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唱到陽關第四聲,香帶輕分,羅帶輕分。杏花時節雨紛紛,山繞孤村,水繞孤村。
更沒心情共酒樽,春衫香滿,空有啼痕。一般離思兩銷魂,馬上黃昏,樓上黃昏。
到達宜州城已經是杏月下旬。宜州本就居南,春來得早,又逢這一日煙雨濛濛,杏花微雨中透着絲絲的冷。
白簡身穿那件白絲绫繡绛紫色合歡花的披袍,左手攬住右手的袖擺,右手持羊毫,沁飽了墨,在熟宣上書行楷,下筆收筆,起承轉合,卻是一阕宋代劉仙倫的《一剪梅》。
收了最後一筆的短橫,白簡忍不住嘴角噙笑,暗嘲自己居然是如此的小女兒情思,這封家書遞到桓逸的手中,不知他會否看得眉眼凝笑、嘲笑她如此濃重的閨怨?
“先生,可寫好了?”翠陌從她身後走過來,輕聲細問。
“寫好了。你給耿小哥的信,可寫了?要是不知道寫什麽,我這裏有現成的幾句話送你,就寫‘冷煙寒食夜,淡月梨花下。猶有軟心腸,為他燒夜香’……怎麽樣?”白簡笑谑地打趣翠陌,如願地看到翠陌羞紅了臉頰。
“先生,莫要戲弄我……再說,就算是那樣寫了……也怕,也怕耿小哥看不懂。”翠陌扭着手帕,喃喃低語。
“他看不懂,有人看得懂呀。其實,也沒有多難懂,不過就是說你雖然惱他一去戰場就杳無音信,連封書信都不曾帶給你,但你依舊是惦念他的安危,夜裏偷偷燒香為他祈禱平安……那個呆子,也真是呆!”白簡想起翠陌每日虔誠地燒香祈禱桓逸和耿氏兄弟的平安,不由得有些汗顏——自己是一次香都沒有燒過的,也沒有在佛祖面前祈禱過。
“他不寫……那我自然也是不會寫的……”翠陌有些惱,惱耿一侖的不解風情。
“他心裏能惦念你就好,寫不寫那只言片語,真的無妨。”白簡口中這樣安慰着翠陌,心中卻湧起陣陣的甜蜜和暖意,想起在西闵沙場運籌帷幄的桓逸,定是七日一封家書報平安,他知她惦記,也知她不會多問、怕擾他心神。
“淡墨吾妻:
平安,勿念。瘴疠無擾,征讨順遂,不日直取闵都。
思切。
夫:拙然。”
雖然每次的家書也只是這樣的寥寥廿餘字,看着那雍容古雅、或流或止的熟悉字跡,卻真真是見字如面,頗慰相思。
白簡将自己的書劄封好,遞給了翠陌,讓翠陌遞給等候在外的驿子,并吩咐翠陌備些幹糧和肉脯送與那驿子。這驿子雖為桓逸的心腹,但七日一家書,如此奔波,令白簡心生恻隐。
宜州城的日子好過許多,仿佛又回到了靈蘭閣那般規律作息的日子,白簡依舊易容問診,卻不再是白贲的樣子,而是粘了須髯,易成一位精瘦中年男子的模樣。
取桓逸姓氏中的“木”字,和自己的姓氏的“白”字一起,組成“柏”姓,名字卻取“上九”,同“白贲”同意,不敢或忘師父的教誨與期望。對外問診就稱為“柏上九柏先生”。
醫館和香鋪都慢慢經營了起來。
因着桓逸之前的保密做得極好,他在宜州的府邸并無外人知曉,而白簡也是在桓逸得力侍衛的幾番輾轉之下,才隐秘地送到了宜州城。在宜州城再無需躲藏着過日子,這裏沒有安寧王,也沒有朝野争鬥政治風雲中的宿敵。又因府裏的人都被事先交代過,對白簡畢恭畢敬事事遵從,白簡就以府邸女主人的身份安然地居住下來。
這廂杏花尚未凋謝殆盡,那廂桃花便已夭夭枝頭。
出了杏月,便是暮春桃月。柳煙濃,香露重,花底花前,廣袖拂芳塵。
今日應是桓逸送來家書的日子,白簡起得極早,閉了醫館,倚着小窗人靜,守在書房裏似是在看書,實則心思飄浮,未曾看進去幾個字。
好容易挨到午時,心不在焉地用了幾口午膳,等待的心越發浮躁。不知為何,這日如常的等待卻讓她湧起一些莫名的惶恐不安,總是擔心會有不好的消息傳來。
臨近午時末,驿子才到府上。
從翠陌手中接過書簡,上面依舊是熟悉的字跡,寥寥數語。
“淡墨吾妻:
平安。微恙,夜不能寐,晝則倦乏,輾轉甚苦,醫無策,不解其故。盼卿至,解吾之苦。
念卿甚,期晤。
夫:拙然。”
白簡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地讀了兩遍,惴惴的心才放了下來,從手書看,桓逸只是得了失眠症,軍醫未能診治好。想必,夜夜不得睡眠,白日裏還要行軍打仗、行策布局,任是鐵打的人也會吃不消吧。
白簡又詳細問了問驿子桓逸的情況,那驿子所說與桓逸書簡中所寫并無二致。
“先生,王爺說請您易容易裝而行,依舊是護送您到宣州城的那隊護衛護送您到軍營。王爺特意讓卑職轉告您,王爺除失眠外,并無大礙,請您不必憂心。”那驿子又恭恭敬敬地補充說,“從宜州城行至駐軍軍營至少要三日,王爺已經六日六夜未曾阖眼……王爺倒是不讓卑職催先生,可是……先生如果再晚一些到……卑職實在是擔心王爺!還請您收拾妥當,即刻啓程。”
“我懂,我去撿備些藥材,即刻出發。”白簡整肅神容,轉身回房收拾行囊,無波的外表下卻湧動着勾扯的心疼。
這一路是快馬加鞭,恨不得星夜兼程。白簡本就騎馬不多,這兩日卻是日夜颠簸在馬背上,大腿根處都磨破了皮,絲絲縷縷的疼得她直吸涼氣。好在随身帶着藥膏,夜晚宿下之前塗抹藥膏方能緩解一些疼痛。
白簡倒不是吃不得這樣的辛苦,她寧願咬牙忍着疼楚也要早些到達桓逸身邊,怕他日夜無休熬心血,怕他精神不濟再出了別的意外,畢竟這是在戰場上,意外和危險會随時拜訪。只是感嘆桓逸的手下太過忠心護主,絲毫不對她這個主人的女人憐香惜玉。
越往西南走,越見戰事的痕跡。西闵東南的城鎮已經被桓逸攻下,從前曾被西闵屢屢侵擾的邊界已經變成了元啓的疆土。雖然城鎮猶在,黎民猶自生存,卻讓白簡徒然生了“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跡矣”的感慨。
天地草昧,帝王從來易姓而興。這些從前備受饑荒的西闵黎民,從今後劃入元啓的版圖,未嘗不是好事,至少,以元啓的米糧富庶,定然養得起這些西闵的降民。從來帝王易姓,老百姓并不會介意許多,他們關心的不過是衣可蔽體食可果腹。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國之接壤處飽受戰亂頻仍之禍的黎民百姓都希望早些結束戰事,讓他們能得以太平度日。
本來說是至少三日的行程,卻愣是提前了兩個時辰到達。
一行人到達軍隊駐紮之地,白贲還未來得及細細打量軍營布局,便被身着甲胄的守衛領着進了最大的帳子。
“禀将軍,人到了。”帳前守衛向內禀告。
“進來吧。”帳內傳來熟悉的聲音,铿锵之中藏着疲憊,聽得白贲心下一緊,不知道他到底耗了多少心血,還沒來得及想太多,帳簾便被掀起,她的腳已主動邁了進去。
擡眼間,便是端立于身前的桓逸,甲胄英挺,浩氣凜然,從前慣常溫潤的面容上帶着不容侵犯的神色,卻是黑瘦了許多,也充滿了戾氣和殺氣。
白贲微仰着頭,看着近在咫尺的桓逸,無聲了好半晌,才開口說:“可還安好?我現在便與你診脈?”
桓逸的目光也一直貪戀在白贲的臉上、身上,微微蹙起的眉頭裏有着強忍的不舍,他上前拉住白贲的一只手,沉緩地敘述:“墨兒,我很好。之所以這樣急促地讓你過來,是因為要你見一個人,時間急迫異常,才托詞是我得了失眠症,讓手下的人快馬加鞭地帶你過來。”
白贲愕然看着他,不解并不安,猶疑的眸光請他答惑。
“是你的師父,在與西闵都城交戰時,西闵皇帝派人送過來的,送來時便已奄奄,師父一直勉強支撐着這些日子,靠意志強忍着見你最後一面。”桓逸伸出雙手抓牢白贲的肩膀,“你先去見他,其他的事情,之後我都會告訴你。”末了,又沉聲叮囑,“你要撐住,我會一直守着你。”
聽完這段話,白贲瞬間便覺意識空白,面色上卻不動聲色,機械地随着桓逸走出主營帳,走進旁邊的帳子,走到帳內的床榻旁。
“師父,我來了。”白贲蹲在榻前,輕聲細語,像怕吵到榻上的人一般,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不能相信榻上躺着的形如槁枯、奄奄一息的男子竟是他那豐神俊朗、潇灑不羁的師父,淚水失控一般無聲簌簌落下。
“墨墨……”名滿天下的“不棄藥師”白珏看到自己的愛徒,臉頰上努力地擠出一抹笑,“你來了……就好……讓為師得以見你最後一面。”
“師父……”白贲別過去臉,不忍目睹那如同覆皮骷髅一樣的臉,究竟是誰下的手,究竟對師父做了些什麽?
白贲不知道,蓋在棉被下的軀體盡殘,如果可以,桓逸永遠不想讓她知道,她的師父究竟遭受了多少非人的虐待。
“無妨的,墨墨,都過去了。”白珏試圖伸出手摸摸她的臉頰、擦拭她的淚水,像從前那樣哄着她,無奈雙臂雙手不得舉,妄圖動作徒增疼痛而已。
桓逸看到了白珏的無力,他自私地想把白珏受到的傷害全部掩藏不讓她得知,可又不知該如何去掩去藏。
白贲顫抖着雙手想要給白珏診脈,手剛要伸向棉被下摸出白珏的手,就被桓逸和白珏同時制止了,兩個男人愛護她的心卻是一致的。
“墨墨,不用了……為師的醫術要比你高明……藥石惘然,燈燼油枯……不要徒勞了……好好陪為師呆一會兒……就好……”白珏氣若游絲。
白贲跪坐在地上,努力地攢出一個笑,“好,墨墨在這裏陪着師父。師父,師娘在哪裏?”
白贲心中慌亂不堪,這樣的狀況猝不及防,讓她的腦子一片混亂,心裏亂糟糟地想着,師父既然是被西闵人送過來的,那麽師娘呢,師娘是不是也在西闵人的手中?西闵人為什麽要殘害師父和師娘?難道是因為她和桓逸的關系麽?因為桓逸率軍的征讨?在元啓有誰不知安寧王桓逸與無咎公子白贲有斷袖之情,定是因此才連累了師父和師娘!師父師娘本是行醫濟世的醫者,除了救人之外哪裏會得罪人?是了,定是受她所累!
“你師娘啊……應該已經在黃泉路上等我了……她沒有我的福氣,沒有見到墨墨最後一面……”說到愛妻,白珏眼中既有憂傷又有安慰。
“師父……”白贲泣不成聲,“是不是受我的連累,因為我跟桓逸的關系……”
“墨墨,為師正想與你說……你給自己挑的夫君……極好……為師甚是歡喜……”白珏聲音越來越低微,喘了半晌,才斷斷續續說,“師父和師娘……不怨任何人……你也不許怨……不許怨自己……也不許怨拙然……”
“師父……”聽白珏如此說,白贲便知師父果然是受自己所累,愧疚之情無法言表,只能一聲聲低低地喚着“師父”。
“他折磨我們……還有別的原因……等我走後……讓拙然講給你聽……他折磨我們又怎麽樣……我們比他富足、滿足……我們有……墨墨……承歡膝下這麽多年……”白珏閉上了眼睛,無力再繼續說下去,微張着嘴一口一口如脫水瀕死的魚一樣喘息。
白珏後面這段話讓白贲萬分不解,她茫然回頭看着同樣跪在榻前的桓逸,桓逸向她微微颔首,示意他懂、日後他會講給她聽。
兩個人齊齊跪在榻前,守護白珏的最後一程。白贲伸出一只手握住桓逸的手,感激他此刻的陪伴,以他安寧王、車騎大将軍、征西主帥的尊貴身份,陪她跪在此地,便是履行夫婿的本分和職責。
帳外有士兵巡邏的腳步聲整齊地走過,再遠處有軍士訓練的呼喊聲,隐約夾雜在其中還有春天山林裏的鳥鳴嘤嘤;帳內無人言語,只有白珏費力的喘息聲和桓逸白贲的呼吸聲,白贲心痛不已一直在哭,卻一直隐忍着落淚無聲,淚水順着臉頰浸濕了衣襟。
“墨墨……師父等了你五天……蒼天有眼,幸而得以見你……師父要走了……怕你師娘等我等急了……師父再也堅持不下去了……”白珏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來說這段話,“墨墨……要惜福……不要怨恨……和拙然好好地過日子……”白珏的聲音越來越低,終至無聲,了卻了所有的心願一般,平和安寧地阖眼長逝。
一瞬間,帳內靜得無聲,白贲茫然地看着安然如睡去一般的師父,思維都似停頓,腦海裏混亂地想着:這一切都是真的麽?這件事情真的發生了麽?這究竟是夢還是醒呢?
桓逸冷靜,低低在白贲的耳邊說,“墨兒,師父去了。”
“哦。”她乖巧地應了聲,半晌,輕聲對桓逸說,“拙然,我好久沒見師父了,我想在這兒安安靜靜地陪會兒師父,好麽?”
“好。”桓逸應聲,起身走向帳簾處,向守在帳外的士兵吩咐了些什麽。不多時,有士兵拿過來披風和厚厚的氈墊遞給桓逸。
桓逸接過氈墊折向榻前,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白贲,“山中地涼,濕氣重,鋪上氈墊,莫要受了寒。”也不由她拒絕,徑自在榻前鋪整妥帖,又扶着白贲在榻前坐下,将自己的披風給她披裹好。
“要不要我陪着你?”他溫柔地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柔聲問。
白贲搖搖頭,“不用。”
“那好,墨兒,你在這裏陪着師父,我回主帳,有事情便吩咐帳外的守衛。我過一會兒再來看你。”
“好。”白贲乖巧地應了聲。
桓逸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已經逝去的白珏,又憐惜地看了看白贲,終究轉身出帳。
白贲雙手搭在榻沿,歪着頭枕在手臂上,側臉看着阖然長辭的師父,十數年的回憶紛紛湧來,淚水潸然。
記憶中,師父和師娘一直是對恩愛的神仙眷侶,師娘任性頑劣,都是師父在包容,每每師娘做了一些頑皮的事情,師父總是一笑置之。
記得她七歲那年,師父興起,留起了美髯,花了好久的時間才長到三寸,卻在某一個夜間,師娘給師父下了麻藥,将師父費力留起的美髯剃得精光。師父醒來後自是異常生氣,正欲對師娘發火,卻讓師娘的一句話消弭了所有的怒氣,師娘只是委屈又哀怨地說:“你只顧着自己喜歡,從來都不顧及人家的感受……”她那時候小,聽不懂師娘話中的含義,卻記得師父聽到這句話後笑得異常的溫柔,帶笑的眼眸一直盯着師娘看,看得師娘紅了臉頰。這半年,經了人事才知道師娘那句話語中隐含着怎樣的閨房情趣。
十四歲那年,癸水初至,她自然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卻因為年紀小性子又野,并不怎麽愛惜自己的身體。那記得清楚,癸水來後的第二天,是師娘擰着她的耳朵、恨恨地把她從溪水裏拖上了岸,劈頭蓋臉好一頓訓斥,手中卻忙着給她煮暖宮的藥汁,讓她去香篝旁取暖、用姜水燙腳。此後的幾年,每逢她來潮汐,師父和師娘都會格外貼心地照料。
再後來,師父和師娘救了貞和帝,得了那封賞的靈蘭閣。兩人對那園子并不怎麽在意,只是問她是否感興趣。她那時不願半隐遁于山中,便對那居于天子腳下、立于富庶繁華中的禦賜醫館很感興趣,便笑嘻嘻地求了師父師娘,教她如何經營生意,如何當一個宅院的主人。
“墨墨既然喜歡,那就都依你。只是有一樣,在人前還得以男子的身份周旋為好,以我們墨墨的姿容和心性,若是以女子的身份經營醫館,怕是要引來不少居心叵測的狂蜂浪蝶的争奪,徒增無端的麻煩。”師父伸手掐她的臉頰,嘆息,“唉,我們的小娃娃,都長大了,都想當家作主了呢!”師娘也在一旁笑得溫柔,“也不知道以後會招惹什麽樣的男子,什麽樣的男子能配得上我們的墨墨啊。”
師父瞪了師娘一眼,“王公貴族也不配!”又沉吟了半晌,“那就假以孿生兄妹的身份生活在安陽城吧,你喜歡哪個身份,都随你高興。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白贲吧——上九。白贲。無咎。上得志也。墨兒,不管你是白簡還是白贲,都是我和你師娘的寶貝疙瘩;也不管你将來多富有、多有名氣,你都要記得為師的期盼,白贲——無飾之美,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忘記自己的本心。”
“師父,我一直都記着你的話呢,你看,我現在不叫白贲這個名字了,可是我給自己起的新名字叫‘柏上九’,師父,上九就是白贲啊,我一直都記得,我是你們雪夜撿回來、悉心教養長大的孩子……我一直都是那個孩子,沒有你們,我便什麽都沒有……師父,師娘……”
“再也沒有人喚我墨墨了……”白贲喃喃低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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