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一驚,宋培然也錯愕的和他對視了一眼,匆忙舍下棉衣、理了理衣襟快步往庭中走去。
只見白石臺階上,褐衫直身的番子們提着長刀,皂靴踏過地面、騰起微塵。他們肅殺着臉魚貫而入,自兩側一字排開。而後兩個金剛怒目的檔頭往門下一站,所有人在一剎間躬身抱拳,朗朗洪聲彙成一處,冷硬如金戈铮鳴:
“廠公!”
宋培然俊秀的眉微微皺起,臉色不可察覺的沉了沉,低下頭傾身拱手。
清亮的馬蹄聲自門外灑進庭院,寒玉似的人便披着一身冷冽晨光、挎着刀,策馬徐行而來。
馬上的軒昂青年穿了件玉白坐蟒織金妝花曳撒,衣擺水雲般張揚搖曳。日光在他身後游弋變幻,膝襕上的蟒就在動蕩的光裏明滅,一時猙獰、一時桀骜。
宋培然這才擡起臉,謙和一笑,既溫平又清雅,任誰瞧着,也挑不出半點刺。
寬大的官服垂下來,勾勒出宋培然兩只手臂細瘦如竹節,卻不妨他聲音朗朗:“下官見過廠公。”
姬傾駐馬于宋培然面前,手按在刀柄上,似笑非笑地垂着眼。挑起的眼梢飛着薄紅,是花間雪、酒中月一般的冷冽豔色。
但那沁着冰煙的目光,卻孤高地向衙門裏掠過去,并不落在宋培然身上半分:
“宋侍郎清名遠揚,朝中無人不盛贊。今日一見,果真一副清苦做派。”
宋培然露出些赧然,苦笑着搖頭:“都是虛名罷了,廠公折煞下官。”
外頭喧天的響動就像山崩的碎石、砸進了戶部這潭平靜隐秘的深水裏。一時間,尚書扶着烏紗帽、員外郎提着靴筒,七手八腳、倉惶無措,每間房裏都滾珠似的竄出來大小官員,幾十人烏泱泱擠在庭院裏。
所有人都蒼白着臉,朝姬傾拱手的時候、藏不住眼下鼻前的驚慌,聲音更是高高低低參差着,唱戲似的:
“見過廠公!”
姬傾緩緩策馬,逆光徐行。馬蹄停在白發蒼蒼的尚書面前時,戶部尚書桂攀觑着那波光晃蕩的衣擺,恨不得把腦袋埋進磚縫裏:
“廠、廠公大人親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姬傾居高臨下,月照冰河似的眸光從每個人臉上流淌過去。那樣慢悠清閑,衆人卻只覺得喘不上氣、周身都沁起凜冽寒意,兩邊臉頰和心裏毛毛的,像浸在冰水裏、怎麽也寧不住心神。
姬傾見他們一副失了魂的慌亂模樣,鼻間便哼出個冷冽的笑:
“粵州清吏司郎中錢從、員外郎張楚、并兩位主事,往咱家跟前站,咱家有個小事,須得請四位大人賜教。”
他說得客氣,言語裏卻只有肅寒的冷意。站在人群後頭的四個人登時一凜,垂着頭迅速交換了一下倉惶的眼神,急惶惶分開人群,拱着手、折着腰朝姬傾拜下去,聲音抖得要摔碎在地上:
“下官見過廠公大人。”
等他們拜完了,姬傾便胳膊肘撐在馬背上,微微朝他們傾過身子來,眼角眉梢凝結了薄霜:
“大人們何至于如此驚慌,瞧瞧這滿頭的汗。咱家左不過是想問個人,那人是粵州人士,大人們總領粵州戶籍銀錢及大小事務,想必比咱家清楚。”
為首的郎中和員外郎互相觑了一眼,兩個人都不敢擡頭,後腦勺懸着姬傾的眸光,刀子似的涼而鋒利、仿佛自個的項上人頭突然就長得不牢了,一呼一吸間随時都會滾下來。
最後還是郎中錢從硬着頭皮上來回話:“廠公大人,下官統領粵州事宜,只是成日間批得文書實在太多,只怕未必記得大人要找的人。還請大人千萬恕罪,下官一定親自帶人日夜翻冊子,就是消息埋在地縫裏,下官也給它掘出來。”
姬傾唇邊勾起一點笑,衆人只覺得眼前掠過一道冷白浮光,耳邊便響起蕭蕭铮鳴。姬傾長刀出鞘的瞬間,那四人一個哆嗦,當下就軟了膝頭,砰砰接連跪在地上,搗蒜似的朝馬蹄前磕頭,你一句我一句搶着喊:
“廠公饒命、督主饒命……”
姬傾輕輕轉了下刀鋒,面色冷冽、眸光玩味:“咱家拔個刀而已、四位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錢從摸了摸後脖子,發覺頭顱尚在,和員外郎張楚面面相觑了一會,擡頭仰望着姬傾,抱拳哆嗦道:
“廠公大人,您要找的人、下官一定仔細辨認。”
姬傾這才露出些冷薄笑影,他持刀的手擡起來,刀尖一動,旁邊番子捧着的盤子上、蓋布嘩啦落地,然後長刀微翹、挑了個淺黃猩紅的東西,軟塌塌摔在員外郎張楚的臉上。
姬傾雲淡風輕地看向張楚:“張大人,你瞧仔細了,他叫張六兒,是粵州的逃兵……不過咱家不明白,一個逃兵進了京,怎麽還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安置的流民。”
張楚只覺得迎面一道溫熱砸上臉,觸手黏黏糊糊的,似乎還沾着濕噠噠的軟乎東西。他驚疑地将那東西從臉上扒拉下來,才睜開眼,眉骨上就緩緩滾落一串血珠子。
他一怔,低頭看着手裏濕熱柔軟的東西。
薄得像一層紗,上面的褶皺分外眼熟,後頭黏着淺黃暗紅一片、黏膩腥膿的碎渣——
那是才剛扒下來片刻、還騰着熱氣的一張臉皮!
張楚吓得一聲慘叫,手抽搐似的揚起來,那臉皮就飛出去,斜掠過半空,“啪”一聲砸在宋培然起了毛邊的皂靴前。
宋培然依舊低着頭,仿佛不經意地擡眼望了張楚一下,張楚便像兜頭被沸水燙了似的,哭喊着、跪着往姬傾馬蹄下膝行,頭撞着麻石地面,磕得血紅一片、砰砰作響:
“下官該死,下官該死啊……”
姬傾的目光順着刀鋒一路淌下來,卻并不回話。張楚見他冷淡不語,嚎啕着就要去拽他浮動着碎金的衣擺。
姬傾便看向他,冷冽日光落在袖襕上,激起金光斑駁、耀得人睜不開眼。他一手拽着缰繩、一手冷冷提刀,仿佛看着草蟲掙紮般、嘴角勾起一點鄙薄的笑:
“錢郎中并兩位主事,各位看好了,待會仔細回話,不然這位員外郎,指不定能等着你們一塊兒上路。”
渾身癱軟的錢從只覺得眼前掠過一道寒白,激揚着斬斷一幅幅冷淡日光、涼得人心頭一顫。一蓬血霧便從張楚脖子裏爆開,紅紗似的朝衆人籠罩下來,周遭的樹葉草尖上、細細挂滿了珊瑚珠似的血滴。
張楚想去捂住脖子,但雙手捂不住滾滾淌出的熱血,便只能發出嗚咽般粗粝的倒氣聲。他絕望地伸出手來,試圖抓住一抹虛無,咽喉上有血洶湧着淌下來,他的眼神便慢慢沒了光彩,咚一聲、人像脫線皮影一樣砸在麻石地上,潑濺開滿地滾燙猩色。
一攤暗紅無聲蔓延,一點點濡濕了戶部的官員們一塵不染的皂靴,他們批淋着滿頭鮮血睜大了眼睛,噤若寒蟬地看向姬傾。
姬傾揮開長刀上的殘血,微微揚起下颌。
那流光爍金的衣擺明滅着耀眼光芒,掀起金色的風暴。
………………
司扶風邁過戶部門檻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幕豔絕冷厲撞進眼裏。
滿院子幢幢人影模糊了面目,荒蕪天光下,策馬持刀的背影被日頭攏着,那寬肩窄腰便鍍上一圈冷白光暈。
他手裏,滾燙的血沿着冷薄刀鋒滴落下來,彙進地上緩緩攤開的血泊,蜿蜒如業火。
換做旁人,也許會卻步當場,或是膽寒、或是瑟縮,但司扶風只覺得熾熱而震撼。她在白骨黃沙的凍土上長大,她親近火,也熱愛花。
她牽着裙子拾級而下,那淺青的裙擺洋洋灑灑在風裏散開,似一泓春水吹皺、似一片淺草起伏。姬傾回頭的瞬間,司扶風像一只春來的燕子,衣袂間細碎銀閃跳蕩,一路闖進他的剪水瞳眸、刻進他的素雪心窩。
燕子般輕盈快意的少女走到他身邊,天地間便溫軟纏綿起來。
司扶風揚着臉,笑影裏藏不住雀躍的小得意,那臉上神氣極了,連兩鬓散落的發絲都要跟着飛翹起來:
“廠公,我既然來了,可有資格與您提刀偕行,共襄這萬裏山河?”
姬傾自馬上垂下眼看她,睫影下,溫存眸光裏激揚着贊賞與欣然:
“郡主果然不負咱家希冀。”
“今日,便請郡主與咱家一道,仔細将這戶部、掏出心子來查個徹底!”
他話音才灑冰似的落下,戶部尚書桂攀脊梁一軟,一下便攤倒在地上。司扶風朝他走過去,彎下腰,盯着他恍然的老臉,斂了笑容,眸光亮得像刀片絞進人心裏:
“我且問大人,京城安置的流民戶籍,你可曾細心查驗?為鬼虜奸細和私兵替換戶籍、潛藏京中,究竟是誰的授意?”
桂攀一張老臉漲得如豬肝,他驟然朝着姬傾撲下身骨,久久不敢擡頭:
“廠公……廠公明鑒啊,老臣年老體乏,幾次上書告老,皇上都不曾應允。但老臣如今眼花手抖,看一會文書便喘不過氣來,政務、政務多半背着人,命手下得力之人處置。”
“罪臣、罪臣無能,但當真不曾知曉粵州清吏司幹得這些誤國殃民的禍事啊!”
說着,渾濁的哭腔在他幹枯蒼老的胸膛裏起伏顫抖起來。
癱軟在旁的錢從和兩名主事也膝行過來,一時間、庭中此起彼伏皆是痛哭哀嚎。
姬傾微微眯起眼,勾起一點冷峻凜厲的笑:
“得力之人?那尚書且跟咱家說說,您那位得力之人,是何方俊才?”
桂攀和錢從磕頭的身形頓時滞住了,他們僵硬着脊梁,低垂的腦袋自胳膊下緩緩轉向同一個方向。
那裏立着一道清瘦溫雅的影子,姬傾卻眼皮也不擡,聲氣冰山遠水般淡淡:
“咱家果然沒瞧錯。”
“宋大人,當真是個悄聲謀大事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