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風大,心中卻暖。上書房亮着燈,這一次我乖乖站在門外,等通報過了才進去。
殿中亮如白晝,司徒鄞在批奏章,看到我立即笑開:“很準時。”
我臉上一熱,“娘親申時離宮,我……”
“不是叫你解釋,坐到我身邊來。”司徒鄞扔開毛筆,懶貓一樣抻腰。
龍椅寬大,我可萬萬不敢坐上去,在旁側立了,看到案上硯臺,便挽袖挑了塊墨,默默研磨。
司徒鄞一笑,提筆繼續批閱。
深夜阒靜,我腕下畫着圈兒,順着司徒鄞指勾的狼豪看到紙上,潇灑字體中隐有一分狷狂,與想象中一樣。
“你母親身體如何?”他忽然問。
我動作頓止,下意識答:“蒙皇上記挂,家母身體康健。”
司徒鄞英氣地皺眉,筆下不辍,話卻說得明白:“我只是在問你,你也只需回答我。”
明白他的意思,我免不得重答:“娘很好……小妹也很好。”
“聽雲靖說了,你妹妹很可愛,可惜我沒見着,否則也可做個對比。”
難道我五歲進宮時,當真見過他?欲問究竟,看司徒鄞笑得隐晦,還是作罷,只誠懇道謝:“多謝皇上恩典我母親進宮。”
他很受用地挑唇:“不謝。”
我低了聲:“那日我不該闖進來,還要道歉。”
司徒鄞的臉色變得凝重,聲也沉下來:“那日,沒吓到你吧?”
“我知道皇上會抓住刺客,所以不怕。”
許是接口太快,司徒鄞沉默了一瞬,忽而捉住我的手,下巴一點硯臺,“夠了。”
我縮手,他握住不放,指尖溫熱微麻。
“……墨已磨好了,便不打擾皇上。”
“墨還不夠,今晚我要通宵,所以還要你幫忙。”
為了留住我而通宵批折子,這簡直胡鬧。看他唇色霜白,我皺眉:“皇上的身體……”
“如此蔑視我的身體,讓人不悅!”
話間只覺腳下一旋,我已穩穩坐在司徒鄞身上,修長的手臂圈過我腰身,落上小腹。
動作過于自然,距離過于親密,我腦中卻閃過另一件事,沒怎麽斟酌便問了出來:“皇上會武?”
司徒鄞用下巴磨蹭我的肩,心不在焉,“嗯,我不介意你這樣想。”
這算是默認?合宮只道褚王自小體弱,不曾習武,他又何處來的武藝?
耳邊愈發燥熱的呼吸分了心神,罷,宮廷總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事……
那日的鏡中吻痕映上心頭,我縮了肩膀,聲音不自覺嬌軟:“皇上說要批奏章的。”
扣在小腹的手掌躁了躁,啞笑磨得耳癢:“是,不會诓你。”
說罷将我提起來,穩妥地放在半張龍椅上。卻不認真,該拿筆的手絆着我的腰。
“你就是在诓人。”我小聲道。這人一時半刻,絕沒有去忙公事的意思。
又是一陣輕笑,靠近的眼眸靡色迷人,“了兒不排斥我,是不是?”
他,叫了我什麽?我不吭聲。
司徒鄞拉過我的手,在手心輕輕吻下去。
我眼睫一顫。
“還疼麽?”
反應很久,恍悟他問的是和冠劍有關的那一晚。
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臉上明明沒有多餘的感情,那雙深澈的眼,卻令人微微發疼。
我慌忙低頭避開他的視線,鐘了啊鐘了,千萬別受這個人的蠱惑。
“罷了,我批折子,免得……”司徒鄞突然伸手擋唇,一陣咳嗽。
我急忙轉頭,“怎麽咳起來了?”
“茶。”
遞去的茶已微涼,司徒鄞渾不在意地飲下半盞,又碎嗽兩聲,而後止了。我把熱茶續上,再端過去,這次他微抿一口,道是無礙。
之前燈色晃眼,一直沒注意到他的臉色比平日更白。更漏已過亥時,我終是不忍:“去休息吧,國事不休,明日再看也不遲。”
司徒鄞拉我坐下,側頭靠過來:“我去休息,了兒陪我麽?”
我真急了:“身體是大事,尤其是聖上龍體,怎麽能兒戲!”
“朕無事。”淡淡說罷,筆杆在司徒鄞指間漂亮地打個轉。
輕描淡寫中,盡是王者威嚴。
我不敢再說什麽,默不作聲地在旁坐陪。
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我打過第一個哈欠,司徒鄞耳尖,盯着奏章不曾移目,口中問:“無聊嗎?”
我搖頭,“皇上為國操勞都不嫌累,我怎麽敢無聊。”
“又打官腔。”司徒鄞笑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又問:“冷麽?”
回說不冷,但他還是取了件披風給我,玄黃蟒緞披在身上,如诰命夫人顯赫威風。不過,我現在的身份,豈不比诰命夫人還威風?
為自己的沒出息笑了,司徒鄞聞聽又停筆,“餓嗎,讓人做些小食送來?”
以為是他餓了,點頭說好。不大一會兒,新鮮出爐的酥油泡螺和雲花糕就送來了。他卻一筷未動,都推到我面前。
我只好默默吃東西,祈望這一來司徒鄞能安分點。
沒想還不到一刻,司徒鄞又開腔問我:“最近讀了什麽書?”
我忍不住皺眉,“皇上,能不能專心些?不然便回宮歇息。”
司徒鄞無視我的不滿,微笑問道:“不願同我說話?”
我默然半晌,他嘆氣将手邊的奏折一推,“對我來說,這些才是分心的東西。”
這話意外地帶着孩子氣,我打個哈氣,恹恹答:“近來沒心思,也沒看什麽,只是胡亂翻些詩集。還有冰玉白棋子,我同迢兒下了兩次,總算摸出些門道,下次興許能贏你……”
說着聲音漸小下去,眼皮也越發沉重,至于最後怎樣倒在司徒鄞肩上睡着,是不知道的。
翌日醒來天已大亮,一睜眼,便見自己猴子似的挂在司徒鄞身上,極不入目的睡相羞死個人。
燭已燒幹,上書房鴉雀無聲,只有兩個低眉順目的小太監,遠遠立在靠門處屏息等候。
看見有人,我臉上發熱,尴尬地坐起身。
這一動,司徒鄞也醒了,極其自然地拉過我,薄唇壓上來,沿着我的唇線細細吮舐。
我瞪大眼睛看着這溫柔安靜的男子,任憑暖舌滑過唇角。
被晨光染色的眼眸朦胧如嬰兒,應是還未睡醒——他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麽?
纏磨了好一會兒,司徒鄞餮足放開,眼睛看進我眼裏,別有深意地笑。
我別開眼,亦不知為何沒有一絲絲反感。
一轉頭看見殿下站着人,我暗惱起身,熱着面皮道:“皇上有早朝,我先回了。”
“嗯。”司徒鄞淡應一聲,将昨晚的披風籠在我肩上,繞到面前,定定看我,故意等我埋下頭,才輕笑一聲,玉指不緊不慢地系好絲帶。
四個內侍跟着我出來,早晨露重,還是春寒料峭的時節。我将寬大的披風攏緊了些,仍有裘尾曳在地上。
不知他穿在身上,該是怎樣威逸……心裏想着事,腳下不留神絆上石沿,險些摔倒。
“娘娘,您小心着!”身後的跟從緊張道。
我欲讓他們低聲,不等出口,前方的角門便走出一個最不想遇見的人。
應妃鬓松釵搖,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紅如煙熏,估摸是一夜未眠。
也難怪,上書房離得握椒殿這麽近。
我料定必有一場惡戰,惋惜迢兒沒在這裏,否則也可給我壯壯氣勢。身後卻忽然站出個小太監,頗有些先聲奪人的氣勢,對應妃不卑不亢道:
“應妃娘娘吉祥,娴妃娘娘剛從皇上那兒回,已是疲倦得很,若有什麽話,改日再敘也不遲。否則皇上怪罪下來,奴才們不好交代,還請娘娘體恤奴才。”
煙花“呸”了一聲:“狗仗人勢的東西,是誰給你的狗膽,敢管起娘娘的事來了!”
我不動聲色,看應妃如何。
應妃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披風上,出乎意料地,什麽話也沒說,默着臉轉身回宮。
“娘娘,請。”剛剛的小太監請示。
他笑得并不谄媚,我很喜歡這樣的人,一邊走一邊故意問:“你以為自己脖子上有幾個腦袋,敢去頂撞應妃?”
“娴妃娘娘也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奴才自然要好生伺候着。”
我淡笑:“應妃得勢,合宮中沒人敢得罪她,今日你站出來,雖說是分內事,我也應該賞你。”
小太監連忙低頭,“奴才不敢,能為娘娘做一點輕如鴻毛的事,奴才就是有造化的了。”
“你叫什麽?”
“本性威,皇上嫌不好,便喚奴才小蟲。”
我不防笑出聲,明明是威風的姓,卻偏叫人家小蟲,這作風倒像雲靖做得出來的。
餘光瞥見小蟲也跟着笑,我有些不好意思,“你讀過書?”
小蟲回言道:“打小跟着皇上,些許識得幾個字。”
我微訝,既然欽賜過名字,又是打小跟着,該與旁人不同些,怎會在外面伺候?
還沒問,小蟲自己說了:“皇上九歲那年龍體欠安,好了之後太後娘娘怪罪奴才們照顧不周,本要拉去砍腦袋的,皇上慈悲不忍,留下了奴才的命,但也再不能留在近邊,便安排了出去。”
我點頭,随口問:“皇上何時給你改的名字?”
“是病愈後不久,奴才想着能逗皇上開心,便也很開心。”
他答得謙卑恭謹,我心裏喜歡,回到眷瑷殿,立刻着人賞了他們四個。又悄悄喚來小蟲,告訴他若有難事便來找我。
小蟲感激,欲要跪下磕頭,我忙用眼神止住了他。這等事,心領神會便可,張揚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