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才亮,司扶風就徹底醒轉過來。

自從兄長被俘,她便沒有一日能夠安睡。

她盯着珠灰遠天嘆了口氣,外頭伺候的彥淮就垂着手,輕聲輕氣地隔着窗紗勸:“天還早,郡主有傷,要不再好生歇一會子?”

行軍的人,惺忪與清醒間,往往隔着生死。因此司扶風的聲氣裏透着股亮堂,仿佛不曾迷盹過:“彥淮公公費心了,不過沒事、我習慣了,只是……昨夜廠公可曾回來?”

彥淮一撣拂塵,招呼着幾個侍候的一道捧了熱水、衣裙、釵環進來,隔着透光雲母屏風回話:

“回郡主,廠公不曾回來,但派人給您送了個有趣的謎團。說是請您梳洗完了好生琢磨,若是琢磨對了,不僅能知道他眼下身在何處、準備在誰腦袋上動刀子,還能得一份頂頂威風的大禮。”

司扶風“嗯?”了一聲,好半天才捋明白,合着姬傾往宮裏走了一遭,不僅不急、還悠悠然給她出了道題?

皇後岌岌可危、兵部暗鬼環伺、西境大軍壓境,他居然不急?!

司扶風深深吸了口氣,言語裏甚是詫異:“你們廠公可真有意思,大清早差人送個謎題過來?這是要考我的意思?究竟是什麽?字謎、畫謎、還是九連環?”

彥淮一笑,微微躬身:“郡主別急,廠公平日裏也常這般檢視檔頭們。老祖宗常說,抽絲剝繭最能鍛煉心志、磨煉氣性。他老人家今早才吩咐,郡主若是想同他并肩卻敵,那就必須邁過那道坎兒。”

司扶風又好氣又好笑,架起胳膊,豪氣便從清亮眉目間搖曳而起,她一挑眉、滿眼不服:“那道坎?哪道坎?藏着掖着也沒事,我連生死亦不懼,何懼區區一個謎題?只管來,必不叫你們看扁了。”

她說着,心頭上的好奇像只饞嘴的貓兒,一下下急切地撓起來,撓得她火急火燎、心氣上頭,竟是再按捺不住。于是匆匆梳洗過,便催着彥淮把東西取來。

趁着空當,她換上嶄新的衣裳,那衣裙通體石青、袖襕雲肩上繡着銀白雲蟒,華貴衣料裏密密絞了銀絲,一邁步子、輝煌細膩。

就着朦胧燈火轉了轉,那順着裙擺一圈圈蕩開的湖光倒把自己迷了眼。

司扶風摸了摸領子上澄澈的水精扣子,心下有些尴尬:“小公公們,這怕是不合适,皇上可沒賜過我蟒袍,我這麽穿、怕是給廠公惹是非。”

捧着螺钿漆盤的小太監抿了嘴,笑得低眉順眼:“郡主且放心,皇上昨個兒才下得旨,晚上怕吵着您,旨意給送到提督府去了。您回頭住進去,自然能瞧見。”

司扶風點點頭,放下心來。

才舒了口氣,她一尋思,竟品出些不對來,詫異地瞪大眼睛、觑着小太監:“提督府?怎麽着、也應該送到我父王在京城的王邸吧?”

小太監只低下臉,笑得一臉神秘暧昧。

司扶風張嘴還想追問,外頭銀鼠毛邊鑲着的簾子掀起來,卷着兩片枯葉、撲進來一陣肅殺的風。她便順着打滾的黃葉看過去,只見彥淮領着兩個太監,擡了個蒙着緞子、叮叮當當作響的物件進來。

那東西比人還高,彥淮等放穩了,才笑着掀起綢緞來。

一道四四方方的金絲木架上繃着面鹿皮,鹿皮不透光,朝着司扶風的一面紮着一圈圈錘頭針。她露出些迷茫神色,湊上前看。只見正中央畫了個金銮殿,以此處為中心,一圈圈擴散開的錘頭針上嵌刻着字符。她一個個看過去,東廠、內閣、錦衣衛、吏、戶、禮、兵、刑……從最高的京官到各處州府縣衙,居然齊齊整整标注在上頭。

她看得兩眼發直,搖着頭笑起來:“好呀,廠公這是做了個朝廷版的沙盤呢……”

司扶風邊笑、邊伸手摸了摸刻着“內閣”的錘頭針,鎏金的弧光便嵌在她黑沉沉的瞳孔裏,像一彎鋒利的涼月:

“這東西,跟我們在沙盤上插得小旗子似的,要破哪座城、就拔哪個旗子。”

彥淮露出些驚詫神色,躬了躬身:“郡主到底是指點千軍的人物,一看就明白了。旁的人總要小的解釋許久,才能明白廠公的心思。”

說着,他朝背面指了指:“郡主,鹿皮另一邊,所有針尖上都綴了個鈴铛。但這所有鈴铛裏頭,只有一顆是金子打得,其餘都是薄玉鑿的。您先思量着,廠公打算從何處入手,然後按您猜測的,拔一根對應的針下來,若是落地不碎,您就是猜對了。外頭備好了馬車,到時候便送您去廠公眼前。”

司扶風撐着膝蓋、皺着眉偏過頭來看他:“那猜錯了呢?”

彥淮抿了嘴,垂着眼憋着笑意:“廠公說,碎一顆玉鈴铛,那您就要陪他去一回京城貴女們的品香會。”

司扶風一聽,急得當場嘶了口寒氣,頭搖得能看出虛影來:“不成不成,這個香那個香的,聞久了讓人昏沉沉只想吐,我可對付不明白。”

底下小太監們都抿着嘴靜悄悄地笑,彥淮也笑了,做了個“請”的手勢:“那就請郡主、用心斟酌了。”

司扶風長長吸了口氣,不由得佩服廠公這捉弄人的手段。她越怕什麽,就往她腦袋上砸什麽,逼着她不得不靜下心來對付。

她無可奈何的撇撇嘴,定了心思看向木架,那一圈圈錘頭針鎏金的光點、便繁星似的在她眸子裏浮動——

犯人都關在诏獄,诏獄在錦衣衛邊上……手在錦衣衛的錘頭針上懸停了片刻,卻又默默蜷縮回來。

不對,廠公昨夜已經交代了檔頭們,期限未到、犯人又多。譬如父親那位門生,不過是個臨時尋的餌,恐怕連對方的身份都沒探清,只是見財背主。而劉平當時裹着亵衣的模樣,明顯不知道她和刺客潛入的事,和方乾一樣,冤死鬼一對,自己知道的、怕還不如旁人多,眼下去了,也不過耽擱時日。

那麽,是兵部?

她盯着那兵部的錘頭針發愣,想了半天,複又搖搖頭。

不對,敵人心思如此缜密,眼下兵部裏外必然安置好了誘餌,等着他們咬鈎子、紮得一嘴血。即便他們需要物證,也必得是自個伸手、從陰溝暗角裏摸出來的東西。

那麽……是大理寺?

按說京官犯了案子,第一時間物證就落在大理寺,其後才被錦衣衛或東廠提走。但物證拿回來查驗才看得真切,大理寺人多眼雜,待得越久、枝節越是橫生。

到底是哪裏?!

她“啧”了一聲咬着嘴巴,緩緩閉上眼睛、長舒了一口氣。

腦子裏便浮出大胤天穹下,狼煙縱橫的棋盤來。

徐夫子說過,對陣既是對弈,棋盤有邊、但人心無邊。對陣必須将眼光從落子處拔高,從高處、看遠處,既看棋,更要看下棋的人。

而眼下,下棋的人藏在暗處……

不對!司扶風腦海裏仿佛撥弦似的一動,濃如雷雲的陰翳裏,驟然亮起一點星光,那是野獸的獠牙、藏在霧裏閃着寒芒。

他們的對手不止一個,除了京師的蠹蟲,還有蟄伏虎視的鬼虜!

鬼虜狡詐,與大胤貴胄做交易,不可能盡然放心。必得安插眼線在暗處盯着,萬一對方有詐,鬼虜方能及時應對。那麽眼下,必然有鬼虜細作藏在京城,于暗夜之下奔走。

還有那日的刺客,他們中竟有逃兵。

京畿之地灑滿東廠和錦衣衛的刀網,鬼虜細作和逃兵如何躲過盤查,藏身于京中?

所以……兵部不過是根漏頭的刺,而骨血之下,一棵紮根最深、最不起眼的荊棘,尚在瘋狂向着心髒鑽營!

在彥淮屏息凝神地注視中,司扶風終于緩緩擡起了手。

那裹着紗布的手次第掠過大胤的半壁朝廷,最終停留在一根錘頭針上。厚鑄的鎏金倒映着她的臉,針尖脫出皮面的瞬間,星芒彙聚、如同長鋒出鞘。

一點金色落在鹿皮後的綢緞上,滾落到彥淮的皂靴邊,叮鈴鈴碎響入耳。

司扶風在彥淮詫異的注目裏,長長舒了口氣,直起脊梁。

她舒展眉眼笑得快意,眸中倒映着滿室光華,雲散浪靜、天海清晏:

“如何,我算不算得,邁過‘那道坎兒’了?”

………

大明門旁的偏街,是京中人常說的“尚書街”。

吏、戶、禮、兵、工五部都坐落在偏街上,夾道紅牆掩映、牌匾藏金,一座座官邸如同鎮國的巨獸列隊于皇城跟前,巍峨俯瞰着京師煙霞。

然而深牆軒屋下,京城的秋末、寒氣有多沁骨迫人,侍郎宋培然比誰都要體會得真切。

有小吏端着炭盆放在他桌案邊,他就着炭火暖了暖手,剛想貼得近些,就被熏得一陣眼澀,只得捂着眼睛便往後仰,籠着夾棉的舊襖子,言語間全是無奈和苦澀:

“李叔,今年天氣如此,朝廷居然還未派發銀絲碳嗎?”

被他稱為李叔的小吏嘆了口氣,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擔憂:“侍郎大人,上頭一直沒給回話,您用着自己的俸祿買這黑炭到底不是個事兒。您向來清廉,家裏還有老人娃娃幾十口嘴巴等着吃飯呢……”

李叔說着,看了眼外面靜悄悄的院子,露出些不忿來:“都是這些官場小人、嫉妒您青年才俊,而立之年便做了侍郎、深得尚書賞識,又看不慣您行事光風霁月、廉潔自持,所以故意給您使絆子。”

宋培然清和一笑,攏了攏襖子,看着桌上堆得滿滿的文書,清秀臉龐上全是慚愧和歉意:

“無妨,上頭也有許多要事,哪裏管得了這些。到底是我自小凍壞了身子,還沒到冬日、竟也手腳發涼、骨頭發酸,別的也罷,只是擔心弄髒了這些文書,惹得龍顏不悅。”

李叔感慨的搖搖頭,一臉不平、正要說話,洞開的大門外卻響起整齊的腳步聲,急促如戰鼓、暴烈如驟雨,一路洶洶踩着令人心驚的節奏,由遠及近。

跟着響起的,是讓整條尚書街都為之喪魂的肅殺呵斥:

“東廠辦案,提督親臨!”

“戶部上下所有人,中庭聽審!”

“違者,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