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咱們潛伏出關已經半個時辰了,若是被鎮北将軍發現、恐怕軍中要出亂子。”

北境又下起了大雪,陽光一寸寸被聚攏的沉雲淹沒, 漫天的雲朵都像浸透了淺墨,連無邊無際的雪浪也染上了晦暗的顏色。

裹着黑白二色的絨毯藏在雪地中,偏将已然有些手腳發麻, 又顧慮着城關中複雜的情勢,不由得出聲提醒少年。

然而少年連瞥都沒有瞥他一眼,霜花落在少年的眼睫上,将他的眉毛頭發盡數染得雪白, 而少年只是全神貫注地、盯着前方稀稀朗朗的松林。

他一向是個專注的人,他的視線裏、只容得下自己想要的東西。

偏将看着他一瞬不瞬的眸光,便明白自己已無法阻擋他的決心,只能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轉頭陪他繼續盯着松林中的動靜。

很快, 有先鋒匍匐着朝他們過來, 打了個手勢,示意有人來了。

司叔衍這才微微眯起眼, 攥緊了長弓:“是圖欽嗎?”

先鋒點點頭,壓低了聲音:“殿下, 看來鎮北将軍還算實誠,圖欽當真如他告訴您的那樣, 是帶人在松林裏找草藥。”

少年冷冷地扯起一點笑, 微紅的眼眶壓抑着薄怒:“他倒是沒有撒謊,但他卻不肯告訴我,圖欽這樣已經好幾日了。”

“他們都信不過我,他們都覺得我看不出這是個陷阱。”

偏将心中一驚, 聲音便急促了些:“殿下,既然是陷阱,您可千萬不能沖動。”

司叔衍輕笑一下,他掃了掃身後埋伏的士兵們,唇角勾起點薄冷的弧度:

“我就是要挫挫他們的自以為是,我偏要去會一會圖欽。”

“我們帶了足夠的人,只要不深追,絕不會有任何危險。”

偏将還想再勸,司叔衍卻朝士兵們打了個手勢:

“聽我號令,等他們進了林子,立刻動手。”

……

鎮北将軍沖進阿日斯蘭的軍帳時,金發青年正裹着厚厚的狐裘,躺在火盆邊自斟自酌。

他雪白的臉頰上泛起了醉人的緋紅,看人的時候,碧琉璃般幽深的眸子裏醞釀着瑩瑩的光,仿佛一潭望不穿的深山靜水。

看見鎮北将軍闖進來,他砸吧了一下薄唇,有些嫌棄地抱怨着:

“将軍怎麽有閑心來看我這個閑人?”

“您來都來了,居然還空手來呢,也不給我帶兩瓶好酒。”

他說着,把手裏的酒瓶晃得叮當作響,滿臉幽怨地嘆了口氣:

“你們大胤的酒甚是無味啊,淡得我嘴巴發毛……”

鎮北将軍似乎是一路跑過來的,盔甲下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被金發青年一頓輕佻地說教,他也來不及氣惱,只能上氣不接下氣地擺着手。

阿日斯蘭愣了愣,眯起眼睛:“這是什麽意思?将軍是說,我嘴巴沒長毛?”

說完,還煞有介事的摸了摸自己薄冷的唇。

鎮北将軍被他揶得說不出話,半天才急紅了臉,大聲吼了句:

“宣王殿下偷偷出關了!”

阿日斯蘭沉默了片刻,一臉地理所當然:“哦。”

“不奇怪啊,這小子,野心又大、疑心又重,更不是個聽勸的。他忍了這麽久才背着你行動,我還覺得甚是神奇呢。”

他話音未落,鎮北将軍一把拽住了他的領子,把他往外拖:

“你比誰都熟悉北境,你跟我出去找他!”

“他若是死在北境,皇上饒不了我們!”

阿日斯蘭被他拖着,懶懶散散地跟着往帳篷外走,邊走、還不忘往嘴裏灌上兩口烈酒。雪花撲面落下來,他便有些踉跄似的晃了晃,笑起來的時候眸子眯着,全是涼薄:

“我又無所謂,饒不了就饒不了。”

“若是要死,我也要死在暖和的地方。”

他說着,看似輕飄飄地伸手握住了鎮北将軍的胳膊,修長地手指輕輕握攏。

鎮北将軍沒提防,瞬間“嘶”了一聲,下意識就松開了手。

回頭看向醉醺醺的青年,他的眸中全是震懾和驚訝:“你……”

阿日斯蘭摸了摸後腦勺,一臉抱歉地聳聳肩,笑得燦爛:“抱歉抱歉,這幾日被你們關在帳篷裏,吃得有點多,手勁大了些。”

鎮北将軍心頭有些尴尬,的确是他默認了宣王提防阿日斯蘭的行為,如今卻央求別人去救宣王。

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而阿日斯蘭看着是個沒什麽脾氣的,以至于他們都忘了,面前這人,是震徹北境的雄獅。

你想拿捏他的笑容,就會握住那笑容下藏着的刀尖。

他從來,就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

阿日斯蘭看他露出尴尬的神色,便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雲淡風輕地撂下句話:

“別着急了,你們胤人不是有句老話嗎……”

“叫什麽來着……”青年歪了歪金光閃閃的腦袋,眯起的碧眼裏,折射着冰涼深邃的笑意:

“哦,我想起來了,叫做——”

“好言難勸找死的鬼。”

……

薄紫色的暮光合圍而下的時候,司叔衍一行終于回來了。

鎮北将軍連大氅都沒披,心急火燎地沖向翻身下馬的少年。

然而他滿心的焦急還沒出口,少年便笑着挑挑眉,摘下了馬側的頭顱,炫耀般高舉在手中,說話時、卻還是那樣嚴明朗然:

“衆将士!今日我先鋒小隊奇襲鬼虜成功,大汗圖欽落荒而逃。”

“剩餘十幾名侍衛,或引頸就戮、或自盡身亡。”

“我先鋒小隊斬下敵軍首級十二枚,為我軍奪下當先一役!”

“望衆将士與我同仇敵忾,壯我軍威、共逐鬼虜!”

或在生火、或在磨刀的士兵們紛紛擡起了頭,他們的視線直直落在司叔衍手中的頭顱上。仿佛那是一顆璀璨的星,于暮色裏綻放着千萬幅光華。

就像一點火星落進了幹草堆,軍營中起此彼伏的響起軍士們驚喜的吶喊:

“宣王殿下威武!”

“我們才不是縮頭烏龜!”

“壯我軍威,共逐鬼虜!”

“壯我軍威,共逐鬼虜!”

次第響起的怒吼很快彙成一道狂熱的巨浪,它以無可阻擋地姿态席卷了軍營的每個角落。士兵們一個個高舉着武器,朝司叔衍聚攏過來。

少年沐浴在他們崇敬的目光裏,揚起的臉上,是連暮色也不能掩蓋的榮光。

“揚我軍威,共逐鬼虜!”少年的臉上有被箭羽撕開的數道裂口,但他望向鎮北将軍的時候,只有不可動搖的堅決和淡漠地輕蔑。

“整備軍械,喂飽戰馬!”

“援軍一到,我們即刻出關、踏平鬼虜!”

一支支被士兵們舉起的刀槍劍戟沐浴着下弦之月,月色涼得令人心驚,冷鐵的光反射着月華,在漸漸垂落的夜色裏泛着一片茫茫銀輝。

連看一眼,都鋒利得讓人眸子作痛。

士兵們發出沸騰的吶喊,呼喊聲一層層擴散在冰原上,而金發青年拎着他的酒壺,在帳篷前,望着鎮北将軍,露出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鎮北将軍喉頭梗着千萬句話,卻看見青年緩緩擡起了纖長的食指,壓在彎彎的笑唇上,那笑容便染上了隐秘的惡意。

好言難勸找死的鬼。

青年的話仿佛還回蕩在他耳邊,連那滾燙熾烈的聲浪,也不能淹沒。

……

每一個手持頭顱的侍衛,都成了關中的英雄。

他們的軍帳前擠滿了人,士兵們捧着鬼虜人的頭顱,一個個宛若珍寶般傳閱着。

侍衛們擠在軍帳裏換衣裳,聽着帳篷外熱鬧的議論,一個個相視而笑,仿佛能從同伴們的眼中,看見堆積的黃金和扯不斷的绮羅。

有人壓低了聲音:

“還是跟着我們殿下好,雖然在北境苦了這麽些年,如今也算熬出頭了。”

立刻有聲音附和:“那可不,到底我們殿下是個有福之人,不光在北境熬過來了,還熬死了那個病恹恹的太子和瘋子恪王,如今這禦座只能是咱們殿下的,咱們也跟着殿下立了功勳,等殿下一繼位,咱們少說封個郎将了!”

偏将立刻低聲呵斥了他一聲,侍衛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還是忍不住想笑。看着年輕人一個個咧着嘴巴摸頭,偏将也掩不住得意,低頭卸下臂甲,輕聲地笑:

“都說鬼虜人多厲害,我看弘王府多少有些誇大。”

“當然,也可能鬼虜人扛不住北境的大雪,到了北境,戰鬥力弱了大半。”

“今日我們取勝得委實容易,我看着那些鬼虜人,連反抗的心氣都沒有,一個個只想求死。”

“看來圖欽是失了軍心了,這樣的隊伍,等援軍一到,我們的馬蹄能把他們碾個粉碎。”

年輕人們笑起來,有人大聲說着:“不會打完今日這場,不等援軍到了,鬼虜人就吓跑了吧。”

哄笑聲漫開在軍帳裏。

直到低低的“嘶”聲打斷了年輕人的大笑,有人捂着臉上并不深的傷口惡狠狠地罵:

“這鬼天氣,凍得老子傷口發癢。”

偏将笑了一下,捏了捏那個年輕兒郎的肩:“你是家裏這次安排着,才到北境來跟殿下立功的吧。”

年輕人有些赧然,點了點頭。

旁邊便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大剌剌地安慰:“習慣了就好,這地方,傷口極容易凍着,給你點藥膏擦擦就好了。”

說着,抛了個小盒子給他。

年輕人一把接住,感激地陪着笑,偏将朝幾個換好了衣裳的老兵一揚手:

“抓緊時間,外頭擺了慶功宴,去晚了、可沒有酒喝!”

老兵們趕緊你推我我推你,笑着跟他出了營帳,只有那個年輕人不好意思地笑着,留在軍帳裏,抹了點藥膏、往臉上擦。

只是輕輕一碰,那細小的傷口就又疼又癢,一陣難耐的折磨,令他渾身發麻。

他抱怨着,咬了咬牙,用力擠着傷口,硬生生擠出點血來。

黑紅的血滾落在地面上,他踩了一腳,惡狠狠地罵了句:

“鬼地方,要不是為了立功,老子才不來。”

他說着,喉間有些癢,便忍不住咳了咳、裹緊了衣裳。沒好氣地踢了炭盆一腳,年輕的侍衛一邊裹上披風往外走,一邊低聲抱怨着:

“今天怎麽出奇的冷。”

沒人注意到他的抱怨,他很快便被士兵們的熱情和崇拜淹沒了。

只剩下那點暗紅的血,慢慢沁進堅硬的冷土裏。

仿佛一點黑苦的毒藥,無聲無息地潰爛在泥土深處。

而月色下,冰原在血的氣味裏蘇醒,朝着漆黑的夜空、緩緩睜開了它嗜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