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婉嘴上說着不氣不惱,可哄好了張承樂回來,夜裏自己躺在床上,生生哭了一宿。
轉天起來,明棋伺候她洗漱,免不了又是一番心疼。
那些不中聽的渾話,能傳到張婉的耳朵裏面,孫家自然也是聞到了風聲。
孫侍郎與張承平同朝為官,自家的兒子跟張家妹子傳出此等不堪入耳的謠言,孫侍郎比誰都要生氣。
“好好的你惹誰不成,偏去跟他宋國公府攪和在一起。”孫侍郎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張承平是好惹的主麽?
聖上正是高看他的時候,連衛國公都在那小崽子手裏栽了跟頭,更何況是他們了。
“是六公主相邀,兒子不敢不應……”孫洛委屈解釋。
“放屁!給老子跪好了,不準挪窩!”孫侍郎破口就罵,“那六公主更不是什麽好貨色,老子讓你好生念書你不往心裏去記,你反倒把她的話當做聖旨來聽?”
若張承平是惹不得的土匪山匪,那六公主就是不懷好意的奸詐狐貍。
當年先太子一案,相幹的公卿世家死的死敗的敗,獨她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本事了得,自請下嫁晉寧李家,輾轉幾年,竟然還能風風光光的回京。
那六公主的手段了得,不比那些勾心鬥角的文官少了去。
“可我是真心喜歡張家妹妹……”孫洛小聲地嘀咕,“既然她名聲受損,大不了……大不了……我娶了她就是。”
外頭那些閑言碎語又不是真的,可他的一片真心卻是再真切不過了。
張家妹子可愛,若是肯嫁他為妻,他肯定好生護着她,再不叫那些人在背後亂嚼舌根。
孫侍郎見這逆子竟然單純至此,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打罵才好。
“娶她?先摸摸你頭上有幾顆腦袋!張承平拿他那妹子當心肝兒一樣寶貝,他連周世子都好打一頓,因着你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這會兒再眼巴巴的上門求娶,豈不是要坐實了外頭那些渾話!”
孫侍郎一邊掰扯着這裏頭的道理,一邊恨鐵不成鋼的拿家法說話。
孫洛挨了幾棍子,疼的龇牙咧嘴。
去還想拿書生氣說事:“可我是真的喜歡她,旁人說她的不是,我能挺身而出,站出來給她成親……”
“成你媽了個蛋!”
孫侍郎本就是武将出身,軍營出來的脾氣,罵人的髒話随口就是。
這些年是做了京官,教那些文绉绉的禦史們消磨的遮掩了不少。
可被這逆子連着幾句往嗓子眼兒上捅。
任是孫侍郎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
“再提一句娶不娶的,老子閹了你送進宮裏做太監,省的整日胡言亂語,害了自己不說,還要連累你妹子!”
那張家姑娘是個能娶的主麽?
先不提有張承平那個怒目圓睜的活閻王護着,娶了她,那不是明擺着跟衛國公府叫板麽!
在兵部衙門裏混了這麽多年,孫侍郎也長了不少的心眼兒。
官場上的事情,誰也別把誰往死路上推。
衛國公府眼下有難,未必日後會沒有再發跡的時候。
張家姑娘又不是金雕玉砌,犯不着為着一個嫁過人的小婦人,壞了家裏的名聲。
孫洛本就性子怯弱,挨了一頓打,又被耳提面命地罵了一回。
心裏對張婉的那點子期待早就搓摩些許,變得不那麽熱絡了。
孫岚知道此事,還特意跑到他跟前問了一回:“大哥,你真就那麽喜歡張家姐姐?”
他們孫家好歹也在京城有些臉面,做不來那等兩家易親的的事情。
若是大哥執意要跟張家姐姐交好,那她跟張家哥哥的事情,可就難辦了。
孫洛屁股上的腫痛熱辣辣的燙人,沒好氣地趴在床上咬牙:“喜歡!不喜歡怎會為她挨打!”
他說的是氣話。
什麽喜不喜歡,不過是年少氣盛的一時沖動。
挨了這頓打,再大的喜歡也煙消雲散。
然而,孫岚卻将這話聽進了心裏。
閑話兩句,便言語搪塞地離去。
孫洛正依着他老子的吩咐,滿心想着回頭怎麽去張家賠禮道歉的事兒。
自然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當天傍晚,孫侍郎擡着挨了打的孫洛,去張家賠禮。
藤編的小轎一路進了宋國公府的大門。
孫洛只着裏衣,血跡斑斑地趴在那裏,客客氣氣地講了自己的不是,又大包大攬的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他若有心往六公主身上推脫,張承平還要不客氣地怼上幾句。
可眼下他言語真誠,又是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張家再有埋怨,也說不過理去。
宋國公是頂好說話的性子,三言兩語就把人給原諒了。
張婉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孫洛這個幫兇之一,也只是挨了一頓他老子的家法,在張家面前哭了一場,裝模作樣擠出幾滴眼淚,便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
而此事的另一位幫兇,此刻正笑眯眯地仰頭吃酒,拉着羅煙的手,笑的一臉癡迷。
“好煙兒,我不是也賠了,歉也道了,你還想叫我怎麽着?”
羅煙罥眉細挑,嗔笑地奪了她手中的酒盅,就着她沒吃完的半口,叼在嘴裏,抿了抿,才丹唇濕潤的開口。
“張婉的事情,是你做的?”
六公主攏了攏眉,搖頭晃腦的道:“給你的投名狀,這回,你可相信我的清白了……”
羅煙戳她腦門兒,罵道:“呸,誰稀罕你的投名狀。”
她嘆了口氣,正經道:“你這法子也忒厲害了一些,她好歹也是個姑娘家,你這麽一個法子壞了她的名聲,以後可教她怎麽在京城駐足。”
“我又不是真氣,你好賴給我解釋兩句,實不該如此的……”
六公主吃了個半醉,似笑非笑地睜開眼睛:“瞧你這傻樣,誰說是我做的了?”
“不是你?”羅煙驚訝道。
“自然不是我。”六公主醉醺醺地歪在身後的被褥上說話:“你不是時時刻刻囑咐着要我心善,對那些姑娘們好一些,她們都不容易,都是小可憐。”
她捏着她的下巴,眼底凝聚着笑意:“小可憐發話了,我豈敢不聽。”
“去你的,說正經話呢,你別打岔。”羅煙道。
“我不正經?在你跟前,我每一句都是正經話。”
“不準胡鬧!”羅煙扒下她礙事的手,認真問道:“既然不是咱們,還能有誰知道孫洛的名字?”
那天跟出去的人,都是府裏的家生奴才,賣身契在主子手裏捏着,誰敢跟旁個胡言亂語。
還說不是她,莫不是又在騙人……
羅煙皺起眉頭,拉她坐直,抿着嘴又要說教。
六公主突然身子前傾,撲在了她的懷裏,雙手摟住她的腰,嘟嘟囔囔道:“先別急着罵我,這回,真不是我……”
羅煙推開她的手頓住,拿了薄被替她蓋住身子,才和聲道:“好好好,我信你,不是你。”
六公主嘿嘿傻笑,才把自己知道的實情說了出來。
“是二皇兄惱不過張承平落他臉面,使了一手借力打力,這事兒跟他沒有幹系,就是張家想要細查,也無跡可尋。”
“太子殿下?”羅煙訝異道。
“他才不是太子呢。”六公主喃喃道,“太子哥哥說過,儲君乃光明磊落之輩,才使不出這些下作手段呢。”
她口中的太子殿下,指的是先太子秦甄。
六公主乃怡嫔娘娘所出,所有呂家這麽個一門親戚依仗,可終是不得聖心。
永安公主從一出生,便是聖上的掌中嬌嬌,封號封地,也是聖上雙手捧着遞到跟前的。
而她家公主卻沒有先皇後那麽一個聖寵極濃的親娘,直到遠嫁晉寧,才得了個香山公主的封號,至于封地,那更是沒影兒的事兒。
聖上本就子嗣不盛,偏又只疼愛先皇後所出的一對兒女。
即便先太子與永安公主英年早逝,聖上去寵一個崔家的外姓,也想不起還有六公主這麽一個女兒。
早年間,若不是先太子多有幫襯。
六公主恐怕早就同京郊行宮那位一般,拖着一條跛了的殘腿,汲汲度日。
羅煙嘆息一聲,念着她常說的那句話:“你日後還是要和善一些,遇見那些可憐的女子,能幫就多幫她們一些……”
懷裏的人伸出纖細的指尖,捂在她的嘴上:“別說話,我不聽。”
口是心非的女人,讓幫別人的是她,回頭賭氣鬧別扭,給自己甩臉色的還是她。
好聽話、漂亮事兒,全都讓她一個人做了。
合該只有自己才是壞人?
關于張婉的那些流言蜚語,熱熱鬧鬧的在市井間傳了幾天。
孫家把兒子好打一頓,又擡着人真心上門道歉。
張家閉口不言,不多站出來做半點兒回應。
本以為,此事也該漸漸平息。
然,不知是那股風沒有吹對,老百姓們讨論了幾日,以訛傳訛的渾話越性猖狂了起來。
起先拿孫洛出來說事兒,還是有個苗頭,能展開了杜撰。
後來什麽李公子,錢公子的,簡直是無稽之談。
更甚至,連東海侯世子高煜都被人翻了出來,說他跟張家姑娘私相授受,叫綏寧候府抓了個正着,才失了那門姻緣。
而張家幾個兄弟看不上東海侯無權無勢,更是上門将高煜好打一頓。
老百姓們聽風就是雨。
高門世家裏頭的小姐少爺,他們看不見摸不着,反倒是越性對這些一知半解的故事有了興致。
東一耳朵、西一耳朵聽來的話,叫那些街頭巷尾的大娘嫂子們揉圓了從新編故事,竟然還有頭有尾的串聯起來了。
等故事到最後圓全起來。
張婉已經成了一個不守婦道,小小年紀便與男子私會,暗結珠胎又打了孩子,去攀附衛國公府這門高枝的市儈小人。
“瞧,就是她,說什麽大家閨秀呢,她要真好,人家衛國公寧肯撕破了臉挨一頓,也不要她?”
張婉踩在杌凳上的腳步頓住,側目尋聲望去。
遠遠的巷口,有兩個婆子沖這邊指指點點。
聲音不小,話裏帶着幸災樂禍的奚落,像是恨不能教她聽得清楚。
“太過分了!我去找她們理論!”明棋氣鼓鼓的要挽袖子過去。
“回來。”張婉将人攔下,“他們渾說,就是等着你上去理論呢,随她們去吧,說多了聽不到回應,也就罷了。”
“可是!小姐……”明棋不甘心地抱怨。
這些人嘴裏說出來的渾話要多離譜有多離譜,随她們去,那以後小姐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繡莊的人等着呢,別誤了人家的時候。”張婉催促。
今天是跟辛家繡莊那邊商議好的,過去看花樣子的日子。
上回那幾件衣裳做得好,老夫人瞧着喜歡,就了量了尺寸,定下幾件過年的冬裝。
她今兒過去瞧瞧繡花樣式,若是如意,那邊就早早地開工,能在入冬前趕制出來呢。
明棋上了馬車,嘴裏還不滿地抱怨:“就您是個活菩薩的性子,這個也罷了,那個也算了,什麽都随着別個去,半點兒不顧自己。”
張婉苦澀一笑,攤手道:“我能怎麽辦,嘴長在人家身上,我管不到,也管不來。”
實在不是她不願計較,那些話聽在耳朵裏,比刮骨剜肉都教她難受。
可今時今刻,着實不是能夠計較出頭的時候。
她忍一忍,說不準那些人得不着回應,也就自覺沒趣,早早的收手了。
“氣死我吧!”明棋噘着嘴,将臉撇像窗外。
張婉也攏起眉峰,眸子裏,滿是憂愁。
辛家的莊子在京郊不遠,下了官道往前,兩旁種着四時盛開的花木,時長有人看顧打理,倒也開的正豔。
繡莊的掌事早早就迎了出來:“我們東家交代了的,姑娘不是外人,有什麽瞧着不如意的,您只管開口,咱們家都能盡善的修改。”
張婉依着老夫人的意思,交代了幾處需要注意的要求,點頭笑道:“我家老太太直誇咱們莊子裏的繡娘針線活兒了得,再沒有不如意的地方了。”
兩個人說了幾句客套話,前頭又有遠客過來,張婉也不好多停留攪擾,笑着起身出去。
“您不必遠送,我家奴仆就在前頭呢,我們幾個過去就成。”
“那您恕我招待不周。”掌事的賠笑作揖,又匆匆進去忙買賣。
張婉領着明棋等人,朝馬車走去。
就看見路邊圍着幾個年紀不大的孩子,笑嘻嘻地指着張家的馬車:“就是這輛車,那個不守婦道的張家小姐從裏頭下來,我娘親口說的!”
“『騷』狐貍!大壯他爹就是被『騷』狐貍勾引跑了!”
“這不要東西,咱們砸了她的車,看她還怎麽勾搭男人!”
“對!砸了她的車!”
小孩子們沒有自己的主意,家大人說了什麽,他們都當真的來往耳朵裏聽。
家裏娘老子說這是騷狐貍的馬車,他們就義憤填膺的出來趕狐貍。
石頭子一枚一枚的敲在馬車上,趕車的馬夫,氣的拿鞭子吓唬他們,趕跑了一個,又緊着從後頭竄出來一個。
馬夫被他們戲耍的團團轉圈,後來氣不過,才動了真格的,抽了其中一個壞小子一鞭。
有人挨了打,哞哞地哭鼻子。
其餘幾個見着了眼淚,才想起來害怕。
馬夫舉着鞭子要追出去,小孩子們嘴裏罵罵咧咧,一哄而散,蹦跳着沒入金燦燦的麥田,尋不見蹤跡。
麥子已經成熟。
有的人家已經割了,『裸』露出光禿禿的土地,裏面只有參差不齊的麥子茬兒。
而那些還沒來得及收割的麥田,被風輕輕吹過,發出嘈雜的聲響。
似是交頭接耳地說着什麽小話。
張婉覺得耳邊一片聒噪。
她耳朵疼,腦子裏也被吵得混沌聽不清聲音。
“小姐,咱們回去吧。”明棋心思沉沉,小心地勸她回家。
張婉沉默片刻,才有氣無力地點頭,“回去吧。”
路上,馬車裏靜的吓人。
車轍聲吱呀呀的響,張婉卻聽不見。
她耳朵裏只有一句令人感到恐懼而又作嘔的話——“縱是你想仗着家世再嫁,我周家不要的媳婦,我看誰敢收去!”
那個畜牲不是在吓唬她。
而是真的這麽做了!
張婉只覺得渾身發抖,指甲深深掐在掌心的肉裏,一片通紅,也不覺得疼。
回了家裏,她先去上房回話,老夫人瞧出了她的異樣,私下裏找明棋詢問。
“欺人太甚!真真是欺人太甚啊!”老夫人咬牙切齒,手上的拐杖敲的地磚咚咚作響,“他們是想逼死我的濃濃麽!”
王氏也在跟前抹眼淚:“母親……您說……這事兒該怎麽去辦……”
濃濃還小,以後還有大好的日子要過。
真要叫這一遭子壞了名聲。
那孩子,可要怎麽活啊!
張婉躲在屋裏睡了一個沉沉的午覺,屋裏掌燈,她才木讷睜眼。
她擡頭看了看,明棋不在跟前,伺候的丫鬟也不在跟前。
只有圓桌前坐着一人,身材魁梧,穿着丹色長衫,背對着她,伏在桌子上小憩。
“大哥哥?”張婉開口問人。
張承平手肘動了動,似是驚醒,“你……你醒了……”
他尴尬地撓頭,有些不知道怎麽解釋。
他是聽了白天發生的事情,才過來盯着呢。
家裏人怕她心裏難受,再有個想不開的念頭,做出傻事兒。
“你小哥哥弄了一對兒會唱曲兒的百靈,教我過來喊你,嘿,我怎麽就睡着了。”張承平笨拙的說着謊話,過來替她撥開額前的碎發。
張婉眼睛眨了眨,嘴一抿,眼淚就落了下來:“大哥哥,大哥哥……”
她是個七竅玲珑的心思,兄長是個什麽目的,她豈會看不出來。
可家裏人越是如此小心翼翼,她心裏就越是不願給他們添麻煩。
委屈她一個,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就好。
張承平被她哭的心裏也跟着亂了,手足無措的給她擦眼淚,嘴裏笨地說不出話。
兄妹兩個正體貼關愛,外面明棋隔着窗子通報:“大爺,小姐,鐘家二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