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封皇後這種事, 聽起來風光無限,實則卻是累人的差事。前一日司衣局送來了冊封大典上要穿的鳳冠霞帔, 大紅顏色晃人心神。
是日天色才明,身邊近侍的人便忙碌起來。我随意披件寬袍坐在鏡前,由着迢兒梳妝。
迢兒的手是百裏挑一的靈巧,不多時便将鳳髻挽成,又将金釵一支支插入發間, 最後戴上鳳冠。我左右看看, 真真整麗端莊, 一絲毛病也挑不出來。
“小姐真美!”迢兒兩眼放光地看着我, 跟她自己出嫁了一樣高興。
我笑道:“等你做了新娘子,也是一樣美的。”
“小姐說什麽呢, 誰要嫁人了……”
我促狎她:“小妮子, 你與那侍衛長張路的事兒, 以為我不知道呢?你若急着想嫁, 我非常樂得替你保媒。”
迢兒羞紅了臉,向我跺腳道:“小姐已是皇後了, 還這麽捉弄人!必定是秋水那蹄子使壞, 看我不撕爛她的嘴!”
秋水聞言進來,微笑道:“我又不知道你的事, 怎麽是我說的呢?娘娘慧眼明察,你又往我身上賴。”
迢兒平時這麽伶俐的人,此刻一句整話也說不出,瞪了秋水一眼, 羞惱地跑了出去。
我覺得有趣,開懷笑了幾聲。秋水為我整理服飾,緩着聲勸:“今天是娘娘的大日子,娘娘還是着緊些,免得出了差錯。”
我向鏡中看了看,果然人靠衣裝,這大紅的衣衫穿上,氣色都豔了許多。口中不經意:“有什麽差錯可出的?再說這皇後也沒什麽稀奇,大不了不做就是。”
“真是好大的口氣。”
外間突然有人說話,我與秋水同時一驚。
眨眼間,只見一人飄然而來,一身淡雅素衣,宛若輕雲出岫。
我莞然一笑:“如素你來了。”
如素先将我打量一番,而後緩聲說:“我看你是被皇上寵壞了,這樣的日子,什麽話都敢說,門外連個管事的都沒有,也忒胡來了。”
必是迢兒真惱了,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拉過如素衣袖,“不過是閑話。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
如素道:“本來應該等你與皇上祭過祖祠,再由衆妃參拜。但我忍不住先來見見你,雖是不太合規矩,你可不要見怪。”
我忙道:“姐姐切莫與我這樣,我待你就像親姐姐一般,可不要因為什麽皇後不皇後的,就與我生疏了。”
“又口不擇言了。”
雖然如素隐藏的很好,但我還是看得出她的落寞。
女人之間,最不能讓的就是男人,她對司徒鄞用情極深,如今見別人與之伉俪情深,如何能不難過?
而今天,也是新人入宮的日子,盡管我信牧舟之心不會變,但将來的事……我嘆了一口氣,不願再想下去。
如素從懷間取出一個精致的錦囊,“這是我繡的,送你作賀禮。戋戋之物,不要嫌棄。”
我接過,摩娑上面繡得靈動超然的雙鶴,笑道:“鶴鳴九臯,聲聞于天。我喜歡,多謝姐姐了。”
卯時正,至昭文殿行冊立大典,受百官朝拜。之後,帝後同乘鳳辇至德政祠,向列代先祖焚香祝禱。一切禮畢,已足足一個半時辰。
走出祠外,晚秋陽光稀薄,身着玄龍朝袍的司徒鄞挽住我的手,“累不累?”
我搖頭,心道你還是多顧念些自己的身子吧。他盯着我的霞帔,薄唇輕莞:“從沒見你穿過這麽鮮豔的衣裳,以後還該多穿才是。”
我也少見司徒鄞着龍服的樣子,果真比得常服更威儀挺拔。今日容不得說笑,便微微欠身道:“皇上推行節儉之風,臣妾更該以身作則,不敢奢靡鋪張。”
司徒鄞像是聽到什麽稀奇的話,忍笑又不笑,正要開口,陳公公過來,“皇上,剛剛太後娘娘差人來說,今日是小主進宮的日子,讓皇上別顧着高興,冷落了小主們。”
司徒鄞深深看過去一眼。我忙道:“既然母後特意叮囑,皇上去吧。”
說完,才發覺手指無意間抓住了他的衣袖,我連忙松開,笑得讪讪:“皇上去吧。”
司徒鄞斂睫淡笑,“取筆墨來。”
陳公公愣了下神,司徒鄞瞥過去一眼,年事已高的公公一個哆嗦,便忙領命去了。
我雲裏霧裏地問:“要做什麽?”
他不回答,只是饒有興趣地打量我,稠密目光似能釀出蜜來。
不多時,陳公公回來了,并身後兩個小太監手捧文房四寶。
司徒鄞抽出袖中折素扇,走筆其上,我只見筆如龍行,也不知在寫些什麽。未已寫就,他吹幹上面的墨跡,含笑遞到我手裏,而後也沒說什麽,帶着宮人走了。
我莫名其妙地展開扇面,只見上面墨力遒勁,寫道是:
射姑何所訊,神女降都門。
霓羽驚金殿,燕釵飛綠雲。
橫波遣霧聚,曲黛倩人颦。
上言離別久,于子朝共昏。
擡起頭,司徒鄞早已走得遠了。我将那首詩念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漾開無限漣漪。
回到宮裏,正殿外的“眷瑷殿”已經改為“容宸宮”,合宮人齊刷刷跪身參拜,我看着高興,命迢兒分賞。
秋水跪在頭裏,擡眼笑道:“娘娘忘了,一早出門前已經賞過了。”
“賞賜還嫌多麽?我心中高興,再賞一回。”
過了正午,入宮的新嫔來宮中參拜。
滿屋粉白黛綠,麝馥蘭香,一行十二人向我行叩拜大禮。命衆人平身,我介紹湘妃眉如素,新人再拜,而後将備好的賞禮分賜下去。
我在各人臉上逡巡幾圈,和顏問道:“哪位妹妹是中都按察史馮大人的女兒?”
一女盈盈邁前一步,颔首欠身道:“臣妾馮氏,見過皇後娘娘。”
我點點頭,又問:“五都刺史趙丹青大人的族妹明貴人是哪個?”
一個身着青蓮羅裙的女子走出來,聲音脆脆的:“回娘娘,臣妾是刺史之妹趙氏。”
我微笑點頭,向其餘人看了看,對其中穿着藕色衣衫的女子道:“想來這位妹妹便是阮美人了。”
她近前行禮,語音儒軟:“臣妾阮羅煙,見過皇後娘娘。”
如素贊道:“果真傳聞不虛,是個難得的美人呢。”
我心裏也很喜歡。這阮氏不但生得極美,而且只淺施粉黛,并不張揚。
問過內務局給她們安排的住處,我少不得要說幾句場面話:“住進宮中,以後就是姐妹了。後宮相與,和睦最好。你們各自安居,要一心為皇上分憂。”
我說一句,她們應一聲“是”,之後便讓衆人各自散去了。如素随即也告辭:“忙了這一日,你必定累壞了,好好歇歇吧。”
我抻個懶腰,累,真是累,比我進宮那日都累,于是不與如素客套,遣人送她回去。
至晚間掌燈時分,正要卸妝更衣,司徒鄞卻過來了。
他在朝服外罩了一件檀色裼袍,與我的衣帔竟十分相配。瞥見他手中新扇,我會意暗笑,剛送出一把,又尋了一把,這人還真是扇不離手。
随口問一句:“怎麽過這兒來了?”
他抖開折扇,笑得春風意暖,“不然呢?”
我不着痕跡地将視線挪開,雖則見到他心裏無限歡喜,但也不願惹上專寵的名聲。
如今宮中填了新人,更不比從前,我少不得違心道:“今日新小主入宮,母後又有那個意思,你也該到別處……”
“別處?除了你這裏,哪裏還有別處。”他理所當然地攬過我,低道:“你這樣說,是存心要我心急?”說罷惡作劇地呵我癢癢。
髻上步搖玎珰亂響,我躲閃不過,細喘着讨饒:“我知道了!好好說話便是。”
司徒鄞乖乖住手,笑問:“送你的扇子,可還喜歡?”
我不由笑:“我很歡心。”
司徒鄞更開心:“我不工詩詞,游戲之作唐突了你。嗯……趕明兒寫一篇《鳳妝賦》送你,如何?”
我注視他明亮的眼睛,“都好,就是太費心了。”
“我心如此,又怎會費心?”默了一會兒,他的眼神連同語氣都變得認真:“選秀之事,不過是應母後的意思,把人娶進宮來,也無非做個擺設。你入宮那日我冷待了你,今日,不妨就當作你我的大喜之日。”
我百感交集,過往種種浮上心頭,原來之前是我多慮,他待我之心,從不似我想的淺薄。
出神間,司徒鄞撥下帷帳,将我輕輕抱至榻上。
一縱清宵,無邊旎夢。
每年一入十月,宮中總有好忙,因為再過一月便是皇上壽辰。今年更有岱國之主梁袖前來賀壽,所以籌辦壽宴之事格外嚴慎。
宮外之事有複塵經手,自然沒什麽可擔心的,至于宮內的一應事務,從裝飾布置到宮人侍從,再到器皿菜肴,無一不是我親身着辦。
雖然尚可應付,但畢竟沒管過這麽大的事,幾日下來頗感乏累。此時想到牧舟,就有幾分忿忿,這哪裏是他過生日,分明是在折騰我!
這日晚間去霖順宮,殿中燈火眀明,司徒鄞仍在批閱奏折,我見狀感慨:“真是巧者勞智者憂,走到哪兒都是這般勞碌景象。”
司徒鄞筆下不辍,亦不擡眼,口中道:“才堪堪忙了幾日,就這麽埋怨起來,改明兒你過壽辰,朕也為皇後親自操辦可好?”
“當不起。”知他做事專注,我将食盒放在小幾上,不再擾他。
過了一時,司徒鄞扔下筆,抻着腰身向這邊踱過來,懶聲問:“帶了什麽好東西?我都餓了。”
我将筍尖鲈魚湯和白玉酥端出來,幸而還溫着。這幾日膳房送來的壽宴菜品嘗得多,自己也動了心思,試着做了幾回,只算能入口。
司徒鄞倒是不嫌棄,用得很順口,我道:“晚膳用的什麽,還這樣好胃口?”
他忙着吃,顧不上說話。
看着他的吃相,我想起白日的事,“今日在母後宮裏見到雲靖,不知為什麽,他滿臉不高興的樣子。”
司徒鄞聽見這個,露出頭疼的表情,“這個小魔王,昨兒個鬧我一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