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第82章
她很少這麽稱呼他了。
冷淡的時候叫他“陛下”, 親昵時也會羞赧地別過臉,不肯叫他“皇叔”。
聽清她在喊“皇叔”時候,天子一怔。
但看她的表情, 似乎噩夢的起因也是因為他。
至少夢裏有他的存在,總比把他忘幹淨好。
天子如此安慰自己。
而後崔南栀又說夢話,這次天子聽得很清楚。
她說, 太子殿下還在這。
他到底在崔南栀夢裏扮演個怎樣的角色?故意拆散她和李睢的惡毒皇叔?
天子黑着臉幫她掖好被角,指尖勾到脖頸上的紅繩,一枚通寶順着滑下來。
他認出那是他托禁內女官送給她的通寶, 同樣被崔南栀好好保存着,以紅繩串起,貼在離心口最近處。
睡意全消, 坐在那盯着睡着的崔南栀。
……生悶氣只維持了片刻,就宣告失敗。
他伸手, 捏了捏崔南栀微微鼓起的臉頰肉, 就當是她亂說夢話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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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初亮, 街上的人聲零星透過窗戶傳來。
崔南栀眼睫顫了顫,慢慢睜開眼。
她昨天……她記得昨天的事,好像是在泡熱湯,剛淋過雨渾身發冷, 浸在熱水裏實在太舒服, 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
是誰把她撈出來了?
崔南栀撐着身子慢慢坐起來, 被子滑落,露出領口系得松垮的裏衣。
裏衣?!
崔南栀下意識把被子往上拉,脖子以下部分擋得嚴嚴實實。
她是在天子的住處泡湯泡睡着的嗎?
那把她撈出來的人是……
她迷迷糊糊時候有聽到誰在跟她說話, 但崔南栀那時真的太難受了,一點回應的力氣都沒有, 任由來人擺弄,之後好像躺到床上,就徹底失去意識。
門被推開,天子進來時候看到她如臨大敵般縮到牆角,愣了下:“醒了?餓不餓,吃點東西?”
崔南栀想說不餓,但他一開蓋,湯餅的香氣飄出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她昨天下午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看看湯餅又看看天子,磨磨蹭蹭地挪到床邊。
“我讓人去了趟崔家,見了鄭夫人。”
崔南栀還沒咽下去的湯,差點嗆到。
“你怎麽告訴我阿娘了!”崔南栀不敢想,“她要是知道我在你這住了一晚上……”
天子疑惑:“不告訴鄭夫人,她如何放心的下?”
“就說我在莫娘子那住?”崔南栀不假思索。
氣氛凝固了一下。
崔南栀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嘴太快了,趕緊解釋:“我只是怕阿娘生氣嘛。”
但天子并不是因為她要在鄭夫人那隐瞞他才不高興,敲了下小女郎的腦袋,難得在她面前沉下臉:“聽起來,從前你也夜不歸宿出去玩,說謊住在朋友家?”
崔南栀眨眨眼,勾住他的手指晃了晃:“才沒有,我去遠一些的地方都有人陪着,哪裏鑽得到這種空子。”
她阿娘倒沒有不理她,一起帶回來的還有她在家愛用的東西。
“鄭夫人也是明理的人。身體不好就該靜養,一來一回受了風病情加重,得不償失。”
“你在我面前誇我阿娘沒什麽用,這話你留着到她面前說吧。”崔南栀吃飽了,擱下筷子。
天子語塞。她是存心的,他不和病人計較。
崔南栀恢複些精神,就覺得無趣了。
她不知道天子是用什麽法子金蟬出殼來宣州的,待了一段時間,外面竟然也沒有天子不見了的風聲傳出。但還有緊急的文書會被送來宣州,等着天子親自批複。
高-祖也是從馬背上得來的天下,宗室小輩們也要修習射藝和馬術,更不用說天子從幼年就被養在身邊,被那麽多雙眼睛監督功課。
挽起的衣袖露出青筋隐現的小臂,明明和她用的是一樣的毛筆,在他手裏筆杆顯得尤為細弱。
崔南栀倏地想起夢裏的場景,捂着臉倒在床上。
天子擡起頭。
他知道崔南栀在偷看,但不知為何突然就這樣了。
“哪裏難受?”天子伸手去探她額間溫度。
額上溫度還算正常,但雙頰緋紅。
“讓安文茂再來看——”話沒說完,衣袖被拉住。
“我沒事。”他将信将疑,崔南栀又急着補充,“真的沒事!”
小女郎臉頰紅紅的模樣實在沒有說服力。
崔南栀小聲道她睡着時候做了個夢。
她只肯說夢裏有他,天子沒有追問。
雖然他很好奇,夢裏有他和那句“太子殿下還在這”有什麽關聯,但對于崔南栀的薄臉皮來說這是她能說的極限了,多問說不定會讓小女郎惱羞成怒。
至少說明,在崔南栀看來,他和李睢的地位不同,無法相提并論。
“但為什麽會是在公主府呢。”崔南栀喝着茶,微涼的茶水慢慢平息她臉上溫度。
“或許只是對那次見面印象深刻。”天子面不改色。
崔南栀哦了一聲,感覺有點不對勁,但想不出哪裏出錯。
她還想再問,被遽然出現的湯藥堵住嘴。
“聞着就好苦——”崔南栀抗拒。
“只開了兩天的藥。”
“我已經不發熱了,能不能不喝?”
“三天。”
“我不想——”
“四天。”
他表情不像在開玩笑,崔南栀接過藥碗,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試圖引起他的恻隐之心。
天子直接扭過頭,不看她的臉。
這種原則性的事,他不會上崔南栀的鈎。
讨價還價失敗,崔南栀捏着鼻子喝完,連漱幾次口,勉強把苦味壓下去,就把自己埋進被子裏不理他。
“桃脯和酥糖,你要哪個?”天子問道。
崔南栀不說話。
“那我讓常進寶拿走了。”天子故意讓碗底擦過桌面,發出聲響。
那團被子動了動,從底下t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要桃脯。”崔南栀悶悶道。
藥性上來,沒一會兒崔南栀就睡過去。
待她醒來時,暮色西沉。
門口有人在說話,聽着不像天子的聲音。
崔南栀揉揉眼睛,困倦道:“是誰在那?”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門口有眼熟的衣角一閃而過,進來的人卻是莫二娘。
崔南栀才從被褥裏露出個腦袋,莫二娘先驚呼一聲沖過來:“天啊我的小姑奶奶,你真在這!”
“我去崔家找你,聽說你生病了就想去你屋裏看看,結果阿娘說你在這裏。”莫二娘給她把睡亂的頭發理好,“她說了個地兒,我一想那不是之前和……那個誰吃飯的地方嘛。”
莫二娘指指門外:“我還想他這麽尊貴的身份,肯定不随便讓外人見吧,沒想到說了來意和身份,就直接讓我進來了。”
那她醒來時聽到的聲音,大約就是莫二娘在和親衛們交涉。
莫二娘把人從被褥裏撈出來,仔仔細細打量一遍。
“你離我那麽近,當心過了病氣,還有順哥兒呢。”崔南栀提醒她。
“我阿娘也這麽說,可我放心不下你。你說我阿娘怎麽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的樣子。”
崔南栀欲言又止,半晌才換個話題:“我阿娘她……”
“鄭夫人知道我來看你。還讓我帶了面來,讓你安心養病,別想太多。”
莫二娘掀開食盒,金絲面還冒着少許熱氣,一看就是鄭菀的廚藝。
崔南栀深知鄭菀的脾氣,都願意親自下廚了,大概是生過氣但已經氣消。要是還在氣頭上,別說金絲面了,連話都不會讓莫二娘帶一句。
莫二娘來看她一眼才能放心,還是崔南栀擔心她坐久了被傳染,硬是讓她回家。
她人一走,天子就進來,語氣幽怨:“你怕她過病氣,就不擔心擔心我?”
“……你身體好得很。”崔南栀不懂他和莫二娘較什麽勁。
天子閉嘴。
莫二娘剛剛找過來,被親衛攔住不讓進,他聽到動靜出去看了眼,就讓人進來了。
他會揣測人心,莫二娘對他印象還不錯,還得指望她在鄭菀面前多說幾句好話。
她剛吃完,要找些事做,随便找了本書看打發時間。
病中的人精力不濟,才看了幾頁就覺得累。
一擡頭,天子還在專注地看着文書。
崔南栀忍不住問他:“怎麽有這麽多的文書要看?”
白天不是才批過一輪。
天子問:“是燈火太亮,擾到了?”
“沒有。”崔南栀搖頭,“我就是問問。”
四舍五入就當在關心他。
天子唇角微微勾起。
“你……你來宣州,太後沒說什麽嗎?”
“崔小娘子以為,是誰找了臺階下,讓我有空過來的?”
崔南栀驚訝:“可太後不是……”
難怪現在還一片祥和,有太後幫着瞞,信服力都提升不少。
“回了長安,記得陪她老人家聊聊天,她為了這事兒把昌樂召進宮好幾次。”
崔南栀險些要答應下來,意識到他又在給她挖坑:“我沒有說回長安!”
“再拖一拖,安文茂再寫個信把我倆的事禀報上去,你信不信太後就要寫信來罵我了。”
讓一國之君這麽哄她,崔南栀有點飄飄然。
她先前放不下的就是太後這道坎,這麽一來,好像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只有鄭菀了。
小女郎裝作要睡了,背對着他,發絲滑落,露出紅紅的耳尖。
白天睡過一覺,夜裏崔南栀睡得不沉,天子在湢室的動靜吵醒了她。
崔南栀盯着牆壁,忽然意識到某個問題——他昨夜在哪睡的?這間屋子,好像只有一張床?
很快崔南栀就得到答案了。
椅子被人小心地挪動,擺在離床不遠的位置。
難道他要靠着椅子坐一晚上?
她稍微動了動,天子有所察覺。
一縷發絲擦過她的脖頸,崔南栀咬着唇,轉身勾住他的衣袖:“等等。”
崔南栀往裏面挪了挪,天子眼裏閃過一絲詫異:“你這是做什麽?”
“讓你到床上睡覺啊,不然你想怎麽睡?打地鋪?還是坐一晚上?”崔南栀的視線在地面和椅子上轉了一圈。
天子不假思索:“這樣不妥。”
崔南栀沒有要松手的意思。
“我去隔壁睡也可以,他們還沒睡滿。”
“你過去睡,他們怕是要做一晚上噩夢。”
天子啞然。
崔南栀用力一拽,微涼的水汽裹挾住她。
她也沒這麽主動過,把人拽上床就躲進被褥裏,捂住耳朵不肯聽他說任何話。
天子躺上去,原本就不大的床顯得格外局促。原本想一人睡一邊井水不犯河水是不可能的。
他得貼着崔南栀的後背,才能讓兩個人都睡在床上。
和夢裏不一樣,他沒有灼熱得令人難以承受的身體,只是輕輕地攬過崔南栀,撥開貼在臉頰邊的發絲。
崔南栀緊閉着眼裝睡。
這會兒他肯定也很緊張,不然為什麽,他胸口貼上來時,崔南栀感受到與她相似的、慌亂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