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蟹肥時桂花醉。
日新樓辛家的桂花釀,是京城大戶人家入秋必要吃上一回的好物。
拍掉封壇的泥土,桂花香混着淡淡的酒香,便撲鼻而來。
張承樂拿酒舀扌彙上一口,啧着嘴點頭:“還是真哥哥大方,每回買什麽東西,都要足足的分量。”
桂花釀可不便宜,換自己去,不過打上兩壺,嘗個新鮮罷了。
張承安湊過來,偷偷拿眼神朝鐘毓方向示意:“先別急着吃酒,你有沒有覺得,你真哥哥今兒個不對勁兒?”
張承樂從桂花釀裏擡頭,大喇喇道:“怎麽不對勁兒?他本就是性子沉穩的人,二哥哥還指望他學着你,來搶我酒吃?”
“好沒出息。”張承安沒好氣地笑他,正經道:“鐘毓今天,好像生氣了。”
張承樂拿着裝滿的酒壺,在爐子前坐下。
瞧一眼小鍋裏的水開了,添一勺燙了溫婉,又将酒壺卡在上面。
才轉着身子,同承安說話。
“你瞧着異樣,我可瞧着是好好的。”
他挖一勺新鮮的蟹膏,順手遞在張婉嘴邊:“濃濃,看出來你真哥哥生氣了麽?”
張婉悄悄擡眼,畏怯地朝對面那人看去。
正撞上鐘毓也在看他。
抿起的嘴角忽然勾上一絲笑意,吓得她慌忙垂目。
接過張承樂手上的勺子,磕巴地搖頭:“沒……沒看出來。”
“看吧,濃濃心思細膩,都沒瞧出來,就二哥哥眼尖。”張承樂沖承安擠眉弄眼,哂笑道:“多心不長個兒,但凡這點兒心思用到相看姑娘上頭,二嬸嬸早就高興道阿彌陀佛了。”
他性子大大咧咧,沒瞧見鐘毓跟濃濃之間奇怪的舉動,張承安卻都看在眼裏。
“榆木腦袋,不開竅。”張承安笑罵一句,懶得跟他多說。
過了會兒,小爐子上的桂花釀溫好。
張承安故意倒了一杯,遞在張婉面前:“濃濃,給你真哥哥端過去。”
這兩個人之間肯定藏着事兒。
濃濃這會兒瞧見鐘毓,跟耗子見了貓似的,他們騙得了別人,可騙不過自己這雙火眼金睛。
張承安在一旁盯着,張婉也不好拒絕,端起酒杯,走到鐘毓跟前,也不往他手上遞,側了側身,要放他身邊的香幾上面。
“我這會兒就吃。”鐘毓先她一步,伸手抓住了酒杯。
也抓住了她捏在上頭的幾根手指。
女子的指尖微涼,許是擦了手油,帶着一絲香甜的濕意。
放在他幹燥而滾燙的掌心,如炎夏遇冰,舒服的令人舍不得松手。
張婉掙紮着抽手,神情有些慌亂,故作鎮定地道:“壺裏又添了新酒,真哥哥喜歡,自己過去吃。”
鐘毓撩起眼皮看她。
心中腹诽:這會兒知道害怕了,敢跟男子單獨出去,坐人家馬車的時候,怎麽有那麽大的膽子?
“你坐下,我有話審你。”修長的手指點在小幾,一旁放着的那杯桂花釀分毫未動。
“小哥哥等我過去吃酒呢。”張婉不肯,小聲推脫道。
鐘毓道:“教他等着,你要真急,就吃我這一杯。”
他板着臉的時候,比張承平都要嚴厲。
平日那雙溫和而又散着慵懶的眸子,這會兒寫滿了‘吓人’倆字。
張婉想起了小時候他沖自己發火那回,差不多也是這樣的眼神。
她跟小哥哥兩個淘氣,爬上了房頂捉鳥,下來的時候,小哥哥在前面跑得飛快,她卻盯着遠遠的地面,挪不動腳。
自己孤零零地趴在房頂,哭得撕心裂肺,小哥哥卻追着那鳥不知去了哪裏。
直到天黑,幾個哥哥才提着小哥哥的脖子過來,在屋山後面的矮木叢裏才找到了她。
五六歲的小姑娘,被花木刮破了臉,凄凄艾艾地哭了一個下午。
四肢都是疼的,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
是真哥哥抱着她去找的大夫。
等包紮了傷口,終于能躺在床上歇息,真哥哥又板着臉過來罵她。
耳提面命的好一頓訓斥。
她都委屈哭了,他也不肯罷休。
那是她頭一回瞧見真哥哥發怒,比大哥哥生氣的時候都要駭人。
也是打那次起,小哥哥有什麽新奇的壞主意,她再不敢跟着一起搗亂了。
“你今日,是跟六公主出去游湖了?”鐘毓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張婉這才急忙回神,殷切點頭:“是的,一早六公主來接的我,我娘送我出去的。”
她可沒有說謊,有人能幫着作證。
鐘毓默聲片刻,又問:“那男子是誰?”
“是……”張婉吞吞吐吐。
張承安突然湊過來插言:“什麽男子?”
鐘毓沉穩道:“你快過來,跟我一起好好說說她。”
能光明正大的弄清楚這兩人之間的小九九,張承安笑着搬了圓凳,在張婉身側坐下。
“濃濃,快跟二哥說說,犯了什麽過?值得你真哥哥這麽訓你。”
張婉莫名覺得自己理虧,扭扭捏捏的不願開口。
鐘毓撇了撇嘴,道:“我來家的時候,瞧見她從孫家的馬車上下來,這丫頭也是心大,沒有自家人跟着,就那麽放心的跟人家走,要是遇上拐子,且有她後悔的時候!”
他不說自己生氣,只把孫洛當騙子來講。
張承安先是一愣,問道:“孫家,哪個孫家?”
鐘毓道:“跟承樂一起在書院念書,他老子是兵部侍郎,孫大海。”
張婉皺眉,不是說不認識麽?
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張承安細想片刻,對上了模樣:“是那小子啊。”
搖了搖頭,癟着嘴跟張婉囑咐:“那小子不成,高高的顴骨,眼眶晃裏晃蕩的,瞧着就是一副刻薄樣子。”
“二哥哥!”張婉拖長了強調抱怨:“你想什麽呢?”
孫洛跟她同是六公主邀去的賓客。
回來的時候,也是六公主再三開口,讓孫洛幫着送她一程。
再說了,孫岚惦念着要給自己做嫂子,孫家哥哥送自己回來一趟,也不過是想幫自家妹子套個近乎。
張承樂聞風過來,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拍腿罵人:“好他個孫大頭,怪不得今兒連小宋夫子的課都敢逃了,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就他那歪瓜裂棗的德行,還想做我的妹夫?”
他不說話還好。
此言一出,鐘毓跟張承安兩個當場黑臉。
張婉有嘴也解釋不清楚了。
絞着手上的帕子,忖了又忖,終是咬咬牙,把孫岚的事情講了出來。
“……孫家哥哥是替岚妹妹賣我個人情,哪裏是你們想的那樣。”
鐘毓臉上的深情稍有緩和,嘴上還是冷冰冰道:“即便如此,也要避諱着些才好,外頭那些婦人們恨不能生了八張嘴去說別人閑話,你同他在府門外站那麽一會兒,若是叫有心之人瞧見了,傳出去,也是不好的。”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雖有皇上給了個公斷,但多得是人想上趕着替衛國公府出頭。
那孫洛有沒有賊心,他管不到。
可小姑娘才有兩天平定日子過,再不能叫人拿捕風捉影的閑話,來壞了她的名聲。
經鐘毓這麽點撥,張承安也回味過來這裏頭的道理。
“你真哥哥說的是,甭管他妹子也好,姑姑也罷,咱們還是要避嫌着些才好。”
張婉點頭,手上的動作卻有些僵硬。
她乃和離之身,本就遭人話柄。
是自己行事莽撞了,若是因着自己的緣故,日後連累到幾個哥哥說親,那才叫人悔死。
張承樂站出來替她打圓場:“先別管這些亂七八糟的,濃濃說孫大頭家的妹子要給她嫂子,你們猜,那霸王花瞧上的是咱們家哪位哥哥?”
鐘毓也瞧出了張婉的難堪,不忍再往厲害了去說。
淡淡一笑,仰頭看着承樂,先把自己摘了個幹淨:“反正不會是我,你們兄弟三個,随便挑。”
“怎麽是兄弟三個?”張承樂比一巴掌,給他看,“有五個呢!”
鐘毓道:“老三一個榆木疙瘩,老四是個酒膩子,連濃濃這個親妹子都少能瞧見這兩尊半仙兒,孫家姑娘就是想一見鐘情,也未必能有這機會。”
張承安趔着身子擺手:“更不是我!你二哥我風吹就倒,實在不敢相配。”
放眼京城,誰不知道孫家的那位小姐的名號啊。
一拳一個小流氓。
只要她孫岚出門在街上晃蕩,巡捕營的兄弟都能清閑不少。
那些纨绔公子哥兒,聽到她的名字,可是有多遠躲多遠的。
這麽彪悍的女子,實在不是自己喜歡的一類。
張承樂在自家人跟前頭腦簡單,聽完承安的分析,還在那裏掰手指頭盤算:“不是你,也不能大哥哥,三哥哥四哥哥又不常在……”
張婉也被他勾出了興致,好奇道:“岚妹妹是不是喜歡小哥哥你啊?”
頓時,張承樂整個人聶呆呆怔在原地。
半張着嘴,看看承安,又看看鐘毓,最後将目光落在了張婉臉上。
結結巴巴道:“你……你不要胡說!”
他是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壞事,才能得孫岚孫女俠青睐!
張承安故意逗他,幫腔道:“肯定是瞧上你小哥哥了,要不,孫洛怎麽三天兩頭地邀他往孫家跑。”
想到岚妹妹的活潑可愛,張婉笑着道喜:“小嫂嫂看着就讨人喜愛,回頭你們兩個好了,可別瞞我。”
張承安要去吃酒,起身拍拍承樂的肩膀,也道:“也跟二哥說一聲,怪叫人好奇呢。”
一桌子美味佳肴,幾人吃的盡興。
獨張承樂一個,抱着一根蟹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戳到散席。
明日學裏有課,張承安早早的就回去歇着。
張婉送鐘毓到院門外面。
她在臺階下駐足,将手裏的琉璃燈塞給他:“夜裏風大,你拿這個,能瞧得清楚一些。”
鐘毓接過,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
“那個……方才我兇了你,也是擔心,你不要生氣才好。”
張婉笑着搖頭:“我又不是小性兒的人,哪有那麽多氣生?”
他那一番話,也是為着她好。
有這個一個兄長能時刻在跟前提點着,她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不知好歹的賭氣翻臉呢。
鐘毓腳下彳亍,拍了拍腦袋,又折回來道:“想起來了,我昨兒落了一樣東西,不知是不是掉在承樂這裏了。要不……妹妹幫着一起找找?”
想起孫家那臭小子跟她獨處了一路,他就覺得心裏憋屈得很。
妒忌,如同一只吞噬善良的猛獸,一點點撕下他用來僞裝的雍容不迫。
在他五髒六腑裏來回跳騰,吃光了他的沉穩與和善。
鐘毓這會兒不想回家。
只想哄着她,讓她也陪自己獨處一會兒。
作者有話要說:
沒想到吧,嘿,加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