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自雪原上升起。

金光四射的剎那, 茫茫冰雪化成一片淺金的海。

司叔衍站在城關牆頭,就像乘着海浪的一只飛鷗。他面前的冰原上,鬼虜的勇士們一如平常地在對他進行辱罵。

內容甚是無趣, 無非是罵他縮頭烏龜、罵他沒有骨氣之類的。

“圖欽就這點招數?”少年輕輕地笑,放下瞭望鏡,沿着城牆一一巡察。

偏将跟在他後面, 也不由得笑了:“确實就像黃口小兒一般,只知道罵架。”

司叔衍拍了拍一個守城士兵的肩以示鼓勵,順口問了句:“阿日斯蘭最近都在做什麽?”

偏将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按您吩咐的, 出入都有人盯着,他似乎察覺到了,偶爾除了您召喚,基本都在他的帳中喝酒睡覺。”

司叔衍點點頭, 威沉地瞥了阿日斯蘭的軍帳一眼:“非我族類, 又工于心計, 還是要小心提防。”

他說着,沉吟了片刻, 皺了皺眉:“京師那邊呢?司仲瀛沒了,父皇怎麽還不下旨立我為太子?”

偏将吓了一跳, 趕緊追上兩步,低聲勸道:“殿下切莫心急, 別在這時候被人聽見, 反倒被拿住了把柄。”

司叔衍沉默了片刻,他微微捏緊了拳,眸中有些不甘:“司仲瀛那個畜生,連太子哥哥殁了的時候都不肯來看他一眼, 如今他死了,父皇還要為他哀心三四年不成。”

偏将嘆了口氣,遲疑地拱了拱手:“京城的消息如今都攥在東廠手裏,咱們的人只說皇上龍體抱恙、這些日子不曾上朝,別的咱們的人也不清楚,不敢亂說。”

司叔衍深深吸了口冷氣,望向那些怒罵的鬼虜人時,硬生生壓制住了眸中的懷疑和不安:“且不管這些,只要這一戰我能立功,那誰都不能再置喙我的能力。”

偏将見他神色不虞,立刻躬身抱拳:“殿下,郡主應當今日率援兵啓程,三五日便能到達,還請殿下養精蓄銳,倒時臣等護您一馬當先,一定争個頭功!”

司叔衍只露出點笑影,很快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話:

“我只信得過你們這些并肩作戰的兄弟,有什麽事,你們越過鎮北的軍防官,直接告訴我,不要讓其他人搶了先。”

偏将趕緊伏下身子,抱拳朗聲道:

“是!”

他倆走下城樓的時候,恰看見軍防官從鎮北将軍的軍帳裏出來,他便眯了眯眼,瞥了身邊的偏将一下。

偏将有些猶豫:“殿下,鎮北将軍是個坦誠的漢子,應當會把所有軍報告訴您的。”

司叔衍的眸光落在軍帳晃悠的氈簾上,淡淡地,有種平靜的冷漠:

“我不信任何人,除了你們。”

他拍了拍偏将的肩,低聲吩咐:“去打聽一下,今日軍防官,都彙報了什麽消息。”

偏将俯身抱拳,低聲領命。

少年看着他走向軍營,這才慢慢側過身,回首看向冰原上。

圖欽的軍隊顯然遭受了巨大的沖擊,連綿的軍帳間一片寂靜,看不見生氣、也看不見鬥志。

那樣的軍隊,仿佛他捏緊手掌,就能将他們捏得粉碎。

鬼虜人的确狡詐,但狡詐抵抗不了這裏的嚴寒。哪怕是司扶風,不也一樣低估了嚴寒的力量。

而他不一樣,少年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戰勝過嚴寒,這片冰雪,不過是他登上王座的天梯。

……

司扶風勒緊了銀甲上的系帶,又把父親的匕首別在了腰後。

司搖光拄着拐杖在後頭囑咐她:“北境不比西境,你對那邊情勢不了解,還是要小心為上。”

“多聽平安伯的、少聽宣王的。平安伯是前任北境守将,又是個老将,畢竟比那毛頭小子厲害些。”

“聽聞那邊起了疫病,行軍渴了別像以前那樣砸冰含着,無論如何、一定等水燒開了再喝……”

司扶風長長嘆了口氣,把她那唠唠叨叨地老哥往椅子上按:“知道啦,你照顧好你自己我就放心了。”

她說着,四下看了看,低聲囑咐:“倭寇餘黨尚未肅清,你和姬傾駐守京城,一定要萬般小心。”

司搖光嘿嘿一笑,撸着袖子搖着拳頭:“倭寇什麽的,我一拳頭打死兩個。”

司扶風“嘁”了一聲,手中掂了掂寂滅天,司搖光的視線被那暗金的光華一晃,不由得滿臉豔羨:

“好家夥,姬傾真舍己,這槍我跟他要了好幾次他都不給,說是供在什麽白塔寺裏請高僧念經祝禱來着。”

“我還以為他準備念上個三五年就送我,沒想到居然給你了,真是……”

在司扶風的凝視裏,司小将軍硬生生把“暴殄天物”四個字咽了下去,他不愛讀書,想了許久,才想出個:

“十分相稱!”

看着司搖光得意的模樣,司扶風噗嗤一聲笑了,她一轉槍鋒、挑挑眉:

“走啦。”

司搖光拄着拐杖出來送她,才出了門,便看見姬傾在同應慎說話。看見她的時候,姬傾沉默了許久,才伸手替她把披風攏上,垂了眉眼、輕輕說了句:

“一定要……”

“一定要保重。”

司搖光大大咧咧地往他身上一靠,拍了拍他的肩試圖安慰:

“搞得那麽傷感,我妹妹就是你妹妹,咱倆的妹妹打個圖欽還不是簡簡單單……”

他話還沒說完,姬傾臉色就冷了冷,一把拍開他的手,轉向應慎、不冷不淡地說了句:

“應太醫,你不是有什麽話要囑咐郡主嗎?”

應慎正在邊上偷偷咧着嘴巴笑,看見姬傾瞥過來,當下頭皮一麻、趕忙縮着脖子遞上個扁扁的銀壺。

司扶風兩手接過來,有些好奇地晃了晃,笑着謝他:

“應太醫有心,就是不知道這是什麽藥。”

應慎搓着手,有些赧然地笑:“也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只是聽聞北境有疫病,雖然軍中帶了藥去,但下官弄了些草藥,給随行的士兵都備了。郡主也記着每天喝一點,有強身健體的效果,就當是未雨綢缪了。”

他想着,又肅容叮囑了一句:“郡主此去一定要小心,北境的疫病兇險,若是染了,就算治好,斷然也不能強健如初,還請郡主千萬珍重。”

司扶風心下一驚,立刻朝他抱拳感謝。姬傾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麽,卻有小太監領着平安伯和柔訓進了內院。

幾日沒見,柔訓又清瘦了些,看見司扶風,她便牽着裙擺小跑過來,司扶風揚起笑臉正要說話,柔訓卻立刻按住她,擺擺手、把一個平安符挂在她脖子上。

她正要開口,平安伯卻在後面笑着擺手,示意她看柔訓的動作。

只見柔訓閉上眼,合掌朝天,似乎在默念什麽。

等她輕聲念完,才笑着一拍手,把司扶風脖子上的平安符塞進她衣領中:

“成啦,菩薩會保佑我們扶風的!”

司扶風怔了怔,按着心口一點冰涼,噗嗤一聲笑了:

“搞了半天,柔訓你在做法呢。”

平安伯捋着胡子哈哈大笑:“公主是同菩薩說了悄悄話,請菩薩賣個面子、看顧郡主和老夫。”

柔訓臉上微紅,難得地小聲撒嬌:“外祖,是我的一片心意,您別笑了,待會菩薩惱了。”

衆人都笑了,只有姬傾朝司扶風走了兩步,不着痕跡地輕聲說了句:

“我卻沒什麽可送你的了。”

司扶風一邊湊過來些,一邊偷偷背過手來,在他腰上揉了一把,挑着眉一笑:

“人都送我了,還計較別的。”

姬傾垂下眼簾,唇邊一點笑容轉瞬即逝。他不追痕跡地輕聲說了句:

“等你回來。”

司扶風點點頭,也不看他,只有唇邊一點笑容愈發深了:

“等我回來。”

送他們上馬的時候,姬傾替平安伯扶着馬鞍,趁司搖光纏着司扶風說話,他笑着問了平安伯一句:

“晚輩求您千萬帶上的東西,您可帶上了?”

平安伯一拍甲胄,按了按他的肩,示意他放心:

“帶上了,廠公多次看顧方氏,老夫便是拼了性命,也會保郡主平安歸來。”

姬傾長身抱拳:“平安伯言重了,還請您也務必保重……”

他正要拜伏下去,卻被平安伯托住了胳膊。平安伯用眼神示意他往後看,只見司搖光正追在司扶風馬後,皺着眉囑咐這個囑咐那個,又上下檢查着随行的士兵是否裝備齊全,就差扔了拐杖鑽進裝糧草的馬車下躲着了。

平安伯露出個贊賞的笑來:“老夫還是欣賞弘王世子這種孩子。”

“能與我們這些粗人同心,踏實、嘗過世間的苦……”

他說着,朝姬傾意味深長地笑了:“說起來,當年先帝在皇上和弘王之間猶豫了許久,不知為何、卻在臨終前立了皇上為太子。”

姬傾的長眉猛地一挑,他退後一步,躬身抱拳、壓低了聲音:“兵士們就在不遠處,還請平安伯慎言。”

平安伯捋着胡子微笑:“廠公放心,都是我自家訓練的孩子,郡主跟着我們、就是跟着自家人。”

他朝姬傾抱拳,朗聲道:“此去北境,老夫定護郡主掃平鬼虜,公主、皇後與方氏一族歷年來得廠公照顧,如今、依然交給廠公了!”

姬傾鄭重地點點頭:“君子一諾,請平安伯放心。”

他朝司扶風望過去,姑娘已經上了馬,回身看他的時候,渾身披着清晨的陽光。

她被毛茸茸的金色鍍上了一圈輝煌,但那雙笑着的眼睛,卻比晨光更溫軟明朗。

等我回來。

她對他無聲地說着,然後笑着擰過身,接過長槍,一馬當先地沖向了遠方。

馬隊揚起的煙塵籠罩着京城的巷陌,司搖光望着馬隊遠去的方向,長長嘆了口氣。

一回頭,對上姬傾凝視的目光,他被好友吓得一個激靈,伸手在姬傾面前晃了晃:

“我是不是說錯什麽了?你這麽盯着我幹嘛?兇巴巴地!”

姬傾的眸光卻幽幽落在他身上,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一寸寸掃過來、掃過去,掃得他頭皮發麻。

司搖光吞了口唾沫,喉間咯噔一聲響。

姬傾便緩緩勾起一個笑來,他拍了拍司搖光的肩,輕聲說了句:

“別怕。”

“就是覺得,你的确是個不錯的人。”

司搖光被他說得滿頭霧水,卻又有些得意,他大剌剌地一拍姬傾的肩,嘿嘿一笑:

“不是我吹,你也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人。”

“我這人沒什麽優點,就是聰明、樸實、勤勞、大度……”

“長得還挺賞心悅目。”

姬傾淡淡地揮開他的手,轉身就走開了。司搖光愣了愣,摸着腦袋嘟囔了句:

“不是說我不錯嗎?”

“這家夥,如今愈發奇奇怪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