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無盡頭的巷道交織成暗紅的迷宮,在模糊搖晃的視線裏,迷惑着他跌跌撞撞、奔向死亡的方向。

在那個血膏子堆成泥的監獄中,他親耳聽見守衛在嘲笑他,說他是糞草裏滾大的豬,為了一張假的軍防圖把自己陷進了诏獄……

假的!他們這次的情報是假的!

必須讓同伴們知道,他們被那個卑鄙狡詐的胤人騙了。他不僅出賣了他們,還一直用裹着蜜糖的刀尖來誘惑整個鬼虜。

如今蜜糖嘗盡,唯餘刀尖!

小乞丐低頭看了看腹部的傷口,他找到那個隐秘的地道時,并沒有想到會有人在裏頭藏了刀鋒,即便他這樣瘦小、爬出來的時候也還是被那刀刃把腹部整個剖開了。

像一條砧板上的魚。

這一定又是那個陰柔的男人折磨他的手段,讓他逃出生天、卻也時日無多。

小乞丐死死按住傷口,滾燙的腸子随着他的步幅,毒蛇般往傷口外湧。但他必須多喘一口氣,同伴們被圍捕、必然從原先的地方撤走了。

他并不知道他們在哪,只能回到那個破敗的巷子,留下最後的警告。

願英雄騰格裏庇佑,他們一定要看到他最後的訊息。

他最終倒在了積善堂的水溝前,滿地都是淅瀝的熱血,而他從懷裏掏出了磨尖的石片。

那是他在那個監獄裏準備的,本來、是為那個折磨他的男人準備的。

那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男人,若他能活着長大、若大汗能打下這片天下,他會給那個美麗的男人戴上最好看的金飾,把他撕裂成哀豔的碎片……

小乞丐深深吸了口氣,枯瘦黝黑的手按住石片立于地面,他朝着西邊的堆積如海浪的雲露出眷戀的笑,然後睜大了眼睛、對準那冷灰的尖刃、狠狠跪拜下去。

薄而鋒利的尖刃狠狠紮穿了他年輕的瞳孔!

他聽見自己發出了凄厲的慘叫,然而倒在血泊裏的時候,他連疼痛也不曾感覺到。

似乎有什麽東西從破碎的腹部緩緩淌了出去,全身都飄忽而溫熱,像額吉的手輕輕拍打着他入睡。

西邊的雲映在他僅存的眼中,蒼雲之下、遠山之後,那裏是他的故鄉。

等雲層散開,等金色的陽光斜照而下,十七歲的阿木古朗就會乘着河水回到那裏,他會抱着阿布送給他的駿馬和寶刀,沉睡在永恒而甜蜜的好夢裏。

……

雜耍俳伶靈巧地在紅繩上轉了個圈,騰身旋轉的時候,他那滑稽的面具眨了眨眼睛,精巧的機簧激起孩子們一片開心的笑,有個錦衣的小公子拍着手、仆從便灑下一片亮閃閃的銅錢。

小公子在夕陽中跳着鬧着:“再來一圈、再來一圈!”

但是身後傳來了錦衣衛的呼喝,他們拖着一具瘦小的屍體經過,那少年瘦得像只小耗子,腹腔裏的髒腑露出些暗紅斑駁的影子,腸子的軟肉拖在肮髒的地面,沾了一堆厚厚的塵灰。

小公子哇一聲大哭起來、被跟着的仆役一把捂住了眼睛抱開,周圍的孩子還在好奇的張望,也迅速被父母揪着後領子、數落着抓回家裏。

那雜耍俳伶低着頭不敢看錦衣衛,小耗子一樣的少年從他面前被拖過去,緋紅淺橘的夕光下,他僅存的眼睛裏還凝固着笑意,雜耍俳伶的唇齒便不可察覺的咬了咬。

他蹲下來,急惶惶地從血泊裏摳出那些銅錢,錦衣衛便吐了口唾沫。罵了句:

“窮瘋了的臭蟲。”

俳伶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揣着叮叮當當的銅錢惶恐地跑了。後面傳來錦衣衛的大笑,然而就在那冰冷的笑聲裏,兩個錦衣衛對視了一眼,一起露出了會心的神色。

俳伶一路繞過彎彎曲曲的巷道,停在了深巷中的破廟前。他四下張望了一番,自矮牆的豁口一躍而入,無聲無息地翻進幹涸的古井,攀着那粗麻繩、靈巧地墜下去。

觸到地面的瞬間,那些帶血的銅錢嘩啦啦滾落在地上,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喊:

“查幹巴拉!我們拿到的東西是假的!”

昏暗的燭火裏,十來個面目破碎的流民紛紛放下了手裏的武器,空曠的洞穴裏回蕩着他們驚異震怒的低語:

“假的?”

“什麽意思?大汗每次明明都贏了。”

“會不會是弄錯了?”

被稱為查幹巴拉的男子重重砸下了手中的刀鞘,铿锵巨響層層回蕩,衆人立刻合上了嘴巴,雙手交叉在胸前、靜默不語。

查幹巴拉陰沉的眸光裏跳蕩着燭火,他的聲音喑啞如砂礫摩擦在石頭上:

“怎麽回事?你看見了什麽?”

俳優急切地喘着、指着面前血漬斑斑的銅錢:“是阿木古朗,他從诏獄裏逃出來了,在積善堂門口,他刺穿了自己的眼睛!這是大汗對造假之人的懲罰啊,他是勇士的孩子、為何選擇如此自戕?”

查幹巴拉破碎的臉上有一瞬間的暴怒和震驚,他的拳頭硬得像鐵,重重砸在桌子上的瞬間,連地面都跟着一顫:

“卑鄙的胤人!”

衆人紛紛擡起了自己的武器,洞穴裏浮動着鐵器的冷光,有人大吼着:

“我們必須把這個消息帶回金帳,大汗絕不能上當,否則諸位小汗一定會借機發難、動搖各部的團結。”

查幹巴拉捏緊了桌角,他鐵箍一樣的大手上爆出一根根青筋:

“拼上性命的時候到了,所有人、兩人一組,殺出獵狗的包圍圈。不論最後誰能活着回到草原,一定要讓大汗撤軍!胤人的反撲開始了,鬼虜的勇士們絕不能喪生于卑劣的陰謀!”

他們眼中閃耀着沸騰的光,明明是來自部落的勇士,卻以蟲鼠的身份茍活在肮髒的陰溝裏。他們已經等了太久,藏得越深的尖刀、就越是渴望敵人的血。

衆人迅速整理好了簡單的行囊,他們換上俳優的服飾,沿着洞穴的道路向另一個出口進發。查汗巴拉率先推開洞口的假山石,外面荒蕪的庭院裏已有夜色垂落,遠天有倦鳥魚群般逡巡折返,只要掠過群鳥影子下的城牆,皇帝的獵狗就再難以追查他們的行蹤。

而深濃的夜色,就是他們最好的僞裝。

查幹巴拉一揮手,衆人就彎着腰、一個個悄寂無聲地摸出了洞穴。

他壓低了聲音:“出了院子,分兩撥出巷子,此後每遇見一個巷子、就分成兩撥人。”

“大汗需要我們的時刻到了,我們是騰格裏的子孫,身上流着黃金的血脈,不要害怕把熱血灑在胤人的土地上,不久之後,這裏就是黃金之血的疆土!大胤皇帝的骸骨也會和我們一起埋在這裏的塵土中,但他會腐朽成灰,而黃金之血會蒸騰上雲間,照亮親人的前路!”

所有人都以拳叩肩,他們沒有說話,只有沸騰的殺意響應着祖先和勇氣的征兆。

查幹巴拉叩着胸膛回應他們,他獅子一樣的眸光一一掃過每個人的臉,雖然每張臉都是破碎而恐怖的,但他記得他們最初的模樣。

有慈祥的父親,有俊朗的青年,有滿臉好奇的孩子。

他深吸一口夜色裏的冷氣,朝所有人一點頭,暗夜裏悄寂無聲的奔亡就此拉開了序幕。

查幹巴拉帶着一小隊人,他們藏在俳優的面具下,自深巷裏無聲無息地快步離開,一副急着去赴宴表演的模樣。

然而他們還沒走到盡頭,黑黝如野獸巨口的巷子前方忽然亮起了刺目的火光。像有人驟然點亮了夜幕上的繁星,無數只火把在一瞬間騰起了烈焰,錦衣衛們亮出的長刀在火光裏泛着龍鱗般炫目的光。

而馬背上、有人垂着眼簾輕笑,那張比天神更俊美、比死神更殘忍的臉,查幹巴拉從第一天來到京城便深深刻在了腦子裏:

“姬傾!”

他的怒吼自胸膛中滾滾而出,他拼命朝同伴們揮手,示意所有人往巷子裏撤。

“東廠來了!錦衣衛來了!快跑!”

只要活下來一個人,他們便成功了!

然而他們甚至沒來得及轉身,身後便傳來了同伴的慘叫。查幹巴拉抽出了他的馬刀,回過身的瞬間,便撞見了深巷裏的屠殺。

另一隊的同伴們正驚恐而倉惶地向着他們奔逃,窄巷深濃的夜色裏、一道暗金的沉光自黑暗中突刺而出,狠狠紮穿了一個勇士的胸膛。

而那人并沒有絲毫的猶豫,她抽出長槍的瞬間,與潑濺的血色錯身而過,槍杆頓在地面,那雪白的影子便像一道疾飛的雪片、借着一瞬間的力騰身而起,足尖輕盈地掠過肮髒的牆壁,飛身于半空的剎那曲起腿,膝蓋釘錘一般重重砸在另一個勇士的後腦上。

那個健壯地青年瞬間噴出大口的鮮血,無神地摔落進污穢的水溝裏。然而那個披着刺目白袍的少女就地一個翻滾,起身時弓步橫掃槍鋒,暴烈熾熱的氣息以她為圓心蕩開了激烈的浪,奔跑的中年人避之不及,背後炸開磅礴的血花,像一道蝴蝶的血色羽翅。

而她自那缥缈的雨霧中緩緩擡起了臉,那是多麽伶仃孤弱的一張臉,和大胤所有的女人一樣,仿佛一揉就會碎成花瓣。

但她的神氣卻和所有人都不一樣,那雙清亮的眼睛透進了月光,銀芒攝人的涼。她的身體明明那樣玲珑而纖細,但每一處線條裏都張開了堅韌的力量。

不同于男子的冷硬,她的力量柔韌而明朗、靈巧而充滿生氣,像蒼山間一躍千裏的孤狼。

那銀亮得刺眼的白袍迅速喚起了查幹巴拉的回憶。

三年前,有個披着白袍的女孩,馬上挂着她父王的頭顱,瘋狼一般突破了大汗的包圍。他永遠記得那道白色影子困獸一般撕開鬼虜大軍的咽喉;他永遠記得那個和他女兒一般大的姑娘、背上和腿上插着七八支帶倒刺的鐵镞,連嘴巴上的皮都一片片幹裂得像枯刺。

他永遠記得,那個女孩眼裏掐滅不了光,還有她刺穿他右手時的暴烈一槍。

正是那一槍,讓他再也不能為大汗擔任先鋒;正是那一槍,把他變成了如今茍延殘喘的模樣。

查幹巴拉慢慢握緊了刀刃,豁開的嘴唇下、黃黑的牙齒間咬着敬畏和怨恨:

“弘王的槍法……你是他的女兒,你是‘司白袍’。”

千軍萬馬避白袍,誰遇上了嗜血的瘋狼,這瘋狼便要把他撕碎。

司扶風緩緩撫摸着烏金的槍杆,那冰冷的溫度透過掌心、喚起了她熟悉的戰栗和激蕩。對上敵人的一瞬間,她便不再只是那個神氣活現的小姑娘。

當她拿起了禦敵的長槍,她是來自沙場的噩夢。

司扶風揚起臉,于夜色間向查幹巴拉露出冷靜的笑:

“這不是弘王的槍法,這是我自己的槍法。”

“我不叫弘王之女,我也不叫‘司白袍’。你們記好,我叫司扶風——”

“今日,我和‘寂滅天’,便是你們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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