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低飛,夜色無邊。

一彎鋒利的冷月垂落在高臺的挑角上,檐上人兒的鐵灰色衣擺便在月影裏浮動。姬傾走出舞館的瞬間,那冷灰的光芒一閃,無聲無息落在他身旁。

耳邊傳來詠嘆似的聲音,聲氣是男子的低冷、言語間卻是女子般婉轉:

“什麽時候才能殺了司仲瀛那個瘋子?”

姬傾的衣擺在寒風裏張揚,騰雲的蟒隐現在脈脈金光裏,仿佛要随時游走而去、一口吞噬漫漫長夜。他瞥了一眼大檔頭曼妙得雌雄莫辨的臉,勾起一個悠然地笑:

“既然他自己按捺不住,那咱家也懶得陪他裝腔作勢,今夜開始、便由秘色你收網吧。”

大檔頭百轉千回地一個輕笑,似是幽怨的蹙起眉:“那些眼線秘色替師兄解決了,師兄是不是也賞秘色些什麽?比如——”

丹蔻豔紅的指甲在夜色裏幽幽化了個圈,最後蘭花般朝湖心點了點:“司仲瀛的命。”

姬傾眼皮子都不擡,輕飄飄一笑,理好佩刀上的青金穗子:“咱家早就說過,你的仇想怎麽報、咱家不僅不插手,還要助你心想事成。且放着心,他是你的,時候到了、你大可千倍萬倍叫他償還。”

大檔頭這才心滿意足地垂眸一笑,兩只手穿花般自寶光流轉的的長發間劃過:“多謝師兄,只是……時候可是快到了?”

姬傾不緊不慢地吩咐着:“時候已經到了,诏獄裏那只小耗子合該放出去了,該讓他知道的、找個機會透出去,咱們務必要把話散開了。”

大檔頭傷痕累累地手掩在唇上一笑,妙目裏光彩流轉:

“師兄前兩日提進來的那個劉平,一家上下都是軟骨頭,該招得不該招得全招了。他的确是受了陳家的指使、把髒水往弘王府頭上。除他之外,言官中還有一批人,名單已經抄錄好了,等收網那天,也把這些小魚小蝦的一塊兒網了吧,沒得惡心人。”

姬傾微微颔首,看了眼湖心破碎的月色,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咱家猜測,戶部那邊數目應當對不上吧。”

大檔頭便柔柔地嘆了口氣:“什麽也逃不過師兄的琉璃心腸,戶部自五年前宋培然任侍郎以來,每年安置在京師的流民是越來越多。畢竟這事也不需內閣和皇上發話,只要有富戶願意供着積善堂,不光京師,再加北直隸周邊諸省合起來,每年多個千把口子倒也不算什麽。”

“只是這數目的确對不上,鬼虜絕不會浪費兵員、安插如此多奸細。何況咱們排查了京師所有積善堂,毀容的流民統共不過幾十人,其中确定的奸細不足二十人。那這多出來的幾千人,便是和師兄在劉平府上逮住的兩個逃兵一樣的身份了。”

“底下人仔細拷問了清吏司諸人,這幾年來,他們欺着那尚書是紙糊的,跟着宋培然行事、報酬着實豐厚,粵州、閩州兩地但凡有空戶,均被他們安排了給人套上,而後便送去軍營吃官糧。至于為什麽後來都要當逃兵換流民身份,他們确實不清楚,只知道是兵部操辦的。”

姬傾擡頭望向刀鋒似的彎月,軒昂眉宇間緩緩浮出一點凝霜般的薄冷:“兩年前咱家接手師傅的位子,師傅彌留之際便拼了最後一口氣叮囑咱家,說京畿周邊埋了禍根,要咱家一定替大胤深挖千尺。”

“如今看來,師傅定是發現了什麽,才被幕後之人陷害殒命。只是這人究竟布得何等大局、竟在數年之前就開始滲透北直隸周邊。如今北方和西境又戰亂不休,朝廷重兵防守、京師本就戍衛空虛,若被他找準機會趁亂起事……”

“怕是真要一刀插在大胤的心頭上了。”

大檔頭哀婉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固,半晌、他才回憶似的輕嘆:“師兄今夜居然提及師傅了,秘色知道當年的事你連想都不願意想,如今提起來,看來真是要出大事了。”

姬傾沉默了片刻,而後自嘲似的笑笑:“不是咱家不願意提,是咱家不配提。”

大檔頭遲疑了一下,聲氣婉婉地放低了些:“師兄,以司仲瀛的氣量,只怕沒少在那鐵疙瘩面前說搬弄是非……你要不要盡早回去,解釋一下。”

姬傾先是愣了愣,後來便反應過來鐵疙瘩就是在他家後院打打砸砸那位,眉梢眼角籠着的月色便不由自主柔軟下來,那寒霜轉眼化了、竟是輕煙似的朦胧。

他薄紅的眼簾垂下來,在煙煙袅袅的月光裏,澄澈而溫柔:

“你都說了她是個鐵疙瘩,豈是司仲瀛那個瘋子兩句話就能搬弄得?咱家原先也怕,怕這些年不見,她會變了個人,變得像西境的凍土一樣,漠視蒼生、冷硬惡劣。但她還是小時候那個她,剛直而不失機靈,滿身熱血、爽朗伶俐。”

“連生死也改變不了的人,小人和權勢更改變不了。至于解釋,她其實是個貼心的姑娘,怕戳着咱家心窩子,自然不會開口問,那便等她想起來和咱家約定,再一口氣告訴她吧。”

大檔頭望着他在月下的含情側臉,便也幽幽嘆了口氣,笑容裏難得多了分誠摯:

“師兄助秘色心想事成,那秘色便也祝師兄心想事成。”

姬傾擡手捏了捏他的肩膀,輕笑:“走了,你且好好布置,明日帶鐵疙瘩一塊兒上陣。”

大檔頭挑眉,略有些驚異:“這麽早回去?今日出了口惡氣,後頭更有大戰,不趁着心裏舒坦喝兩杯?”

深夜盡頭、滿城燈火浮動,連姬傾唇邊的笑都染上了溫暖朦胧的味道。

他垂眸淺笑:“不了,心裏舒坦更要回家,如今、家裏還有人等着。”

……

姬傾才走進提督府的後院,就看見美人靠前,一群小太監坐得整整齊齊,而郡主大人臉上貼了塊紗布、扛着她的寂滅天,神采奕奕地給他們說故事。

他笑着看過去,只見聽的人津津有味、講的人神氣活現,那模樣,倒像猴王領着她的小猴子們,将他這人見人怕的提督府,當做水簾洞、一派自在逍遙。

一瞥間他雪中松竹似的影子,司扶風立刻露出了驚喜的神色,轉了個身就朝他跑過來。那長槍在她肩頭畫了個弧,小太監們吓得紛紛縮了腦袋。

她風風火火沖到姬傾面前,一臉急切地追問:“廠公去哪了?不是同人打架去了吧?受傷了沒?打贏了沒?要不要我去替你撐場子?”

姬傾見她一臉慷慨激昂,想必講故事講得十分開心,便笑着搖了搖頭:“且不說別的,臉上的傷如何?疼不疼?不必擔心留疤,咱家已經叫人送最好的祛疤珍珠膏子來了。”

司扶風還在擔心他,随口說了句:“哎呀、我哥哥說了天底下我最好看,多道疤我也好看,不擔心。你呢,你到底幹嘛去了,有沒有事兒啊。”

姬傾見她着急,便溫柔一笑,聲氣放軟和了,哄着她:“弘王世子說得是大實話,你最好看了,但是能不留疤最好了。至于咱家、咱家是去送皇上了,哪裏會有什麽事兒?倒是你,這是準備在京中謀個新營生了?”

司扶風聽見他說是去送皇上,先是松了口氣,而後又垂了眼、小聲嘟囔了一句:

“兩個大男人,送這麽久的……

姬傾微微一愣,心裏頭像打翻了蜜罐子,甜絲絲的蜜就要從眼梢嘴角滴出來。他驟然覺得喉頭有些幹,便下意識清了清嗓子,笑着壓低了聲氣:

“說什麽呢?咱家沒聽清,你大聲些。”

司扶風一下便意識到自個說漏了嘴,趕緊擺擺手,牽起個欲蓋彌彰的慌張笑容,指着小太監們道:

“我是說,你去了那麽久,我怕你讓人欺負了,本來準備去找你的。但是孩子們非要我給他們講方才暴打那瘋子的事,我捱不住他們吵吵,就只能在這講故事了。”

姬傾暼了小太監們一眼,小太監們垂着手站成一排,一個個乖覺地笑。

姬傾當然知道他們是怕司扶風跑出去出事,故意想得法子,便垂了眼微微一笑:

“你們幾個,自去賬房領半個月俸祿的賞銀。”

小太監們臉上都露出些喜色,卻也都規規矩矩地謝了恩,才靜悄悄退下了。

司扶風望着他們走遠的背影,頗為自豪地揚起小臉感慨:

“也許哪日不用打仗了,我還真能去當個說書先生,管能把自個喂飽。”

姬傾眸光裏的暖意幾乎要溫熱了月色,他望着她豪氣萬丈的模樣,聲氣溫柔的要飄出甜香來:

“那是自然,到那時,咱家也要仰仗郡主吃飽肚子了。”

司扶風大剌剌地一拍胸口,露出“包在我身上”的神氣,晃着小腦瓜肅容道:

“那是自然的,廠公這樣的人物,就是為了大胤江山、我也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才行。”

姬傾心頭一顫,只覺得眼前這姑娘實在可愛,這可愛不是錦繡堆出來的虛影,她是蒸籠裏暖騰騰的麥香,是揉進了蜜糖的軟餅。

是這心頭最踏實的一口甜。

他深深吸了口氣,巴不得把滿心的歡喜都吶喊給這人間聽去。可是還不到時候,他不想讓她變扭,臉上便只能笑容淡淡,聲氣還得自持:

“你既然這樣對咱家好,明日的大事,咱家可得把你帶上,萬一有人對咱家起了壞心思,咱家的安危可就交給郡主了。”

司扶風一聽,那興頭簡直要在頭頂湛湛閃起光來。她把寂滅天舞得呼呼作響,然後铿锵一聲杵在地上,一臉豪邁地仰起頭:

“廠公只管說,你指誰我打誰。”

姬傾瞥了眼那裂開了一小塊的琉璃磚,心裏頭微微一顫。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笑:

“嗯,咱家相信你。明日收網抓鬼虜奸細,只……

他望向司扶風,緩緩伸出一根玉白的手指,月光落在交織的眼睫上,如夢似幻、神秘莫測:

“一個,只要一個。明日由着你殺鬼虜人,但一定——”

“一定要留一個活口,讓他喘着氣、回到鬼虜大軍的金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