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鄞一路将我抱至內殿,輕輕放在榻上,我才發覺自己的手臂一直勾着他肩頭。

趕忙松開手,那雙冷阒的眸子尚餘一分怒意未消,我避頭低咳一聲:“謝皇上。”

“今日倒乖覺!平時的聰明勁兒哪去了,什麽氣都悶聲受着?”司徒鄞語氣不好,動作卻輕,拉過我的手暖在手心,不時輕輕搓揉。

我不知該說什麽,想起進殿前應妃的人跪在雪裏,一個個瑟瑟發抖的,不由道:“我……不慣外人打擾宮裏的清淨。”

司徒鄞動作一頓,喚來身邊人,随意吩咐:“讓他們回去。還有,告訴他們主子,棋子我留下了。”

而後睨我:“滿意了?”

“……謝皇上。”

司徒鄞終于微挑嘴角:“不謝。”

迢兒拿着一盒藥膏進來,“小姐的膝蓋恐怕凍傷了,上了藥才好。”

覺到旁側專注的視線,我無故惱羞:“哪兒就這麽嬌氣了,顯你來多事,退下。”

“別了幾日,會發脾氣了。”司徒鄞似笑非笑,對着躊躇的迢兒伸手,“給我。”

迢兒忙遞過去,畢恭畢敬道:“小姐便勞煩皇上照顧了,奴婢告退。”

這個叛徒……

“膝蓋露出來,幫你上藥。”

聽他如常的語調,我只管死死壓住被角,“莫聽迢兒胡說,并不礙事的。”

司徒鄞嘆氣:“懼怕我對你有什麽好處?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九五自尊,萬人之上,怎知不比老虎更可怕?

我惟有斂氣疏聲:“皇上玩笑了。”

“一定要用這種語氣與我說話?”收在手腕上的颀指緊了緊。

我不懂,他何必交付如此多的耐心?

一陣涼風帶過,被子突被掀開。我反手去擋,司徒鄞已眼明手快地提起我的裙擺,将羅襪褪了下去。

雙足暴露在外,我臉熱得快要脹開,想躲無處躲,眼睜睜看他把藥膏在手心抹勻,輕輕覆上紅腫的膝蓋。

一陣熱流在冰冷的骨肉中游蕩,我未料這樣舒服,禁不住一聲低呻。

司徒鄞手一抖,骨節分明的大手游弋向上……

我慌忙按住那只手,呼吸亂了分寸。

氣氛僵硬片刻,司徒鄞收回手,行若無事地拉好我的被子,一派風輕雲淡。

只是那微微變色的臉……是在臉紅?

我不可思議地盯着他的臉,司徒鄞忽然擡頭,眸底一波又一波的暗潮撞擊而來。

“可還耐看?”

我趕忙低頭,若非有人在這兒,真想給自己一巴掌。

司徒鄞問:“還疼麽?”

我搖頭。

“怎麽不找我?”

“皇上事忙。”低着頭低着聲,不知為何心虛起來。

“呵,是麽?”司徒鄞動了動嘴角,慢慢站起來。

以為他要走,我心中有事擱不下,急拉住他的袖擺,“哥哥的事……”

深沉的目光垂落,“既然擔憂,為何不找我說?”

怎麽找?怎麽說?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我悻悻縮回手,司徒鄞俯身替我掖好被子,“你給我好好養着,不許再胡思亂想,餘事,我會處理。”

“……謝皇上。”

他愉悅微笑:“不謝。”一回頭,抵上我的鼻尖,順勢貼上來,溫熱的唇一蹭而過。

心跳靜下兩拍。

“很好……我會留着。”

直到司徒鄞離開,我也沒辨出那聲音裏異樣的低靡,是否是我的錯覺。

昨日司徒鄞回宮後,馬上把上書鎮遠将軍的事情壓了下去,應妃随後宣稱染了風寒,在握椒殿閉門不出。我早起聽到這消息,終于放下心來。

只是膝傷比昨日更嚴重,動一動,就皮肉撕裂一般的疼。

迢兒直皺眉,“到底是凍傷了,這樣下去幾日後省親可怎麽回去,就算回去了,夫人看到也要心疼一場了。”

經她這一說,我才想起正月三十便是回門省親的日子。進了宮的妃嫔,一年省親一次,只有趁着這一個機會,才能與家人團聚一回。

聚這一回之後,又要別離一年,焉知團聚不是一種殘忍?想來這一世,最終不論誰與誰,骨肉至親或摯愛伴侶,都逃不過一個離字……

“呀,好端端的,小姐怎麽哭了?”迢兒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疼的。”

“我給小姐吹一吹就不疼了,小姐不哭。”迢兒哄小孩似的哄着我,我破涕一笑,揉揉她的頭發。

司徒鄞傍晚過來時,我正挑燈看書。

“受傷了還用功,準備考個狀元?”将我手中書卷撂到一邊,司徒鄞問我的傷情。

“還有些疼。皇上可用過晚膳?”

“在太後宮裏用的,你呢?”說着伸手勾了勾我鬓角的發絲。

我下意識躲閃,“還沒。”

“是在等我?”司徒鄞眼中有了笑意。

本是這樣,既然已經用過,我也不好說什麽,對外面道:“鴻雁擺桌吧,秋水來扶我——欸……”

司徒鄞已經将我打橫抱起,往外殿去。

“好像輕了些。”他一面走,一面蹙着眉自言自語。

我從未經過這樣的親密,說不羞赧是假的,況且一屋子的人都在側目,連連低聲道:“快把我放下。”

“不會摔了你的。”

“皇上身子弱,累壞了臣妾擔待不起。”

隔在背上的手指微微蜷曲,“這樣的關心,聽起來可不大受用啊。”

聽出他的不悅,我只得識趣閉嘴。

面對一桌子佳肴,我不知從何處落箸。司徒鄞坐在對面,倒看得饒有興味。

“皇上再用些?”我問。

司徒鄞含笑搖頭,“有美人兮,秀色可餐。”

我不習慣吃飯時旁人這樣看着,只好一直低頭盯着飯碗,好不容易吃完,不經意看司徒鄞一眼,他慵散地伸個懶腰,想來也是看得辛苦。

對上我的視線,司徒鄞笑意驟深,吩咐道:“桌子不必撤。迢兒,把昨日的棋拿來。”

我不解,“什麽棋?”

“來了!”迢兒抱着一盒冰玉白棋子走來,秋水提着一塊棋枰跟在後面,一絲不茍擺在桌上。

含笑的男子展扇招搖:“都下去吧,非傳不許進來。”

“外面冷……”

“專心點,贏了有彩頭。”司徒鄞開始自說自話地擺座子。

我無語地看着坐擁四角的四枚白子,“皇上打算用白子下棋?”

司徒鄞反問:“你看到黑子了麽?”

“可……用白子怎麽下?”而且我棋藝奇差,常常被師父罵作臭棋簍子。

“與盲棋差不多少,相信憑你的聰明才智,應當不難。”司徒鄞頗有君子風度地一請,“娴妃先請。”

我遲疑地看着他。

從不知,司徒鄞也有這樣一面,笑語清切,風神俨雅,會顧着我的喜怒,而不會冷嘲熱諷,說傷人的話,做傷人的事。

溫柔得好像初入宮時,那個居高臨下的人并不是他。

而我明明發誓與他老死不相往來的,但不知不覺間,心已軟得一塌糊塗。

執子的人還頗有耐心地等我落子。

只好陪他下棋,待得我再反應過來,已經輸得一塌糊塗。

“那枚子是我的。”

“那是塊兩眼活棋,不能下。”

“邊角已被我占了,你忘了?”

經他反複提點,我終于忍無可忍,一推棋盤道:“皇上不要太欺負人了!”

司徒鄞挑眉看我,十分沉靜,“我怎樣欺負你?”

“你……怎麽判定棋子擺布一定是皇上說的那樣,可能是皇上訛我的子呢!”我開始耍無賴。連輸五盤實在讓人沒臉見人。

“我會麽?”

聽他反問,我愣愣糾結,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

司徒鄞斜倚桌旁,看着我的樣子嗤嗤笑起來,“罷,算我輸。”

說這話時,他眉間的忍讓溢于言表,好像委曲求全讓我一般。

我被将得說不出話,憋了半晌道:“夜深了,請皇上……”

“說好的,你贏了,有彩頭。”他自然地接過話,輕而易舉抱我在懷,如頑童眨眼:“娴妃平日睡在暖閣還是內殿?”

我僵硬地看着他,大腦空白。

“內殿的床比較大,暖閣似乎擠了點。”

什麽叫……擠了點?

他低頭看了看我,輕笑自言:“擠點也不錯。”

什麽叫擠點也不錯!

再這樣下去,面皮只怕要漲出血來,我盡量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皇上,臣妾有傷在身,可能……不便,不如請……”

“應該礙不到那裏。”司徒鄞大方說罷,起步往暖閣走去。

“……”

不是沒想過給皇上侍寝,從進宮那日起,便做好了這個準備。

但現在情況不同。

不知從何時開始,假戲不似作假,真恨消彌無形。

我縮在床榻裏側,盡力掩飾自己的緊張。司徒鄞撩起裙擺研究我的傷,“上過藥了嗎?”

還以為他要做什麽,我松下一口氣,“皇上來之前,迢兒幫臣妾上過了。”

司徒鄞“嗯”一聲,忽然一歪頭,“稱呼怎麽又改過來了?”

“什麽?”

“你說皇上。”

“本就是……”

“之前已開始‘你我’相稱了,你忘了?”司徒鄞故意說“你”,自脫了厚靴摘了外袍,躺上床榻。

我連忙往裏挪,他卻一把捉住我,修長的手臂穿過脖頸,人順勢側過來,唇就貼在頰邊。

離得太近了,而且與那日不同,我沒有憤怒,只感到緊張。緊張得想閉上眼睛,又害怕他突然做什麽。

“你記性總是不好。”貼耳的聲音,啞啞如風娑密葉。

“身子怎麽這樣僵硬,進宮時,嬷嬷沒有教過麽?”惡作劇似的音調,兩只手指小人兒走路般從我的肩膀上向下滑。

“咳,我忘了……”

說完就咬住唇,又是“我忘了”!果然,司徒鄞低笑起來,薄唇貼着我的下巴啄了啄。

“脫衣服。”

我緊緊抓住衣襟,不敢動彈。

司徒鄞猛笑,頓了一氣才緩聲道:“不是你想的那樣,平日睡覺難道也穿着這些,脫下來,好好休息。”

“如此很好。”

“罷,不勉強你。”司徒鄞輕嘆一聲,靠在我肩上閉上眼睛。

“……今日批了一日的折子累死了,你當我想怎樣。”夢呓般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偏頭看他,竟已睡熟。呼吸安然如嬰兒,臉色卻蒼白許多。

這樣忙了一天,晚上又來陪我消遣,若是心計……當真是舍得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