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居的涼室,是府裏最佳的避暑之所。

天蒙蒙亮,管事的嬷嬷就領了丫鬟過去晨掃。

“夏天浮萍瘋了似的長,你們仔細着些,小姐好容易家來,且要教她住的舒服才是,你們盡心盡力,夫人、老夫人瞧見了,自是要賞,說出去,也是我的體面。”

那嬷嬷指了兩個人劃船入水,另點了幾個小子,将漫水橋的石柱子擦拭幹淨:“可別差了哪個去,水生青苔,踩了打滑,回頭跌了主子,當心你們的腦袋!”

衆人小心應是。

嬷嬷看看天光,算着時間足夠,才領着親近的丫鬟進屋。

一推開門,便瞧見映窗的美人榻上薄被拱起。

“哪裏來的小賊?敢在國公府撒野!”那嬷嬷是王氏特意為女兒選出來的,膽大心細,是個不怯事兒的主。

嘴上嚷着叫人,又随手奪了一杆掃帚,眼疾手快,批頭就朝美人榻上去夯。

“李嬷嬷!你要殺人啊?”

張承樂鬼叫一聲,跳着腳就竄了起來。

高舉的掃帚打到一半兒,聽出了賊人是誰,李嬷嬷才連忙住手。

叫人開窗引天光來,又湊近了去看。

“是您吶!”李嬷嬷拍着腿讓他們去拿跌打的藥膏,“我的小祖宗哎,您怎麽就一個人不吭不響地貓在這兒呢?怪我沒瞧出來,打臉打臉。”

張承樂噘着嘴,把紅了的手腕子伸她面前:“瞧瞧,要是腫了,我可念不了書,回頭您自己去找我娘說去。”

“祖宗哎,您……這……哎……”

李嬷嬷急的連連跺腳。

阖府誰不知道,自大爺出了那檔子事兒,夫人滿心只盼着這位爺能金榜高中,搏個功名出來才好。

這會兒他拿念不了書出來說事兒,天大的責任,誰能擔得起啊!

“您先別急,這不還有個将功贖過的機會麽。”張承樂鬼賊的一笑,揮揮手将底下的人打發出去。

踢了踢腳邊的圓凳,“嬷嬷坐着說話。”

常言道:人老奸、馬老滑。

他态度稍有轉變,李嬷嬷心裏就隐隐猜出了幾分意思。

不等張承樂斡旋周轉,便賠着笑指了指四知堂道:“昨兒您沒回來,夫人還正惱着呢,又不敢叫老夫人知道了,搪塞說吃醉了回屋歇下,醒了只過去跟老夫人謝罪。”

張承樂眼珠子滴溜溜轉:“謝罪?我娘又要打人?”

李嬷嬷笑着看他:“您這不是已經有了主意麽,待會兒小姐起了,您跟着一道過去,老夫人疼孫女,說笑兩句,也就遮過去了。老夫人都不追究了,夫人那兒自是要揭篇。”

張承樂拍了拍手裏的書,點頭道:“是這個道理。濃濃幾時能起?”

他渡步兩圈,又怕太晚了不好圓謊。

将手裏那本《論語章句集注》塞給張嬷嬷,吩咐道:“你把書送集雅軒去,可別折了,我過前頭催催去。”

“老夫人叫小姐晚些過去,您別過去……”

張嬷嬷踮着腳攔他。

張承樂早就風風火火地過了竹橋,翻庑郎遠去。

正房那裏,張婉正在鏡前挽發。

聽到外面腳步匆匆,明琴出來探看,驚訝道:“五爺來了,怎麽今兒起了個大早?”

平日裏念書都要遲到的主,好容易得一日歇息,怎麽往這院兒跑?

“濃濃起了麽?”張承樂站在門口,揚聲跟裏頭問,瞧見伺候洗漱的丫鬟捧着水盆出來,才邁步進去。

“再打水過來,我也要洗漱。”

他随手點了個丫鬟:“你,去集雅軒一趟,叫芳蕊找套幹淨的衣裳,快些拿來。”又補一句囑咐,“繞園子裏過,別叫人瞧見了。”

“小哥哥昨兒夜裏沒回去?”

張婉梳好了頭,摸了摸鬓間偏鳳,笑着從裏間出來,打一眼,果見他還是昨兒那身衣裳。

她是自己的親妹妹,張承樂也不拘束,大喇喇癱在圈椅,撿起桌上的團扇就打起涼風。

“本來是要回的,路上碰了個熟人,耽誤了。”

張婉叫人搖一旁的風輪,為他打風,又倒濃茶,讓他漱口,順嘴問道:“哪個熟人?怎麽還不叫人回家的?”

張承樂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面上欲言又止,“你又不認識,說了也不知道。”

“切,誰稀罕聽似的。”

張婉嗤他一聲,等芳蕊過來,伺候着張承樂換好衣裳,兄妹二人才一同往老夫人那院去。

老夫人信佛,每日早起,在小佛堂念了經才要用飯。

這會兒裏面木魚聲未停,兄妹兩個也不敢進去攪擾,只在院子裏說話。

又一會兒,王氏領了一笑面婦人過來,瞧見姑娘便滿眼是笑。

“我的兒,不愧你祖母偏你,交代了讓你好生歇上一日,怎麽就早巴巴的來了?”

“娘親。”張婉笑着福身,又給那婦人行禮:“二嬸嬸好。”

岳氏臉上笑開了花,拉着小侄女兒的手就舍不得撒開:“好孩子,知道你回來,你二哥哥高興的頭幾天就念叨起來,找了好吃的好玩的,恨不能都碰到你跟前來,雖說那府裏樣樣金貴,到底還是在娘家自在的多。”

“你三哥哥前些時候還寫信回來,時時惦記着你這個親妹子呢。”岳氏有求于她,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帶着甜。

王氏捏了捏手裏的帕子,不着痕跡地瞪兒子一樣,給他使了個眼色。

張承樂忙從岳氏手上将妹妹拉出來,“二哥哥好生偏心,他心裏有妹妹,怎麽就沒有我這個做兄弟的?二嬸嬸可得給我做主,好吃的我要,好玩兒的也得有我的一份!”

岳氏笑着拍他腦袋:“你這皮猴子,你二哥哥什麽時候忘了你的,這會兒倒出來拈酸起來,也不嫌羞。”

張承樂臉皮厚,揚了眉稍,攙着岳氏,跟在母親身後往屋裏去。

嘴上振振有詞道:“二嬸嬸疼我都來不及的,怎會羞我?”

岳氏跟前的三個兒子都是悶葫蘆的性子,老二稍顯活泛一些,卻不多于自己親近。

家裏小五雖皮實一些,但能言善道,一張巧嘴配了一副好模樣,他時長時短的好聽話哄着,岳氏倒也真心偏疼一些。

搖了搖頭,既無奈又縱容道:“疼你疼你,回去我就跟你二哥哥說,有濃濃的一份,就有咱們小五的一份。”

老夫人做完早課出來,瞧見孫兒孫女都在,笑着讓張婉到跟前來。

“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順,昨兒特意使了人過去,讓他們告訴你,今兒早不用過來伺候,怎麽偏就不聽。”

張婉撲在老夫人懷裏撒嬌:“想您想得緊,昨兒就睡夠了,今兒就只想在您這兒賴上一日。”

“好好好。”老夫人拍着她的背,和聲道:“待會兒吃完飯,叫你娘跟你嬸子都走,只咱們祖孫兩個說說小話,不使她們伺候。”

張承樂插言道:“我也想您想得緊,也要留下。”

王氏蹙着眉點他:“你是應哥哥的,怎麽還要學你妹妹說話。”

岳氏也在一旁笑着抿嘴。

老夫人想起昨兒他徹夜未歸的事兒,板着臉問:“你不提醒,我差點兒就忘了,你是念了幾天的書,出息了,學裏管不着你,竟連家也不知道回了?”

張承樂吞了吞口水,跪下來請罪:“回了回了,只是吃醉了酒,怕祖母您瞧見了要罵,沒敢過來。”

又擠眉弄眼,可憐兮兮地哀求妹子幫自己說兩句好話。

張婉撇着嘴笑。

等他挨了一通罵,才開口道:“祖母,您真的錯怪小哥哥了,昨兒他吃多了酒,又貪涼快,連集雅軒都沒回,在我那兒涼室裏窩了一宿,今早李嬷嬷過去,差點兒沒把小哥哥當賊給抓了去。”

“該!”老夫人皺起眉頭,“念書的學子就該有個念書的樣兒,你祖父當年念書那會兒,哪曾跟你這般?今兒弄個鳥啊、雀兒啊,明兒又養什麽蝴蝶、螳螂的,日後入仕為官,這些玩意兒都應收斂了才是。傳出去,只叫外人有了拿捏你的把柄。”

張承樂好脾氣地認罪:“祖母教訓的是,只再玩兒這一回,等臨考的時候,就再不敢了。”

老夫人教他氣笑,喊着要拿拐棍兒來,狠狠地打他才成。

張婉笑着攔住,王氏也起身說情。

老夫人舍不得罵孫女兒,卻有的是話來找兒媳婦的不是:“就是你這當娘的給慣的,他是個小子,以後要在外頭走動,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都是纨绔子弟的行徑。”

“養蛐蛐、鬥鳥,滿京城去找,崔家那小纨绔是行當裏的頭首,可人家是皇親貴胄,有太後娘娘寵着,聖上又多三分偏疼,別說是養些小玩意兒了,早年間各家各戶的找事兒打架,林老太傅都拿他沒法子。”

“咱們家承樂卻沒那麽好的福分,他老子是個耳軟心實的主,我也不指望再有什麽前程,可承樂卻又不同,好容易進了高陽書院,你這當娘的也該管管才是,不能因這點兒子松懈,就誤了孩子的前程。”

婆母說教,王氏再多的委屈,也只能笑臉應下。

一旁的岳氏跟着起身。

連嫂嫂都挨了罵,老夫人更不待見自己,再不謹言慎行一些,今兒怕是要把老臉丢這兒。

果不其然,老夫人說了王氏兩句,張婉在一旁抱着胳膊求情,她老人家也就收斂一些。

又将目光挪到二兒媳婦身上。

“我這話,不光是說給你嫂子聽,你雖不掌中饋,但也該在幾個孩子身上下些功夫,承安是個好的,承合有你哥哥嫂嫂幫襯,然承詳卻連個書信都沒回來,你這當娘的臉不慌神不急,合着你只有聽話懂事的兒子,承詳就不是親生的了?”

岳氏挨了罵,又沒長嫂那份氣量,三兩句話,眼圈就紅了起來。

老夫人本就嫌她小家子氣,這會兒見人又哭了,只說叫她下去,委屈作擺去找心疼的人看。

等人都出去,張婉才挽着老夫人的胳膊:“您消消氣,我是聽明白了,祖母這是替我出氣呢。”

老夫人笑道:“你個鬼機靈的,可是半點兒都瞞不了你。”

“你二嬸嬸是個混不吝,沒便宜都想多讨三文錢的主,老三想要做大官,只提刀上戰場,憑着自己的軍功掙去,平白的叫親妹子在婆家伏低做小,替他求什麽富貴榮華?”

張婉道:“二嬸嬸的不是,您怎麽連我娘也一道兒給罵了?”

老夫人癟着嘴道:“你娘也該罵,她明知道你二嬸嬸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攔着也就罷了,竟還不管不顧的替你應承下來,她做出這般糊塗的事兒,該。”

張婉伏在老夫人膝頭,努着嘴撒嬌:“還是您疼我,衛國公府一點兒都不好玩兒,真想就賴在您跟前,哪兒都不去。”

老夫人盯着她的眼睛細察一會兒。

摩挲着她的脊背道:“好孩子,日子是過給自己的,你有什麽難處,只來跟我說,祖母雖上了年紀,卻比你娘老子清醒着呢,祖母不糊塗。”

張婉摟緊了老夫人的脖子,腦袋伏在她的頸窩,聲音沉沉悶悶道:“祖母最清明了,最喜歡祖母。”

那廂,張承樂先送了哭哭啼啼的岳氏回去,又過四知堂給王氏磕頭。

“兒子做錯了事兒,叫母親受委屈了。”

王氏雖疼女兒,然小兒子貼心,她也是極偏袒的。

“好孩子,快起來,老夫人那是拿我提了個引子,說給你二嬸嬸聽得,哪裏有什麽委屈。”

張承樂起身在圓凳坐下,又給王氏奉茶。

“那兒子的一屋子玩意兒……”他言語忐忑,生怕母親一個點頭,這些年的辛苦就全廢了。

王氏笑着斥責他兩句,道:“你只要用心念書,今朝科舉得個好名次,你那些花鳥魚蟲的,我自替你護着。”

張承樂高興地躬身作揖:“娘親英明,學裏他們都羨慕我有個開明的娘親,小秦寺丞上回找二哥哥說話,還玩笑着說要來跟我做兄弟呢!”

康王府的小秦寺丞是世家子弟裏的佼佼者。

他拿這話來哄,王氏自然面上笑開了花。

“數你嘴貧,學裏放了三日的假,你只痛快的玩兒,平素念書的時候,可要收斂一些。”

張承樂點頭應下,順嘴提起了二房的事情。

“怪兒子說句大不敬的話,三哥哥的事情,母親再不能跟二嬸嬸胡亂應承了。”

“哪有胡亂應她。”王氏解釋道:“你二嬸嬸那人愛攀比,在她跟前,你不往好了去說,她定是要在背後嘀咕,說咱們生分了去。”

“娘親好糊塗!”

張承樂砸着嘴分辨:“您既然知道她是那樣的人,若是不成,三哥哥失落事小,二嬸嬸哭着來鬧,您在老夫人那裏也不好應差啊。”

“今兒老夫人那話,說的是我跟四哥哥的不是,但往深了細想緣由,怕是在埋怨三哥哥的事兒。”

老太太今日指桑罵槐,當着小輩的面,給了兩個二兒媳婦沒臉。

怕是心裏真的生氣。

張承樂将茶水遞在王氏手中,抿了抿嘴,繼續道:“雖說是兄弟姊妹一般齊,但大哥哥、我跟濃濃,才正經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跟着那幾個兄弟,終是隔着一層呢。”

經小兒子這麽一番細細地擺道理,王氏也明白過來。

“我的兒,還是你想的周全,你妹子那兒,是我疏忽了。”

她也是做兒媳婦的人,伺候公婆這事兒,本就是後宅的一塊磨性子的石頭,小心恭敬都生怕有什麽不周,再開口求上一二,那腦袋怕是更要垂下三分。

何況,衛國公富貴極矣,濃濃嫁去他家,已然是高攀了些。

“哎。”

王氏長嘆一聲,悔的腸子都要青了。

自己無意間的幾句話,恐是給女兒惹了不小的麻煩。

張承樂好一番寬慰,哄好了王氏,回到集雅軒,正見張承安在廊下吹着哨子逗鳥。

“二哥哥來的正巧,我有大事要跟你說。”張承樂讓人奉茶,領着就要往書房去。

“你的大事先放一放,昨兒我吃醉,有些記不清說過什麽。”

張承安看似随性,眼睛卻盯着他的眼睛,“鐘毓沒生氣吧?”

“他生什麽氣?”

張承樂遲疑片刻,恍然道:“二哥哥是說教真哥哥彈琴的事兒啊,玩鬧罷了,他豈能因這點兒子小事兒再惱了不成?”

“那我有沒有……”張承安還要再問。

張承樂卻擺手道:“我有一樣大事,本是該跟大哥哥去說,眼下大哥哥又是那般情況,只能跟你來讨法子了。”

“什麽事兒?”

張承樂攥緊了拳頭,結結實實地錘在桌面,擰着眉看他:“昨兒看花燈的時候,我撞見了妹夫,領着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在那兒一口一個夫人地喊着,又要求月老簽,又要夫妻和睦。他若跟那賤婦是夫妻,卻将咱們家濃濃放在了哪裏!”

……

張承安怔在那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作答才好。

周博遠的事情,他應了濃濃,再不能讓家裏旁人知曉。

這會兒老五猛地來問。

認?還是不認?

好一會兒,張承安才強顏歡笑:“你看錯了吧。”

張承樂拍案道:“濃濃成親那會兒,是我背着送到他手裏的,就是看錯旁的,也不能認錯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