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兒,你怎麽說?”這一段理不清的恩怨糾葛講完,桓逸心中不知嘆息了幾次。究竟是誰欠誰還?

“第一,我要找回師娘的遺體;第二,闵崑和簡秋霜的恩怨情仇與我無關;第三,我要為師父和師娘報仇。”白贲聽完這段往事,冷冷地說。

“你要手刃生父嗎?不可,會遭天譴。”桓逸的語氣中難掩擔憂。

“拙然,難道你不認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麽?我如何能不為養育我多年的師父師娘報仇?!”白贲的眼中是怒絕的恨意,“他是皇帝,手握生殺大權就恣意亂殺嗎?不,之于我,他只是仇人,而已。”

桓逸看着白贲森冷的神情,不由得想,簡秋霜和白簡,都是一樣的不可屈、不可辱,一樣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旦決絕,寧死不改其志。不由得憐憫闵崑,緣何愛重情牽的母女,都是這樣冷絕的視他為仇雠?

“我對他的仇,也只是他殺我師父師娘的仇。至于,上一代那些恩怨,滅了簡家滿門男丁、與我生母之間的愛恨,那些,于我而言,只是一段遙遠的故事,恕我無法感同身受。又或者,因從小到大被師父師娘嬌養着,未曾吃得一點兒苦楚,未被灌輸一絲怨憎,所以,那些是是非非,我并不想卷入半分。”白贲淡淡地說,神色也是倦怠疲憊,又強調了一遍:“我要找回師娘的遺體。”

“如果,他不是你的生父,那麽,早晚也是元啓的階下囚。”桓逸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贲。

“戰事很順遂?”聞言,白贲擡頭看他。

“是。”桓逸給予肯定的回答,又沉默了半晌,思考良久,“但偏因為他是你的生父,我不能殺他。”

“為什麽?”她怒問。

“墨兒……”桓逸一聲嘆息,伸手探過案幾撫摸上她猶有恨意的臉頰,“就因為他是你的生父,我才要放他一條生路,為我們,以及我們未來的子孫積福。”

“當殺之人不殺,這不是善念,而是作惡!因為以後他還會害更多的人!”白贲霍然起身,怒目相斥。

他也意決,“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背負弑父的罪孽。”

“你婦人之仁!”白贲不屑。

“我婦人之仁也只為你!”桓逸被白贲氣得頭疼,卻依舊隐忍着不發脾氣,語氣盡量溫和,伸手按揉着突跳的額角,心裏盤算着怎麽把這只暴怒的小母虎送回宣州去。她對他,向來溫順明理,忽然間這樣剛烈倔強,還真讓他吃不消。

“你欲手刃闵崑,如何為之?只身入虎穴、與虎謀皮?或者篤信他會眷顧與你的血緣關系而不設防、輕易被你取了性命?交換回師娘的屍身?從前你諸番救我性命,與西闵對抗,難道他真的就半點不曾記恨嗎?又或者,魯莽冒失,舍棄了我,成為他的禁脔與籌碼來制約于我?”桓逸輕柔和緩地一句句向白贲提問,用這些問題來安撫白贲心中沸騰的怒意和失控的理智。

“我怎會舍棄你、怎會害你……”前面諸多問題只換來白贲的沉默,最後一問卻讓白贲急躁地出聲辯駁。

“我們攜手并肩走到今日不易,籌謀布局良久,也吃了不少的苦頭,只為了了卻戰事平定邊疆,與你歸隐宣州深居簡出做一對神仙眷侶。我知你失怙恃之痛痛徹心扉,若我失你又焉能淡然處之?”桓逸站起身,走到帳牆上懸挂的沙場圖前,沉默地凝視片刻,才緩緩開口,“我已太疲太累,不願再生任何變故,你說我懦弱也好,霸道也好,自私也好,這一次不管怎樣都不會放你任性而為,戰事不會因為你的身世和一具屍體停止或改變,我不僅是你的男人,也是整個軍營的統帥!墨兒,這次你必須聽我的。”桓逸的目光調轉到白贲的臉上,補充了一句,“我會盡全力找尋你師娘的屍身,但不保證一定尋得回。”

“墨兒,你已見到師父最後一面,這軍營也非你久留之地,我會派穩妥的人護送你回宣州,你就在宣州安心地等我回去吧。”桓逸做了決定,平靜地向白贲陳述。

“我不,我要同你一起!”白贲霍然起身,竄到桓逸身前。

“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難纏?”桓逸無奈地擰眉,嘆息,心中卻說,“這可由不得你。”伸出手刃砍向站在他身前毫無防備的白贲頸部,又穩穩地接住了那個癱軟下來的身體。

白簡從來沒有這樣惱怒過桓逸,也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大的虧。現在的她被軟禁在宣州城內一個陌生的府邸,身邊跟着四位武功極佳的女護衛,寸步不離的看管着她。而桓逸那只狐貍,生怕她使用毒藥弄出些幺蛾子礙事,在軍帳中劈暈她之後,從內到外重新給她換了女裝,将她那些暗藏的毒藥、毒針一掃而光,還給她喂服她自己調制的軟筋散來防止她任性逃跑,就這樣軟綿綿毫無反抗之力地被運送回宣州城。偏偏還是忌憚她的醫術,怕她回到熟悉的府邸會輕車熟路的配制毒藥制造逃跑的機會,又特意将她軟禁在一所陌生的院落,院內異常幹淨,連點兒草藥的影子都看不到,暗中更是護衛重重,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夫人,該用午膳了。”護衛雲藻在她身邊冷聲提醒。

“唔,知道了。”從剛清醒時的憤怒、反抗、鬧情緒到現在的随遇而安,白簡轉變得很不情願。被軟禁在這院落裏已經半月,桓逸竟然一絲消息都不曾遞來。

午膳安排得很精致,都是她喜歡的菜式,一看便知是桓逸用心吩咐的。白簡從不質疑桓逸對她的情意與在意,只是這一次,他實在是太霸道了!就不肯再多跟她商量商量麽?她又不是不明事理的女子,那時候不是情緒失控麽?

“桓逸,有能耐你就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有的是苦頭給你吃,哼!”白簡拿筷子戳着魚腹上的肉,喃喃低語。

“夫人想怎麽給王爺苦頭吃啊?”與姐姐雲藻的冷淡不同,妹妹雲鬟很是活潑,笑嘻嘻地問。

“哼!不告訴你,你們都是一丘之貉。”白簡冷哼一聲,轉過身,自顧自的用膳。

當又過了廿日、仍無桓逸的半點消息之後,白簡之前的惱怒和忿忿都變成了擔憂和不安,再也無法如之初那樣,睥睨傲嬌地對着雲氏姐妹“哼”上一聲。

“雲鬟,好雲鬟,你就告訴我一些王爺的消息吧,這都一個多月了,一絲訊息都不給我,也太過分了……”白簡這幾日心神愈發不寧,纏住雲鬟不停地問。

“夫人……”雲鬟被纏得無可奈何,擡起頭來向站在一旁的姐姐雲藻求救。雲藻對她微微搖了搖頭。

這一細微的眼神傳遞和搖頭阻止被白簡敏銳地捕獲,她滿含希翼地看向雲藻,可憐兮兮地開口,“雲藻,你就告訴我吧……一點點桓逸的消息就好,我真的很擔心他……”

雲藻的神情看似如常的冰冷平靜,低垂的眼眸中蘊含的不确定和波動卻出賣她內心的焦慮。

白簡對着雲藻雲鬟耍賴皮纏了半個時辰,卻未曾得到一絲桓逸的消息,不由得懊惱愠怒,轉身拿起案幾上的瓷器就狠狠地摔了出去:“桓逸!你個混賬!你個王八蛋!你就這麽對我!你就這麽對我……”焦慮不安混雜着惱怒傷心,白簡不管不顧地就往地上坐,失聲痛哭起來。

雲藻靈巧地避開飛濺而來的瓷器碎片,雲鬟則快速地拉起下滑的白簡,避免她坐在碎瓷上。

“夫人……”雲鬟年幼一些,跟在白簡身邊月餘,見過她冷傲執拗地使性子,卻從未見過她如此,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處理,只是茫然地叫了聲“夫人”,然後擡頭望向雲藻。

雲藻也迅速上前,守在門外的晨和暮也沖進房間,查看發生了什麽事情。雲鬟扶着白簡坐在榻上,無聲地立于一旁,惶恐地看着白簡一邊失聲痛哭,一邊痛罵桓逸。

“哼!你們去告訴桓逸!他不是不讓你們給我任何訊息麽?那從今日起,我便開始絕食絕水,看你們能奈我何?你們繼續給我灌軟筋散啊?這招不是用得很娴熟嗎?桓逸!本公子不跟你玩兒了!不奉陪了!”白簡越哭越傷心,越想越氣,伸出手指指着身前圍立的四名護衛,恨恨發誓。

“夫人……其實……”雲鬟喏喏地想要開口說些什麽。

“雲鬟!”雲藻厲聲制止。

“哼!真是忠仆忠婢!口口聲聲喚我‘夫人’,我究竟是誰的夫人?我算是什麽身份!你們真是忠心耿耿,将我圈于此處這許多時日,竟是半分外面的消息都不曾透露于我,就算不給我桓逸的消息,那戰事呢?元啓和西闵的戰事如何了?你們聯手這般欺瞞我、軟禁我,實在是太過分了!”若說最開始醒來發現自己被桓逸劈暈護送回宣州,白簡氣惱他的霸道獨斷,那也只是氣惱而已,心中卻清楚地知道,他只是想在顧全大局的情況下保護好她的安危,不讓她打亂他的謀劃。而時過已久,卻得不到半點桓逸的消息,白簡心中的氣惱混雜着莫名的焦慮不安都變成了失望和憤怒,已經不是使使小性兒了,而是真正的動怒、非大動幹戈不能平息。

白簡宣洩完心中的怒意,果然踐行所說,絕食絕水。

三日之後,雲藻、雲鬟、晨、暮四名護衛齊聚白簡榻前,服軟開口。

“夫人,其實真的不是王爺故意戲耍于您,實在是……王爺真的斷了音訊了……”

“護送您回來後,王爺三日一信,簡短地交代戰況,并叮囑些您的喜好和注意事項。二十日前,元啓與西闵的戰事就結束了,您師娘的骨灰也帶了回來,王爺也按計劃中那樣在厮殺中同西闵皇帝一同墜崖而亡,本來就要秘密地返回宣州城了,誰知道,誰知道……”雲鬟低聲地向白簡解釋,“王爺就真的斷了音訊了,已經十餘日了……我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先就是耐心等待着,以為王爺就快回來了,誰知道等了許久,還是沒等到……後來,又遣信使去信問耿氏護衛,只收到耿小護衛的回函,說是王爺不知所蹤,耿大護衛已經暗中派人尋找,還讓我們對您保密……之前不讓您出門,是怕您聽到外面安寧王戰死的消息,怕你信了外面的傳聞不相信我們的話;王爺也是想給您個驚喜,本來都安排好了的,不會讓您等這麽久的,王爺只是想等您氣消了,就回來了……”雲鬟的聲音越來越低。

“已經沒消息十餘日了麽?”白簡聽完雲鬟的敘述,喃喃地念叨,腦中卻不停地思索:他本來是想等她氣消了便回來麽?他本來也沒想冷淡她、折磨她的,是嗎?按計劃,他和闵崑一起墜亡,那麽,他到底還是放過了闵崑,闵崑又在哪裏呢?是不是闵崑害了桓逸?不,不,桓逸不回有事的。是為了要避桓述的耳目麽?怕貞和帝察覺出他詐死?如果是要詐死躲避,他定然會告知自己的,不會讓自己在痛苦的猜測中等待……那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呢?

“耿氏護衛呢?”白簡冷靜地問。

“他們已經跟着軍隊回京了,護送着王爺和西闵皇帝的……呃,屍首。”雲藻回答。

“王爺是從哪裏失蹤的?”

“不,不知。”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白簡渾身無力地靠向床柱,喃喃自問,前幾日的憤怒都一消而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安、茫然、擔憂、恐慌。此時此刻,闵崑是否活着,是否手刃仇人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什麽都不重要,她只要桓逸安好,早日回到她身邊,只要他完好無缺的回來,要她怎樣都好。

“晨,我要吃飯。”白簡淡淡地吩咐,心中懊惱自己為什麽不早些逼她們說實話,明明早就心神不寧了,卻拖了好幾日才發作,如果早幾日知道,是不是就能早些想辦法?

“遵命,夫人。”

“暮,準備一下,明日我要回安陽城,找耿氏護衛。雲藻你守在這裏,有消息向王爺的府邸通報;雲鬟你去府邸守着;有什麽訊息都向耿一介傳遞。”白簡冷靜的指派任務。

“遵命,夫人。”

白簡靜靜閉上了眼睛,心思清明,她不能什麽也不做的在這裏枯等,桓逸若是出了什麽意外,總會留下些什麽線索可循的。他不是坐以待斃、任人宰割、毫無反抗之力的凡人,一定會找到他的。她要找到耿氏兄弟,掌握更多的訊息,從中抽絲剝繭;她知道他們不會棄桓逸不顧,那麽,就讓她與他們一起尋找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