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被風吹到他的白襯衣上, 化作一塊又一塊的水滴,傘和日光的夾角下,他的臉半明半暗, 只是下意識的把懷裏人勾的更緊了一些, 嘴角緩緩漾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略略彎腰, 在她耳邊低聲說:“我也是。”
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岑惜當如是。
不知道這樣抱了他多久, 直到天空閃過一道悶雷,岑惜不舍得他一直舉着傘, 才戀戀不舍的把人放開。
臨放開之前, 還貪心的吸了一口他懷裏淺淡的香氣。
然而, 這一口氣剛吸進去,還沒來得及呼出來, 岑惜忽然僵住了, 保持着一個固定的姿勢,一動不動。
簡珂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和她姿勢完全相同, 連驚慌失措表情都差不多的岑建教授。
教授旁邊跟着的, 是捂着臉不忍直視,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哀嚎慘不忍睹的岑臻。
晚飯還是在那家一面牆都是薔薇藤蔓的餐廳, 岑惜戰戰兢兢的和簡珂走在後面,全程一個字兒都沒說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岑臻這種新潮熱血青年對這種中規中矩的裝潢不是很感興趣,懶洋洋的插着兜評價:“真不愧是老教授喜歡的店啊,哎,那簡珂為什麽也喜歡這裏?”
岑惜在心中默默作答, 因為他是老幹部。
眼看簡珂要張嘴說話,岑惜出于對她爸的了解,拉了把他的手,他低頭時給他一個“這不是插嘴的好時機”的眼神。
岑父皺眉,表情嚴肅:“你們是第一次見面吧?簡珂比你大,要有禮貌,叫哥哥。”
岑臻對着牆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又不得不叫,“哥哥”兩個字像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
簡珂很久沒被同齡人叫哥哥了,面對的還是一個和他差不多高的男生,他覺得好笑,點頭應下。同時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麽岑惜這麽怕岑建教授了,在他面前,岑教授是個良師益友,但是在他們面前,他是個連細枝末節都嚴格到一絲不茍的嚴父。
而他沒想到的是教授的這番教導還沒完:“年輕人,不要過于追逐外表,發表言論之前一定要多加了解,你是新一代,是這個社會的新鮮血液,如果只從一家餐廳的外表就做出判斷,是一種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不符合社會對主流青年的發展期待!”
岑臻:“……”
岑惜給簡珂一個“你現在明白了吧”的眼神。
上菜前,岑惜和岑臻一起去洗手。
岑臻故意把水甩到他姐身上,聲音悶悶的:“你可真行,請回來一個爹,人比人得死,我今天能不能活着回家都不一定。”
“我好的到哪去?”岑惜直接拿岑臻寬大的球衣擦手,冷着臉,“你以為他不會把我和簡珂放在一起比麽?”
想想他姐辛苦維系了那麽久的偶像包袱,要在那麽喜歡的人面前被她爸親手拆穿,岑臻頓時覺得他姐更可憐一點。
唉……誰讓他給他姐打了二十多個電話他姐都不接!
愛莫能助。
姐弟倆磨磨蹭蹭回到包間,看到他們的父親笑的一臉慈愛,對視一眼,交換了自己內心的不祥預感。
岑父:“小惜,你和簡珂交往,這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呀,怎麽還瞞着爸爸?”
簡珂理所應當的接過話題:“不是小惜的問題,是我覺得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擔心和您說了之後您會不放心。”
“對你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岑父聲如洪鐘,随即又一副遺憾的樣子,“我是不放心小惜,她媽從小就嬌慣着她,邋遢,也不怎麽守規矩,天天就愛擺弄電腦要不然就去買衣服,知識儲備跟不上你呀!”
岑惜:“……”
這就是她一直以來不敢跟父親承認她跟簡珂在一起了的緣故,父親損己擡人的功力,從來沒讓她失望過。
岑臻捂臉,他有預感,今天是要見證他姐丢人的全過程了。
之前岑惜和簡珂同時出現在岑父面前時,岑父對岑惜的評價就不太高,沒想到兩人在一起了,岑父好像更變本加厲,還有一種自家培養出來的小孩配不上別人家小孩的自責意味在。
一向和岑父關系好的簡珂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愣了一下才說:“您可能小惜有誤解吧,她還是挺優秀的,期末成績一直是班裏名列前茅,教授也常常跟我誇獎她。”
“你不用替她說話,我的女兒我還能不知道嗎?”岑父搖頭笑,“她也就是背書強點,你讓她算數,五加三都能等于七。”
岑惜:“……”
岑臻這回真沒忍住,“噗”的笑出聲。
得虧這時候服務員進來送菜了,要不然誰都不知道這段對話該怎麽收場。
岑惜心累,一點胃口都沒有,簡珂根據她的喜好,往她的盤子裏夾了滿滿一座小山的菜,但是岑惜連筷子都不想拿起來。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等着聽她爸接下來要說出什麽話貶損她。
許是今天格外注意身邊的一舉一動,岑惜才發現,坐在她左側的簡珂,擡起來的一只是離她遠的那只胳膊,她微微睜大眼問道:“咦?你是左撇子呀?”
“嗯。”簡珂又給她夾了只蝦,微微揚眉,嘗試轉移桌子上的話題,“小的時候幼兒園老師說用來吃飯的手是右手,以至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左右不分。”
想到小時候的簡珂皺着眉頭,領着一張肉嘟嘟的小奶臉,分不清左右,迷茫可愛但仍能看出來幾分帥氣的模樣,岑惜真的有一瞬間心情被治愈到。
“左撇子都很聰明。”岑父見縫插針的誇獎。
……
岑惜剛剛松下來的唇線再次繃直。
岑臻面無表情的拿左手舀了一碗湯。
這一次,簡珂也跟着沉默了,他沉默不是因為他接不上話,而是因為他感覺到身邊人壓抑不住的情緒。
他忽然明白為什麽她一直不敢在他面前做真實的自己。
她是不是擔心,那個真實的她,也會在她父親面前那樣,被否定?
簡珂不露聲色的多給她夾了些菜,想讓她多吃點,帶她走。
相識多年,他第一次希望和岑建教授的見面這麽快結束。
桌子又轉了幾圈,岑父看見岑惜面前的餐盤,面色微愠:“小惜,怎麽不吃飯呢?”
岑惜嘆氣,有氣無力的拿起筷子,蒼白解釋:“沒什麽,有點累。”
岑父放下筷子,諄諄教導:“小惜,不要讓人這麽不省心。簡珂平時那麽忙,自己的案子忙不過來還要給你小說打官司,你累,他就不累嗎?要互相體諒。”
岑惜抿抿嘴,夾起面前盤子裏一塊鴨血放進嘴裏,配合着岑父貶低的話吃起來味同嚼蠟,恹恹道:“知道了。”
“不止是這樣。”岑父甚至喝了口水,做足了長篇大論的準備,“你的小說,寫的累死累活,能賺幾個錢?你看簡珂,現在接一個案子,代理費是多少?我的意思也不是說一切都要向錢看齊,但是錢是你對這個世界的規則掌握多少的最佳證明。想成為像簡珂這樣好的律師,絕不是你光背法條,考出好成績就能達到的,你要多聽,多看,多思考,需要大量的時間投入,不斷儲備和積累相關知識,未來才能向你的客戶提出有質量的解決方案!”
岑惜目光水平向下,看着滿桌的玉盤珍馐,兩只手握住對側手肘,把自己縮成一團,極為艱難的開口,為自己辯解了一句:“其實寫小說,也會經歷這個儲備過程,不是一件那麽簡單的事。”
說完,她閉上眼,默默祈禱,爸爸,別說了,求你了。
別在他面前說我,以後你再怎麽說我,罵我,我都不反駁。
我真的不想,在他面前,顏面盡失,求你了。
岑父顯然沒有接收到岑惜內心的訴求,仍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所以呢?難道你和簡珂交往,什麽都讓簡珂幫你?就像今天這場官司這樣?”
“岑教授。”簡珂猛然出聲,眉眼間帶着不怒自威的氣場,似乎又察覺到自己驀然開口多有不尊,他緩了緩,“這次的庭審,在收集證據這塊,小惜自己其實……”
“是啊。”岑惜倏地開口,打斷了簡珂的話。她的情緒在極度的撕扯隐忍後分崩離析,用平靜的語氣,說出自己都覺得荒唐的話,“我就是什麽都不會,打算一直靠他,做一個一分錢都賺不到的廢物,我犯法了嗎?”
岑父愕然,從前的岑惜雖然學習不好,但是在他面前向來乖巧,從來沒有這樣忤逆過他,以至于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拍桌而起:“岑惜,你聽聽你自己說的什麽話!”
岑惜擡頭,直迎父親不解中夾雜着憤怒的目光,眼淚毫無預兆開了閘一般撲簌簌落下:“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麽!那你知道嗎?既然你這麽喜歡簡珂,你認他當你兒子啊!你要我幹嘛啊!我就算再努力,再學習,也一輩子都比不過他,一輩子要丢你的人!”
“你!你!”岑父指着岑惜的鼻子,氣的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低頭似乎想找東西打人,岑臻怕出什麽事,眼疾手快的把父親手邊所有易碎的物品全都收到一邊。
簡珂抓着的那只小手忽然脫離掌控,岑惜站起來,絕望的挑釁:“你打啊,把我打成殘疾,我就能名正言順的一輩子躺在簡珂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