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金秋時節。
“好香,好香,耿小哥,雉腿給我!”一點兒都沒有身為當家主母風範的白簡,巴巴地守在火堆前,一手執酒壺,一手伸出來等着耿一侖分食給她。
“夫人啊,最好的肯定都留給你,沒人跟你搶。”曾經的安寧王、現在的木槿老爺無奈地撫了撫額頭,半是無奈半是寵溺的說。
“又不是給我一個人搶的,”木夫人接過耿一侖遞過來的一對雉腿,将其中一只遞給了身邊的翠陌,“翠陌,嘗嘗這雉腿,耿小哥烤出來的野味那真是勾得人饞蟲大動。”
“過獎過獎,全賴夫人的調料配得好。”耿一介笑嘻嘻地回着話,利落地将手中烤好的雉肉分割,分給木老爺、耿一侖和自己。
“又是一年仲秋啊!”木夫人一邊啃雉腿飲酒,一邊感慨,“幕天席地,烤野味,飲美酒,不過心境卻全然不同了。”
木老爺知她是想起了初識那年宿于野、遭敵刺的舊事,伸手在她的後背輕輕拍了拍,以示他懂她的心境;而木夫人則回了他一記不用擔心的笑。
在宣州城安穩地生活了兩年,桓白二人十分從容地用木老爺、木夫人的身份開始新生活,平日裏,木夫人依舊頂着柏上九的身份問診,而木老爺居然也謙謹地當起了學徒,跟着木夫人學醫調香。
當年桓逸傷好後,二人便回到宣州城,幾個月後便同耿一介和翠陌一起舉辦了婚禮,婚禮沒宴請外人,只是府裏的護衛和下人們一起熱鬧了一番。之後,桓逸将闵崑的安置之所告知了白簡,問詢她有何想法。白簡自桓逸遇險後,便不再執着于手刃闵崑,潛心配了一劑藥交給了桓逸,卻是一劑“忘憂散”,讓闵崑忘記前塵過往的榮華與恩怨,以一個普通老人家的身份安享晚年。
此次,木府一行十餘人喬成富商探親的架勢,卻是奔着北方桓遐的封地而去。這兩年國無戰事,海清何晏,桓逸對詐死之事不悔,卻獨不願一直瞞着桓遐、讓他傷心。于是,今年陪着白簡雲游的路程就指定了北地,也順便帶着嫁做人婦的翠陌和心腹護衛們一起游山玩水,怡情養性。
選擇夜宿的地方景致優美,青巒圓月,溪流綠野,一行人分了兩夥,各自打了野味、叉了河魚,圍火烤食。一時之間,語笑晏晏,肉香彌漫,酒香醇然。
“還好夫人有先見之明,這次出行酒沒少置備,不然此時有雉肉無美酒,豈能盡興?”耿一介捧着自己的酒葫蘆,□□地呷上一口,笑嘻嘻地讨好木夫人。
“耿小哥,你不用讨好我,以後好好讨好翠陌就行了,我已經将梅花沁的釀酒方子給了翠陌,以後饞酒莫要來搜刮我的,讓你媳婦給你釀。我囤得這幾壇隔年的梅花沁,都讓你給讨光了!”話雖如此說着,可木夫人從來都不是吝啬之人,府中的護衛都愛向她讨要一壺梅花沁,而每年釀酒之時,府中也熱鬧非凡,饞酒的男人們都來出人出力;就是臨行之前,木夫人和一衆好酒之人也是再三叮囑管家莫要忘了采集桂花、做那桂花釀。
木老爺端坐木夫人身側,雖易容遮住了本來英俊的臉龐,但一身華貴雍容的氣質卻怎麽也遮不住,他安靜地吃肉飲酒,看着自家夫人與護衛閑聊鬥嘴,笑得滿足,開始幫腔自家夫人,“一介,夫人多次跟我抱怨,你從她那裏搜刮得寶貝太多,今日是一壺酒,明日是一盒藥散,後日又是祛瘀藥膏的,她可是要我問你讨銀子呢。”
“就是,就是,白白将這麽好的翠陌嫁與你,可是一兩銀子的聘禮都沒收到,這筆賬我還記着呢。”木夫人附和。
“這不都是老爺的人嘛,夫人是老爺的人,翠陌是夫人的人,我也是老爺的人,自給自足、肥水不流外人田麽,一家人還要什麽聘禮銀子啊。”耿一介對着翠陌擠擠眼睛,笑嘻嘻地跟着兩人耍賴。
“越來越潑皮了。”一直悶不吭聲的耿一侖說了一句。
“是你越來越老氣橫秋了,可惜,夫人只帶了翠陌一個來宣州,不然定能給你配個好姑娘,給我讨個好嫂嫂。”耿一介不服的回嘴。
“哈,耿小哥,這就是你眼拙了,秉着自給自足、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耿大哥也是心中有數、下手有準的很。”木夫人笑得得意,一臉窺知秘密的神氣。
“怎麽,大哥看中府中的哪位姑娘了?”耿一介有些茫然的看看木夫人,又看看自家媳婦。
翠陌微笑着在他耳邊低低說出一個名字,惹來耿一介的炸毛,“什麽,居然是雲藻護衛?!哥,你太牛了!那可是武藝高強的冷面美人啊!每次我看見她都恨不得繞道走,身上的寒氣太重……”耿一介搔搔頭,不解地嘟囔,“一個沉默寡言,一個冰冷無語,你們是怎麽勾搭成奸的?”
“啪”的一聲,耿一侖對着耿一介的腦袋就是一巴掌,嚴肅地教訓:“什麽叫‘勾搭成奸’?嗯,我和雲藻已經跟老爺和夫人請示了婚期,再過兩個月,她就是你名正言順的長嫂,長嫂如母,你以後對雲藻的言行舉止都要恭敬些。”
看熱鬧的木老爺和木夫人笑作一團,翠陌也忍不住笑意,“雲藻,嗯,是大嫂,她真的很好。”
“府裏又要辦喜事了呢,又要熱鬧一番了。”吃飽喝足的木夫人懶懶地靠在木老爺身上,心滿意足。
又過了一個時辰,大家吃喝之後便散了,除去守夜的護衛,都各自鑽進帳篷準備休息。
木夫人抱膝坐在帳篷口,仰頭賞月,寶藍澄澈的天幕,一盤金黃的圓月。
木老爺拿起大氅,把木夫人包裹在大氅中,自身後環抱住她,低聲問,“想什麽呢?”
“嗯,考考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過中秋的時候,我吟的是哪首詩嗎?”木夫人視線未移,放松地将自己靠近木老爺的懷中,笑問。
“記得。”木老爺微微停頓,“确切的說,不是詩而是詞,易安的‘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你居然真的記得。可我現在卻想的是這一句——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那便如你所願。”他摟緊了她,“許你此生長相依。”
吩咐了護衛們去客棧安歇,易容成兩位普通男子的木氏夫婦二人便徑直去往安世王府。
“我欲見安世王爺,煩請通報。鄙人姓柏,名上九,是一位走方的郎中,是你家王爺的故人,曾解過他的毒。”木夫人閑逸地立在王府門口,不疾不徐地陳述;木老爺在其身側沉默不語。
“請稍等。”門房進去通報,木氏夫婦便站在門口,打量着這座府邸,占地極廣卻不豪奢,自有一番威嚴氣度。
“一路行來,見此地民風淳樸,很是安樂富庶。”木夫人輕聲對木老爺陳述,潛藏的含義就是桓遐将封地治理得極好,你該放心。
“果然是個極好的所在。”他懂她的意思,笑着回應。
不多時,從前的老管家便疾步行來,“王爺有請,請二位貴客随我來。”
院內雖無富麗堂皇的雕梁畫柱,卻也建了一座雅致清幽的園林,石徑兩側遍種木樨,又值時節,當真是清幽撲鼻。
“這木樨開得倒好,想來我這‘桂花釀’的方子也該給安世王爺留一份,可別白白辜負了這花期。”木夫人笑着對木老爺說。
“是啊,該留。”木老爺笑着回應。
趁着前面領路的管家不注意,木夫人伸手捏了捏木老爺的掌心,知他心中定然不平靜。
“無妨。”他也回應她,握了握她遞到掌心的手指。
穿石徑,過松林,度木橋,終于在一書齋樣的房門前站定,老管家叩了叩門,“王爺,貴客到了。”
“請進。”房間傳來熟悉的聲音,木老爺的身子微微一凜。
管家推開房門,恭請二人入內,随後便吩咐奉茶。
果然是一間書房,黃花梨木平頭案後端坐的正是安世王桓遐。
桓遐看着走進房間、面容陌生的兩位男子,不确定的開口,“可是無咎公子?”
“我就知道,王爺定能猜出我的身份。”木夫人淺笑着回答。此時,剛好有丫鬟進來奉茶。
落座之後,木夫人直言,“有些要緊的私話想單獨對王爺講,不想被第四個人知道。”随後,目光向老管家和丫鬟處一轉,等桓遐吩咐。
“都下去吧,關好門。”桓遐利落地吩咐,對木夫人并無防備。
在房間裏只剩三人之後,桓遐率先開口,神色黯然,“自西闵一役後,本王試着找過無咎公子,卻一直未得絲毫消息……”當年得知桓逸戰殁,傷心之餘,他曾想找到白贲,念在其與桓逸的情分,代為照看一番,卻不想音信全無;他當時也有諸多猜測,是于戰亂中殒了命還是殉了情,終不得而知。
“今日來,是來還你一位兄長。”木夫人話音剛落,木老爺就起身走向桓遐,低啞着聲音道,“四弟,是我。”
“三哥?可是三哥?”那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桓遐不能自己地邁出腳步迎了上去。可是,除了身高相仿,身形和面容俱是陌生。
看出他的疑惑,木夫人從懷中摸出一方巾帕和一只瓷瓶,從瓷瓶中倒出液體沾濕巾帕遞給了木老爺。木老爺接過巾帕,拭去了面上的易容膏脂,展現的便是桓逸的臉!
“四弟,瞧仔細了,真的是我。”
“三哥!你居然沒死!真的沒死啊!”桓遐熱淚盈眶,激動地上前抱住兄長。
木夫人看着淚流不止、抱在一起的兄弟二人,嘴角抿着淡淡的笑,眼角有些濕潤。卻是站在一旁,沾濕巾帕也卸掉了自己的喬容。
兄弟二人漸漸平複了心緒,攜手坐于一處,将此種因由娓娓道來;木夫人坐在木老爺身側,安靜地聽二人說話。
再擡眼時,桓遐卻驚異地發現木夫人變了臉,與從前的無咎公子有七分想象,卻是豔麗清冷得多,不禁愕然,這明明是一張姣好的女子面容。
“還沒來得及告訴你,無咎公子與其妹白簡實乃一人,她現在是我的夫人,你的嫂嫂。”桓逸又簡略将與白贲白簡的事情告知一番。
“此番長途跋涉,途中行走之地頗多,遇人也多,不得不易容喬裝,以避是非。我不悔詐死,卻獨獨不願欺瞞于你,眼下國泰民安,離西闵一役也過了兩年多,想是世人皆淡忘于我,此才千裏赴北,尋見四弟,還望四弟謹守這個秘密。”
“三哥放心,權勢沉浮,宮中争鬥,我知兄長的苦楚。如此結局,已是再好不過。”
“太妃可還好?”
“在宮中時,身子還恹恹的時候多,自從跟我來了封地,兒孫繞膝,卻是心無所礙,愈發的康健了。”
“如此便好。”
“兄嫂可育有麟兒?”
“哈哈,不急不急,我這夫人自由慣了,她為我付出良多、犧牲良多,我實不忍早早地讓孩兒束縛了她的自在。”
“嫂嫂确非尋常女子。”
“我餓了。”木夫人打斷了兄弟二人的談話,十分抱歉的神情,“實在對不住,太餓了。”不知為何,離飯時還有一個時辰,自己卻餓得不能忍受。
木老爺沒有責怪她打斷了兄弟二人的談話,只是很擔心地問,“中午我見你吃得很飽啊,怎麽餓得這麽快?”
“誰知道啊,許是車馬颠簸消食較快吧。”
“無妨,無妨,我讓下人先拿些點心給嫂嫂墊墊,再吩咐準備飯食。”桓遐笑着說。
“唔,我們還得把妝化回去,府裏人多眼雜,還是謹慎為好。”木夫人掏出膏脂,準備易容。
桓遐吩咐下去後,便坐在一旁看木夫人表演易容術,不出一刻鐘,剛進門時那兩張陌生的面龐就畫了回來,如此神速與精準,看得桓遐直咋舌,“嫂嫂好厲害的手藝!”
“她厲害的手藝多着呢。”木老爺笑,“剛才看見你府裏滿院的桂花開得好,還念叨着要給你留一張桂花釀的酒方,讓你別浪費了滿院的木樨呢。”
“說起酒,還真想念梅花沁啊!只喝過那麽一次,可惜了,還被下了毒。”桓遐感嘆。
“凡是喝過夫人釀的酒的,就沒有一個不回味惦念的。”木老爺笑,“出行之前,夫人拉了一大車的酒,這一路,吃肉喝酒好不恣意,随行的護衛們可是跟着我們快活得很。放心,特意給你留了幾壇子的好酒呢,明日便給你送來。”
“兄嫂此次可留多久?”
“十日左右吧。以良醫故人診病為由出入王府,這段時日,也正好給阖府的家眷診診脈,調理調理。”木夫人回答。
“能得無咎公子給阖府診脈,真是我們的福氣啊!如此,多謝了!”桓遐笑着調侃。
“哼,我的診金是很貴的,一錢銀子都不能少。”
“哈哈,定然,定然!”
住在安世王府的第七天。
木老爺看着剛用完早膳不出一個時辰就喊餓,吃了一盤子各色點心就呼呼睡去的木夫人,很是擔心,他輕輕搖醒了沉睡的自家夫人,“剛吃完面點就睡,一會兒積食燒心,胃該難受了。”
“哈……”木夫人迷迷糊糊的打了個很長的哈欠,“好困。”
“都說春困秋乏夏打盹,你這秋乏也太厲害了,莫不是生病了?”木老爺探出手,去號夫人的脈。
“喏,給你號,也考考你診脈學得怎麽樣。”木夫人大大方方的伸出了手腕,很配合的放在木老爺的大腿上。
雙手脈象均是承滑,關脈滑利如走珠……這是,這是喜脈的脈象啊。木老爺有些怔愣,一時忘了反應。
“診好了?可看出什麽狀況了?”木夫人自發地将頭枕在木老爺的腿上,懶懶地問。
“好像,好像是喜脈。”木老爺的聲音有些顫抖。
“什麽好像啊,就是。老爺,恭喜你要當爹了。”一語言畢,木夫人在木老爺懷裏調整了一個舒适的位置,繼續睡。
留下尚在震驚中的木老爺獨自平複激動的心情。
因為木夫人的孕事,此次的雲游便早早收了尾,辭別安世王,約了兩年後再來北地相聚後,木老爺就一心想着回宣州城,安安穩穩的給夫人養胎。若非北地不宜常留,木老爺真不願舟車勞頓的颠簸着自己嬌貴的夫人,生怕在長途跋涉中有什麽閃失。
反而是木夫人一直勸慰木老爺:馬車寬敞舒适,官道平整,自身醫術高超,身子骨強健,實在不用擔心旅途中有什麽閃失。
總算是在木老爺的惴惴和木夫人的傻吃肥睡中安全地回到了宣州城的木府,自此,木老爺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回府後的木老爺越發的勤奮攻讀醫術,研習醫術——主攻方向都是婦科生産。良師雖多處于吃睡狀态,無奈醫術太高超,随便點撥點撥木老爺就讓其受用無窮,于是,木夫人教得輕松,木老爺進步神速。
八個月後,木夫人順利産下一名麟兒,木老爺抱着皺巴巴、紅彤彤、軟綿綿、看不出模樣的麟兒,那一刻,喜極而泣。月子期間,木老爺對木夫人鞍前馬後的伺候,将三年所學醫術全力回饋良師,樂此不疲。
麟兒取名木桁,乳名酒酒。至于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個乳名,每每提起,木夫人一臉的驕傲,木老爺扶額嘆息。在木桁四個月的時候,某一天,耿一介來看他、逗他玩,剛剛裝滿了桂花釀的酒葫蘆上還殘留酒香。在耿一介彎身抱木桁的時候,便被木桁那肉呼呼的小手抓住了酒葫蘆的栓帶,抓得狠狠的不放手。無奈,耿一介小心翼翼地解下酒葫蘆,讓木桁抱着玩,木桁雙手抱着比他小不了多少的酒葫蘆,笑得歡暢,小鼻子一直在酒葫蘆身上嗅啊嗅。後來,任何人想拿走酒葫蘆,木桁便嚎啕大哭不止,無奈,耿一介的酒葫蘆便繳給了木桁,成為了木桁的第一個、也是陪伴他最久的玩具。等木桁一周歲的時候,已經不滿足聞着酒葫蘆的酒香兒了,每天一定要吃兩筷子的蘸酒才安生。讓木老爺感覺欣慰的是,木桁除了娘胎裏帶來的愛酒之外,其他方面都讓他非常驕傲,資質聰穎,骨骼奇清,将自家父母的武功和手藝學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木府是越發的熱鬧,除木桁外,還有耿一侖的男孩三個,耿一介的男孩兩個,耿氏兄弟的長子們,比木桁只小了幾個月。于是,随着時間的流逝,這些男孩子越長大就越發的淘氣,以木桁為首,簡直就是一群小土匪,上房揭瓦,招貓逗狗,偏偏還都從小就習武,簡直就是大人們的災難。
于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夫人,都準備好了,咱們現在就開溜吧。”
“嗯,好。”
實在被一群孩子們鬧得要崩潰的木氏夫婦,很不仗義的留了一封書信,将木桁和家業托付給耿氏兄弟,兩人收拾細軟,雲游去也。
“要吃三合鎮河口魚館的蒸鲈魚。”木夫人說,
“嗯,好。”
“要去樂館聽小曲兒。”
“嗯,好。”
“要看大漠孤煙,暮雲空碛。”
“嗯,好。”
“要你一直陪着我。”
“嗯,好。”
作者有話要說: 艾瑪,終于結文了!俺真能拖啊!真是懶死的!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