是的,姐姐是……”
那女子熟稔地拉過她的手,自報家門道:“我是崔小侯爺的債主子,我姓辛,早先去過府上……給你家送頭面的時候。”
張婉仔細回想,猛然記起,這位是青州女富商——辛榮。
“辛姐姐好。”
老夫人喜歡辛家的頭面,這位辛姑娘又是個讨喜的生意人,來過家裏幾回,也是認識的。
辛榮倒不謙虛,點頭應下,又同一旁周博遠借人:“世子爺,我跟六妹妹舊友重逢,讨您一刻鐘的功夫,可好?”
眼前這位是宣平侯崔浩昭告于衆,要入贅的夫人。
周博遠機敏玲珑的一個人,自是不會駁了她的面子,笑着扶張婉起來,做出恩愛夫妻的模樣:“辛姑娘哪裏的話,你們姐妹相見,敘敘舊情也是常理,就是湊上一日,也是使得。”
辛榮落落點頭,拉着張婉的手便起身去了一旁。
行至一旁小路,便有伺候的太監在前面引路。
将二人領至臨時搭建的行帳裏,那小太監才道了辭,躬身退下。
張婉回過神兒來,人已經坐在桌前吃茶了。
“六姑娘別怕,這是宣平侯的行帳,他混不吝的名聲駭的住人,沒有通報,旁人不敢過來,你只安心歇息。”
辛榮不跟她分生,擡手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又跟自己的比較。
搖頭驚訝:“臭小子眼光真毒,他說你病了,我當是玩笑,沒成想,竟是真的。”
“辛姐姐說的是誰?”張婉不解。
想起那人俯首作揖,求着讓自己保密的模樣,辛榮嘴角勾起極細微地嗤笑,扯了個謊話哄她。
“我身邊的一個大夫,我瞧出來是你,就多管閑事地拉了你出來。”
張婉笑着謝道:“才不是閑事呢,今兒要是沒有辛姐姐你幫我一回,這會兒,我怕是在貴人面前把七八輩子的臉面都給丢光了去。”
她把家族名聲看的比自己都要重,丢臉可不是小事。
辛榮搖頭,笑她年輕幼稚:“傻姑娘,臉面事小,身子是大。”
又自知她們這些世家門第養出來的小姐,怕是說一百遍,也不能理解這話的含義,也不多分辨。
等太醫過來開了藥,辛榮吩咐了兩個宮女在旁伺候:“前頭還有我那不省心的小冤家呢,我得去盯着,免得他作禍惹事,六姑娘只在這處好生休息,等緩過了勁兒,再回去也不遲。”
張婉福身道謝,躺下蓋上了薄被,才長出一口悶氣。
辛榮急匆匆往高臺而去,在一處僻靜小道被人攔下。
“多謝嫂嫂相助,回頭我定提着厚禮,上門給您道謝去。”那人聲音朗朗,拱手而笑。
辛榮睨他一記,嗤道:“臭小子,喊姐姐!”
她眼珠子翻了翻,撇着嘴又道:“不稀罕你的厚禮,只回頭你坐下讓我好生審審,解了我這滿肚子的疑惑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
拱手作揖:各位觀衆姥爺,不妨點個收藏,若是不愛這個,還能再看看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