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正是夜色正濃的時候。

擡眼,便是黑蒙蒙一片,道路與花木映在一處,只見頭頂星月,不見腳下前行。

風在耳廓冷飕飕地刮過,幾盞燈火明滅,順着庑郎一路而來。

"二爺。"劉福叩門喊起,得了應允,方推門而入,叫後面跟着伺候的小子們掌燈添水。

“幾時了?”

鐘毓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好夢未醒,張着雙臂,由他伺候着更衣。

“眼瞧着就要卯時,大爺已經起來,舞了一會兒劍,正在後頭小圓子裏撈金魚呢。”劉福給他系好了紳帶,搬了圓凳,拿官靴出來,“大爺說,今兒是大朝會的日子,讓小的們早些叫起。”

鐘毓懶懶地打個哈欠,随意點頭。

做了京官,可就沒有在滇西那邊自在了。

在外頭,他是地方知府,只要給百姓們把正事做好了,旁的多不用操心。

進了京城,上頭一官更比一官大,做實事的未必能有出頭之日,但場面上落人一步,絕對是要被按着腦袋找不是。

他按了按太陽穴,推窗吹了冷風,才覺得稍稍清醒一些。

又想起昨兒夜裏的事兒。

嘴角浮起笑意,轉身回了寝間,從枕頭下找出一枚香囊。

櫻紅的穗子用松石挽了結,小姑娘手巧,做出來的活計比家裏的繡娘都要精致。

雖沒能跟她獨處地走上一會兒,可得了她親手換的穗子,也叫人歡喜。

劉福接過,為其系在腰間,嘴裏嘀咕道:“之前這穗子磨得打結,小的勸您換了,您還不肯,瞧瞧,還是得換吧。”

“多嘴。”鐘毓笑着嗔罵他一句,沒有分辨。

這香囊是早年間端午集市,張婉買的,攏共有六個色。

小姑娘捧着盒子來家,教他先挑了喜歡的,剩下五個才給張家兄弟分了。

張家兄弟的早就不知道丢去了哪裏,只有他這些年一直帶着。

許是時候久了,連張婉自己都沒認出來。

昨兒拿給他的時候,還笑着問是他,是誰送得寶貝,舊了也舍不得換。

自天街入宮門,有一條長長的如意巷。

早起的官員餓着肚子進宮,聽着水漏子熬時候。

有機靈的宮女太監就動了心思,每日寅時一到,就擔着提桶小吃,在如意巷邊道上做起了買賣。

他們初一十五的拿銀子孝敬着禁衛軍,上面不查,自然也沒人呈報。

那些家境貧寒的官員,自是吃不起東三街上的酒樓館子,府裏又沒有伺候的奴仆能抹黑做飯伺候,大清早的,在冷風裏苦哈哈地站着也是煎熬。

有個使倆小錢兒就能暖飽肚子,自然也是樂意。

當然,這些與定遠侯府卻不相幹。

鐘毓是個随和性子,對吃穿一向不多挑剔。

唯有承樂、承安兄弟兩個在跟前的時候,他才跟着講究三分。

然而,鐘銘卻是個挑剔的主。

非泉水不飲,非佳肴不嘗。

轎子要坐暖的,新靴子要人拿手磨的柔軟了,才能上腳。

冬日要揣着護手,炎夏得有人打扇。

鐘毓沾了兄長的光,每日早朝倒也過得舒坦。

小廚房醜時開竈,只撿兄弟二人喜歡的來做。

鐘銘只有他這麽一個親兄弟,又沒娶親成家,自然也沒有什麽公賬、私賬之分。

一應開銷全由府裏管家安排,不勞鐘毓半點兒費心。

待暖暖的吃飽了飯,車馬轎子早就在外面齊備。

順着天街一路東行,在宮門口落轎子。

“鐘大人,小鐘大人。”

過往朝臣跟鐘銘請安招呼,鐘毓跟在後面只淡淡陪笑。

依太『祖』爺定下來的規矩,凡三品以上官員,方有宮人每日提燈引路。

那些人招呼是其一,更多的也是為着能蹭一路微弱燈光,不至于抹黑的在風裏走半個時辰,再跌跤打牙。

眼看城樓快要鳴鼓,這會兒正是如意巷裏最熱鬧的時候。

太監們得了銀子,急着收拾東西退下。

吃飽了的官員擦嘴收拾,小跑着找自己應站的位置。

還有無所事事的主,三兩湊在一起,小聲嘀咕着聽來的閑話趣事。

人群中,鐘毓隐隐聽到了張承平的名字。

他默不作聲地湊近,才聽清楚那幾人說的是什麽

臉色不由沉了下來。

“鳳來也在啊。”鐘銘笑着沖不遠處的一人招呼。

就見張承平板着臉走近:“別跟老子叫的那麽親近。”

他話雖說得生硬,可腳步還是老老實實地朝這邊來。

那幾個說小話的朝臣聽到張承平的聲音,忙相互提點了,做出無事模樣。

“老燒包,什麽事兒喊爺?”張承平開口就是不善。

說來也怪,鐘銘官居一品,位列三公,脾氣手段更是叫人生怵。

換做旁人敢這麽跟他說話,早就不知道私下裏死過多少次了。

獨張承平一個,在他面前總要撿些粗鄙不堪的言語。

朝堂之上,二人又常有政見不睦的時候。

可只有張承平一人賭氣。

鐘太保聽到那些不中聽的渾話,非但不作回應,還面上帶笑與尋常無恙。

衆人都覺得,鐘太保絕對是暗戳戳的把這些恩怨都記在了心裏。

只等着張承平戰前失利,再新仇舊賬一起算,教他沒有翻身起來的機會。

“聽說你不出家了,恭喜啊。”鐘銘眼睛淡淡朝身側瞥去,那幾個說閑話的朝臣瑟縮着站直了身子。

鐘毓換了笑顏,上前作揖:“大哥哥好。”

“吃了麽?”張承平嫌鐘銘聒噪,待他兄弟卻是和善,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過去,“在路上買的,天兒冷,放身上捂着,暖和。”

鐘毓才接過,拿在手裏,還沒問裏頭是個什麽,就聽鐘聲響起。

“列位——”當值的小太監側一步站在人前唱賀。

見人齊整,便退後兩步,在一旁提燈引路,朝太和殿去。

今日議的是滇西的事。

聖上有意要臨陣換,撤下王軍,命張承平接手滇西軍一應。

兵部的人自是不肯。

“王軍在滇西經營數十年之久,張承平不過是湊巧打過幾場勝仗,豈能頂替了王軍去!”

兵部多是鎮北軍舊部出身。

都是當年跟着先帝戎馬天下,『槍』杆子裏真本事拼出來的富貴。

即便在聖前,這些人也有各抒己見的本事。

那邊話音方落,立馬有聖上跟前的忠臣出來,替張承平說話。

吵來吵去,無非就是一個換跟不換的抉擇。

換了王德利,崔太後勢力折損,兵部臉上也沒有面子。

王德利是崔太後一手帶出來的,崔太後出身青州崔家,而兵部這些老臣,多的是打小跟着崔家祖上在戰場上歷練出來的,今時今日也有人以崔家親兵自稱。

打了崔太後的面子,對于這些豪情萬丈的老來說,那是叛主,是大逆不道的行徑。

而不換王德利,崔太後死死的拿捏着兵部一應,只要邊境無一日平安,朝堂上便永遠離不開一個“崔”字。

皇上不是那等甘守過門的天子。

想要皇權獨攬,就得大刀闊斧。

早十幾年前,他費盡心思,扶持着呂景同做了鎮北軍統帥,奈何那是一灘上不了牆的爛泥。

做個縮頭王八,守好眼巴前兒的一畝三分地,尚已不易。

再想有什麽大的作為,是不可能了。

眼下,張承平是一方開了刃的寶刀,只要他能在滇西一鳴驚人。

先破了崔家在邊境的掌控,後面的事情就能順遂不少。

用人不疑。

張承平有志向與戰績擱那兒放着,皇上自然願意給年輕人一個機會。

也給自己一個契機。

“鐘卿怎麽看?”

龍書案上突然開口,言語直點鐘銘。

吵吵嚷嚷的諸位大臣也都安靜下來,目光盯在前排,都豎着耳朵想聽他的見解。

“禀聖上,此事,臣未必能有做個好的抉擇。”鐘銘作揖回話,“臣日日守在京城,眼前瞧見的,耳朵裏聽到的,皆是聖明天子治下的繁華景象。”

皇上眼底染上凜色。

今日,他可不想聽這些毫無意義的奉承話。

滇西軍得換個統帥,換個跟崔家沒有幹系的統帥。

兵部那些人也緩緩舒展了眉梢。

鐘銘乃三公之一,他打了馬虎眼,推脫着不肯表态,就已經是最大的表态了。

此事,不說,就是最好地回答。

不料,鐘銘側身一步,指了身後站着的鐘毓道:“臣願為陛下舉薦一人,讓他說說,張軍到底适不适合來做這滇西軍的統帥。”

鐘毓懷裏揣着張承平給的那個油紙包,身上燙的熱乎乎的。

他摸索了好久,已經猜出來了,油紙包裏裹着的是塊兒烤紅薯。

這才入秋,在外頭吹着小風還不覺得,等進了殿內,這麽多人熙熙攘攘地擠在一處,心口那股子熱乎勁兒就上來了。

忽然,被站在前面的兄長推了出來,鐘毓先是一怔,又搓着指頭,覺得懷裏的烤紅薯更燙了。

“鐘毓在滇西做了三年知府,常便衣走動于各個府縣,滇西的實際情況,問他是最合适不過得了。”

上首的那一抹凜色散去,換上了饒有興致的笑意。

皇上以為他們兄弟兩個私下裏商議好了,便淡淡開口,點鐘毓詢問。

“臣以為……”鐘毓欲言又止,心口的燙的有些發慌,他舔了舔嘴,沉吟片刻,才朗聲道:“臣以為張軍做不得滇西軍統帥。”

皇上愣住了,兵部衆人也愣住了。

就連鐘銘本人,也怔在那裏,眼神裏皆是驚訝。

旁人不知道鐘毓跟張承平的幹系,他這個做兄長的,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臭小子惦記着張家的妹子,平日裏哥哥長、哥哥短的恨不能倒貼着伺候到跟前。

今兒這麽個絕好的人情送到眼前,怎麽就不知道把握了?

鐘毓沒有擡頭,他看不到旁人的神色。

只屏住了心神,盯在眼前的那方金磚之上。

不急不躁的往下面說。

“滇西緊鄰昭南,百姓們沿邊境世代定居,早有互通姻親,結為秦晉之好的幹系,血脈兒孫傳承下來,真要說斷,卻多是不能。”

打仗是打仗的事情。

總不能因為一場戰争,兒子不認了親娘,丈夫丢棄掉妻兒。

“更何況,連年征戰下來,雖有朝廷撥銀響糧錢,但戰火紛飛,百姓幾多困苦,卻是不争的事實。王軍以懷柔之術待人,每年都要有大批無辜百姓流離失所。”

“臣以為,張軍在行軍打仗上或多強于王軍,但華安、潞西兩場戰役,張軍的威名早就深入人心,便是教他做了統帥,底下百姓也要怨聲四起。”

鐘毓口口聲聲講的都是道義。

他拿張承平坑殺俘虜的事情,出來說事兒。

任誰都要覺得他是崔太後那邊的人。

鐘銘卻從裏頭聽出了貓膩。

張承平在行軍打仗上,不僅能頂替得了王德利,更是要優勝于其。

鐘銘眼神緩緩上觑,去觀天子顏色。

果不其然,皇上也聽明白了鐘毓話裏的意思。

“此事朕心意已決,就不必再議了。”皇上沒有生氣,只淡淡擺手,事情做了個定論。

若是方才,他還在此事上有些猶豫,但聽了鐘毓的這番話,便再沒什麽顧慮。

張承平能在昭南打勝仗。

光這一點,就足夠了。

什麽宅心仁厚的話,不過是哄騙着天下愚民,拿禮儀教條約束着叫他們老實罷了。

在天下一統面前,一個能殺敵報國的軍,即便是手段厲害了些,也是無妨。

“皇上!臣……”鐘毓跪下磕頭,還想為自己的意見申辯。

皇上臉一沉,只說此事不準再提。

鐘毓垮着臉。

不知是因自己的話沒被采納,還是懷裏的那塊兒烤紅薯太過灼人。

散了朝,兵部的幾個老大人還過來寬慰他。

又誇年輕人一腔忠心,是個可造之材。

等出了宮門,鐘毓才從懷裏拿出那塊已經不燙了的紅薯,遞在鐘銘手上:“哥,送你了。”

鐘銘看着油紙上頭還剮蹭着一抹黑漬,像是鍋底灰似的。

“是什麽?”

不知張承平從哪兒掏來的東西,怎麽瞧着髒兮兮的樣子。

“好東西,你瞧瞧就知道了。”鐘毓展齒一笑,坐上轎子,往戶部衙門去。

鐘銘東西拿在手裏,終是沒有在外頭打開,也跟着進了轎子。

他在聖前當差,倒也不必每日都要值守。

這會兒天才擦着青紅邊兒亮了起來,街上零零散散有兩三個行人。

鐘銘打了個哈欠,身子沉沉歪在了軟枕上。

家裏夫人自從有了身孕,夜裏常有抽筋兒的時候。

他一向淺眠,驚醒了還要幫着摩挲腿肚,好叫她睡得舒服一些。

輾轉反複,近乎是一夜未眠。

早早地回去,可得補個好覺。

張承平在大朝會上出盡了風頭,人還沒出宮門,外頭關于他的是非就卷起來了。

他一個帶兵打仗的粗人,十二三歲就提着比自己還要高上許多的長『槍』,去了戰場。

便是回京述職,或貓在家裏在父母跟前盡孝,或是與同僚好友在日新樓吃酒,從不曾往風化場所裏去過。

縱是有心之人想那他的私事,出來做文章,也無從下手。

可他家裏還有一個妹子。

衛國公府的事情傳的沸沸揚揚,連提督衙門的人幫周家出頭,都被扣了大獄。

謠言如洪水猛獸,越是搪土來堵,就越性的暗湧澎湃。

等中午休息的時候,六部衙門裏頭就已經是傳遍了。

戶部也有人湊在一起嘀咕,叫鐘毓尋了個差錯,罰了銀錢,才安生了不少。

張承平下了早朝就直接回家,還是承樂下學回家,他才知道的這事兒。

此時此刻。

被造謠的正主,剛跟着辛榮從城外的繡莊裏出來。

“多虧有辛姐姐幫我,跑了幾家秀坊,他們都應不了這活兒。”張婉笑着跟辛榮攜手,進了馬車。

“你跟我客氣什麽。”辛榮本就是是八面玲珑的性子。

又是真的喜歡這個溫溫柔柔的小姑娘,說起話來三分真心,另外七分,則是賣鐘毓一個人情,過些時候崔浩要在吏部任職,頂頭上司便是鐘銘。

她幫着打好了關系,以後上下行事,也方便許多。

張婉小臉紅撲撲地笑,外頭的風從半敞的車窗外吹進來,涼飕飕地打在她的臉上,越發地浮起一抹可愛顏色。

“我與姐姐投脾氣,只可惜我如今是這般身份,要是早幾年間,也曾想過像姐姐這般,出去天南海北的闖上一闖,見些世面才好。”

她頂着一個和離的身份,即便是有父母兄長仰仗,私下裏也少不得有人說到閑話。

女子來這世間走上一遭。

那便是千磨萬險的歷練。

小門小戶有過活吃飯的辛苦,諸如她這般的門第世家,也有體面名聲的難處。

但凡能逃離京城,在外頭避上幾年,她必是肯的。

然而,家中長輩不會同意,兄長們也要勸阻。

“可惜什麽?”辛榮抿着嘴笑,“你有幾個十四,十五的年歲?還要早上幾年?”

“不怕你笑話,我今年十八,開春就要十九,擱做旁人,早就相夫教子,如今在深宅大院裏操持着一府中饋了。”

“我卻沒有那個享福的好命,這般年紀,才碰到了自己瞧着順眼的人,崔浩就是想叫我窩在家裏給他做伺候人的老媽子,可外頭萬把人指着我吃飯穿衣,賺銀子養活一家老小,我若停下來了,那些人又當如何?”

“好在他也知禮,從不曾有過這些混賬念頭,不怕妹妹聽了笑話,日裏渴了累了,他一個金枝玉葉的主,竟也知道端茶遞水,給人捶腿捏肩的不曾抱怨。”

“妹妹心裏覺得可惜,那是畫地為牢,自己把自己給圈起來了。”

“要我說,什麽時候都是正好,只要你有這個心氣兒,甭管別人吆五喝六的在一旁說三道四,只把那股子不服輸的勁頭拿出來了,你事事做的比他們強,比他們好,再讓他們去說,看那些讨嫌鬼們還有沒有這個臉面。”

“姐姐說得真好!”張婉聽得拍手鼓掌。

辛榮笑着摸摸張婉的頭發,繼續道:“我是個認死理兒的人,打小就記得我娘教過的那句話:娘有、大有、丈夫有,該騰手,靠山要到,靠人要跑,自己抓手裏的捏着舒坦,使着也才順心。”

這小姑娘跟自己投脾氣,辛榮這番話,倒也說的真心。

張婉絞着手上的帕子,欲言又止。

“哈哈。”辛榮爽朗一笑,“傻姑娘,你該不會是以為我要勸你經商吧?”

張婉疑惑擡頭,她還真是這個想法。

辛榮擺着手,打趣兒道:“不成不成,你這性子不夠果利,做生意講究個穩準利落,你買賣賠了事小,回頭叫人家知道是我教我,豈不壞了我的名聲。”

張婉也跟着笑:“我還緊張了一下呢,想着要買進賣出,樣樣都是摳銀子的事兒,真真是叫人頭疼。”

辛榮正經問她:“那妹妹可有自己心心念念想做的事情?”

她這話,還真把張婉給難住了。

想做的事情?

仔細回想,自己還真沒有什麽想做的事兒。

自小有幾個哥哥在身邊護着,家中長輩又百般疼愛。

這輩子唯一不順心的事兒,便是碰上了周博遠那個貌是情非的僞君子,上了一回當,吃了一回虧。

萬幸如今已經逃出來了。

再沒有不順心的事兒。

“嗯……嗯……”張婉吭吭哧哧地想了許久,也沒能說出個一二。

辛榮寬慰她道:“不打緊的,不是每個人都有惦念、盼頭,你日子順遂,沒有念想也是常理。”

張婉道:“我聽說,姐姐十六歲便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了。”

她羞愧地低頭,自己今年也是十六,卻籍籍無名,心中沒有半點兒打算。

辛榮道:“不是這個道理,有的人十六還丢了性命呢,有打算也好,沒打算也罷,你做不來我,我也成不了你,各自有各自的歸宿。”

遽然,辛榮話音一轉,又道:“上回我見妹妹在門前施粥,還賞了銀子給那幾個可憐的小花子,就知道你是個心善的人。”

“正巧了,我有打算在京城辦學,還缺一個能出來替我當家主事的山長,妹妹若是得空,且能有這份心思,不如替我幫了這個忙如何?”

“我?”張婉指着自己,語氣中滿滿的詫異。

“自然是你。”辛榮笑道,“妹妹也不要怕勞而無獲,我是個用人不疑的主,每年比着高陽書院給你撥銀子,一應開銷,你只寫清楚了留案就成,至于你的年俸,我給妹妹另算。”

高陽書院是京城最好的書院。

每年束脩能低的上一個七品官的年俸。

裏頭學子又多是出身富貴,不乏有肯捐銀子的人家。

宋家也是真心辦學,除去給夫子們月奉支出外,學裏的裏外開銷,也都是盡心盡力的做到最好。

要比着高陽書院開銷,那……得是個多好的書院啊。

“不成,不成。”張婉搖頭如撥浪鼓,連連拒絕道:“我不成的,我念書不好,又不會這上頭的營生,回頭沒得耽誤那些學子的功夫。”

十年寒窗苦,念書考科舉的人,一日熬過一日的,就是為了盼着能夠早日出人頭地。

真因着自己一個不頂用的山長,連累了他們科考大事,豈不是要折陰德。

辛榮道:“又不使你念書,我想開一間教女子安身立命,謀銀子的書院,不知妹妹可有想法。”

“女子?”張婉教她這一句更比一句令人吃驚的話吓到。

她只聽過男子念書識字,也見過馮家那位橫刀立馬的女軍。

可那多是有家世身份仰仗,加上姑娘們自己也有過人的本事。

讓尋常人家的女子也能夠抛頭露面的謀銀子,張婉真是不曾想過,也不敢想。

馬車在宋國公府門前停下,趕車的車夫出聲提醒。

辛榮最後說一句:“我只是提個念頭,妹妹回頭自己斟酌,只是我這差事可不容易,妹妹若是應下,須得跟我簽上個十年八年的契約,三五天的跑路了,我是要上門讨違約銀子的。”

她送張婉下了馬車,又提起繡莊的事情:“小軍的衣裳後日便能趕出來,咱們家年年都有承辦軍需一應,絕對是細密耐使的料子針腳。”

張婉點頭,在門口與其告別。

恍恍惚惚地進了院子。

她在外頭是沒聽見那些渾話,可王氏跟老夫人這邊,早就氣地咬牙切齒,恨不能跳腳罵娘了。

“遭天煞的老狗賊,肯定是他們周家作禍,出去傳的閑話!”王氏扥緊了手帕,罵了一句,又小心去看婆母臉色。

老夫人不喜歡她言語粗魯,往常這個時候,早就翻眼皮不滿,要嗔怪兩句。

不料,今日卻破天荒的沒有吭氣兒,還跟着一起抱怨。

“該是罵他畜牲,禍害了咱們孩子不夠,還要壞了她的名聲不成?”

張婉打簾子進屋,笑着問:“壞了誰得名聲?”

她面有喜色地進屋,老夫人跟王氏兩個卻都閉口不言了。

“衣裳可定下了?”王氏探了探她的手溫,埋怨道:“你身子弱,眼看就要入秋了,該是穿厚實一些才好,辛家姑娘又不是外人,你還講究什麽窈窕不成。”

張婉努嘴點頭,笑着環在老夫人懷裏:“還真叫您給說準了,幾家秀坊都做不來那樣的針腳,獨她們辛家的繡娘能成,縫出來布料,兩個婆子使了老大力氣去扯,都沒有崩開破損。”

王氏道:“該是她們家的好,價錢上都要比別家四五倍的貴着呢。”

老夫人道:“又不缺這點兒銀子,那是你親兒子,還不能教他出門穿些好着的?”

王氏挨了罵,只得順聲道:“您說的是,價錢倒是無妨……”

只是這銀子不從公賬裏頭出,是婆母拿體己出來貼補,回頭叫老二家的知道了,哭天抹淚的又該鬧上一回了。

人呀,不能胡思亂想。

王氏才在心裏念叨一嘴老二家的,就聽外面有人遠昭昭就扯着嗓子鬼叫着來了。

“咱們的濃濃啊……是真的命苦……要我說啊……索性撂開了臉,不管不顧的跟他們鬧上一回才好……”

岳氏哭哭啼啼地進來,手帕在眼角擦了又擦,嗓子扯得通天響,也沒瞧出她臉上有半點兒傷心勁兒。

“二嬸嬸這是怎麽了?”

張婉教她吓了一大跳。

自己好端端的在這兒坐着,怎麽就使得着人號喪了?

岳氏瞧清楚是她,越性哭的凄慘起來。

“濃濃啊……快叫嬸子瞧瞧,咱們這麽好的孩子,叫她們胡言亂語地傳那些腌臜話,真是受委屈了……”

“她嬸子……”王氏扒拉着想要人扯開。

岳氏非但不松手,嘴裏還叫的更起勁兒了。

恨不能張婉立刻清楚的知道,外頭都傳了些關于自己什麽閑話。

“住嘴!”

老夫人聽不過去,擰着眉頭敲了岳氏一拐棍兒,才叫她止住了號喪,委委屈屈地站在一旁。

“我也是一時心急,心疼咱們孩子……”岳氏小聲替自己分辨。

再看張婉,挓挲着手,立在原地,一副無措模樣。

“好孩子,那都是他們胡說的。”老夫人步履瞞珊地走上前去,張婉摟在懷裏,又扭頭去罵老二家的,“都怪你嬸子糊塗,聽了一兩句不三不四的渾話,不出去跟傳閑話的理論也就罷了,恨不得一字不差地學給孩子們聽?”

“氣哭了我的濃濃,看我老婆子回頭跟你們算賬!”

岳氏吓得打了個冷顫,解釋道:“那話又不是我說的……那……那是外頭人家都在傳……”

“你可給我住嘴吧!”老夫人瞪她一眼,“不說話,也沒人當你是啞巴!”

又換和善的口氣,給張婉擦眼淚:“咱們不聽,都是些混賬話,誰要是再敢胡沁,回頭叫你大哥哥絞了他們的舌頭!”

不過,這話只是戲言。

即便是張承平從兄弟口中聽說了這事兒,也只能氣地跺腳,再沒旁的法子。

“氣也沒用!”

張承樂一拳打在桌上,又疼的倒吸一口涼氣,抖着手唠叨。

“不知是哪陣秋風刮出來的,城裏城外都傳遍了!上到朝廷官員,下至街頭賣菜的村婦,哪個都能提上幾嘴。”

“他們編了謊話,說濃濃是跟孫洛通奸在前,被周家捉了個正着,是咱們家仗着大哥哥你的權勢,從聖上那裏讨了旨意,才能壓了周家一頭,休妻成了和離……放他娘的狗臭屁!他老子娘是親兄妹,什麽樣的孬種才能想出這些渾話出來腌臜人?”

張承平把拳頭捏地咯吱吱作響,還能心平氣和地發問:“朝廷裏官員也在傳此事?可知是哪位大人?”

張承樂氣的直哭,袖子擦了眼淚,抽噎着回答:“誰知道呢,說是某位高官家裏的奴仆傳出來的,大家夥兒都在提這事兒,可誰也說不出來個緣由。”

“高官?”

張承平冷笑一聲,隐隐想起來早上鐘銘突然叫自己的時候,跟前就有幾個人,指指點點的好像在說着什麽

他從紅木洗臉盆兒上拿幹淨的帕子,丢在張承樂的頭上:“哭哭啼啼的,跟個小姑娘似的,你有這功夫,去如意居哄哄濃濃,別叫她傷心難過才是正事兒。”

“那大哥哥你呢?”張承樂打着哭嗝,扭頭道。

“事情已經傳開了,我又不能一個一個地堵了他們的嘴,自然是躺着睡覺,想想怎麽把事兒給解決了才好。”張承平如是道。

“大哥哥不去給濃濃出頭!”張承樂不依。

他們的親妹子都叫人欺負了,他還要睡覺?

他憑什麽睡覺!

張承平睖他:“出頭,找誰出頭?你說出個主,我去把人殺了助興都成!”

張承樂一口咬定:“肯定是周博遠那個狗東西!也只有他們周家那些壞水,才能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情!”

他家濃濃又不曾的罪過旁人,也只有周家一門子烏龜王八不生蛋的下作玩意兒,才會想到這個法子報複。

張承平卻比他冷靜得多。

衛國公吃了三五次虧,自然是要漲些記性。

真要是周家在背後使壞,也不該是這會兒子動作。

前腳兩家才鬧了不睦,後腳就有流言蜚語傳出,可不像是他周武才的作風。

“你先去如意居瞧瞧,濃濃小性兒,別一時委屈,虧待了自己才好。”張承平安慰他道。

“不使你們瞧我。”忽然門外有人說話,便見張婉領着明棋幾個過來。

小姑娘眼圈兒紅紅的,像是剛哭過的樣子。

還是強擠出笑顏,拿帕子給承樂揾淚:“小哥哥,你不準哭了,我才好,你這麽一哭,又要招我傷心。”

“不哭,不哭。”張承樂狠狠地擦了擦眼角,“好好的,我哭個什麽勁兒。”

張婉叫人打了熱水,給他擦臉,又溫溫柔柔的幫他從新梳了發冠:“我沒事兒的,又不是我做過的事情,嘴長在他們身上,咱們管不着。”

“那也不準說你!”張承樂別扭道。

張婉看承平一眼,笑道:“就知道你們兩個疼我,我才來走這麽一趟,都聽好了啊,誰也不準因為這個出去胡鬧,小哥哥不準!大哥哥更不準!”

小哥哥眼見就要大考。

大哥哥又緊趕着得去滇西。

萬不能因為這個,壞了他們的前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