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入新居後, 迎來的一個節日是端午。鐘了提前幾日便備好糯米葦葉,自己做的, 總比買現成的有趣兒一些。
在廚房忙活着,一臉無所事事的牧舟逛進來,看見鐘了專注地捏米團,笑贊:“娘子手藝真好,看着形狀便知好吃。”
“這樣歪瓜咧棗的形狀也誇好, 你是——別鬧, 手上濕呢!”她避開牧舟的親昵, 男人小狗一樣蹭上來:“娘子做的, 自然都好。”
“別忙着恭維,您老人家什麽好的沒吃過?”
牧舟笑:“倒是啊, 看到糯米, 想起那一年的團子了, 要不, 娘子再做一回?”
回應打趣的是一聲輕哼,兩人正在說笑, 忽然聽見敲門聲, 隐隐還有人叫着“姐姐、姐姐。”
鐘了與李牧舟對視一眼,心中皆想:找咱們的?忙洗了手一同到門口, 剛剛打開門,便有一人跳出來,大喊道:“漂亮姐姐!”
鐘了吓了一跳,看是一個三十來歲的陌生男人, 穿着褐色的粗麻衣衫,一張臉方方正正,只是眼神有些癡傻。
不等詢問,這男人忽然一把揪住她的手,嘿嘿地笑着重複:“漂亮姐姐!漂亮姐姐!”
牧舟眉頭微皺,拂開這人的手。
他本是收足了力道,不想癡子依舊“哇”地大叫一聲,随即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知所措,口裏仍不停地念叨着那四個字。
“這人是打哪來的?”鐘了也有些不知所措,求助般望向牧舟。
牧舟輕輕嘆氣:“前幾日倒是在附近見過他,小孩子一樣趴在地上找螞蟻,神志很是瘋傻……他大概不知何時看見了你,覺得你美若天仙,就跟了過來。”
“這時候開什麽玩笑。”
不輕不重地剜了相公一眼,鐘了柔聲去問癡子的住處,癡子反而躲閃她的目光,卻又不肯走,只杵在原地自言自語。
牧舟無奈。他并沒有開玩笑。本來,見有人輕薄鐘了,他氣還氣不過來,登徒浪子還好說,可對方偏是個傻子,他李牧舟總不至于與一個心智不成的人置氣。
鐘了半天問不出個所以然,李牧舟定睛凝向那人,聲似玉玦琤琮:“你說姐姐漂亮,是嗎?”
說也奇怪,鐘了費了半天口舌,不及牧舟一句,癡子直愣愣看向發問之人,喃喃:“是,姐姐漂亮,姐姐漂亮……”
牧舟臉上露出一點笑意,“那姐姐想去你家裏做客,你肯領路嗎?”
癡子怔在那裏,似在腦中消化牧舟的意思,許久後他眼放光亮,上去拉鐘了的手,開心道:“姐姐走!姐姐走!”
牧舟早将鐘了拉至身側,不防被癡子握緊了手,猶豫一瞬,也沒有推開,只随着他向前走。
鐘了跟在二人身後,看着他們手拉手的模樣,實在好笑。
牧舟好像背後長了眼睛,有些威脅的意味:“你再笑!”
鐘了悶頭抿了抿唇,而後快步上前,低聲問:“你何時轉了性情,這樣好說話了?”
牧舟睨她,“我從前脾氣很差麽?”
“不善。”鐘了竊笑着實話實說。
癡子的家離得不遠,兩間簡陋破舊的茅屋,一縷炊煙直上。
籬院中,一個銀絲斑駁的婦人急得六神無主,恍然看見兒子蹦蹦跳跳地回來,差點掉下眼淚。
跟着兒子回來的兩人身着富貴,氣度不似常人,老婦又不由惶恐起來,一把拉過兒子,躬身道:“小兒不懂事,可是在外惹了麻煩,沖撞了貴人?老婦人在這給二位賠禮了。”
辭色卑微至極,讓人聽了不忍。鐘了忙道:“婆婆客氣了,只是這位大哥迷了路,我們住在附近,便将他送回來。”
“兩位真是好心人。”婦人連連道謝,眼角閃出一抹淚色。癡子仍是一無所覺,看看娘親,再看看鐘了,始終揚着不解世事的傻笑。
鐘了心下欷歔,“婆婆,只有你們兩人住在這裏嗎?”
婦人點頭,“老身姓紀,乃是土生土長的拓衿人。自從嫁了孩子他爹,生下了他,就一直住在這裏了。他爹走得早,是享福去了,苦了我們娘倆……”
“我看這個大哥是有些病症……”鐘了斟酌着問:“可為他看過?”
紀婆婆一聲嘆息:“打生下來就如此了,早些時候,郎中巫醫不知請了多少,都沒什麽效果,後來……也便聽天由命了。”
老婦目中露出慈愛,“我也想得開了,只要他活着,就是我的運氣……哎,你看,怎麽與貴客說起這些。”
鐘了忙要安慰,無言半晌的牧舟取下腰間荷包,緩聲道:“我們夫婦來拜訪近鄰,疏于準備,這是一點心意,望大娘收下。”
紀婆婆蹉跎的臉上現出驚愕之色,退步擺手道:“這怎麽行呢,我、我不能收的。”
癡子在旁舞着手高喊:“能收的!能收的!”
牧舟微笑:“不錯,大娘收下吧,便為令郎置些吃穿也好。”
紀婆婆感激,接過錢袋便要跪下,被李牧舟一臂扶住,聲音是令人安心的沉穩:“大娘不必客氣。我與內人初來此地,四處都不熟悉,以後還需大娘多多照應。”
紀婆婆連聲應了,心中很明白,這位貴氣公子是揀些好聽的話來寬慰她。沒有什麽好東西報還,只有自家菜地上的新鮮時蔬,摘下許多裝在籃子裏:
“這些鄉下東西,恩人未必吃得慣,不過是個野意,老妪也沒什麽能報答的……”
牧舟從容接過籃子,對鐘了一笑:“看來我們晚上有的吃了。”
鐘了呆呆看着他,有一瞬間,恍覺眼前這人與從前有些不同。
——他身上那種淩厲之氣不覺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光同塵的溫暖。
從前他是殺伐決斷的帝王,是萬民仰視的對象,但此刻,他心意滿足地站在一片炊煙中,手上提着個菜籃,如同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能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豈不就是他們最大的心願?
兩人走出去很遠,牧舟開口:“怎麽不說話?”
鐘了迎着夕陽,長睫上跳躍着變幻的霞光。她看向牧舟,只是滿足地笑。
縱是千言萬語,又怎麽抵得上良人在側,兩心相倚?
牧舟搖頭嘆氣,“傻子。”
鐘了用肩膀撞他,“誰傻了,晚飯還想不想吃了?”
牧舟挨近她,笑聲絲靡,“娘子若不願做,我便吃些別的……”
地上一道倩影登時定住,咬唇輕啐:“在外也這樣不正經。”
男人哈哈大笑,拉長了聲音:“我只是說想吃些別的菜,娘子,你又想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