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星火撕破野霧、沒入軍帳時, 哨崗上的衛兵以為,那是來自天際的隕星。
然而很快有烈焰叫嚣着蔓延在軍帳中,千萬道星火呼嘯而來, 自黎明晦暗的天空兜頭灑落,像一片熾烈的雨。
滾燙的熱浪随着蜿蜒的火蛇騰起,哀嚎與慘叫次第綻放在火焰的花海裏, 衛兵們吹響號角,用鬼虜的語言大喊:
“敵襲!”
他們的吶喊凝固在了胸膛中,自軍帳中飛出的羽箭一支支精準地洞穿了他們的咽喉,衛兵們從塔樓上墜落, 眨眼便被火海淹沒。
不斷有人披着熊熊火焰、嘶吼着沖出火海,在冰雪中滾動着、試圖撲滅焦灼血肉的溫度。也有鬼虜武士急匆匆沖出軍帳,揚起他們的馬刀尋找敵人。然而暗處的箭羽眨眼便沒入他們的胸膛,被拴在帳篷邊的駿馬發出凄厲的嘶鳴, 天空被火與血染得赤紅。
圖欽披着狐裘沖出金帳, 他的胸膛赤裸着, 上面還有女人的抓痕。小汗胡爾特架着咳血的烏蒙往這邊跑,看見圖欽的時候, 他被熏得流淚的眼睛幾乎睜不開:
“大汗!快走!營地裏起火了!”
圖欽望着一路綿延向雪原深處的火海,慢慢睜大了血絲彌漫的眼睛。
不可能, 幾萬人的先鋒大軍,就算是走水, 也不可能在剎那間吞沒了大半的軍帳。
他被人背叛了!
圖欽指着箭雨飛來的方向, 目眦欲裂地大喊:“是蘇日!”
“蘇日背叛了我們!”
仿佛呼應着他的話,亂舞的火舌被勁風割裂,矯健的駿馬高高掠過火焰,落地的剎那, 馬背上俊美的騎士回身彎弓,一箭對準了圖欽的眉心。
圖欽就地一個翻滾,箭羽擦着他的臉頰“咻”一聲沒入雪中。少年淺碧的眸子裏噙着冷诮的笑意,他揚起下颌,朝圖欽眯了眯眼:
“你這樣愚蠢的人,也配統治草原?”
圖欽怒吼着,揚起馬刀朝他沖過來,卻被人生生截住。
雖然遭到了突襲,但鬼虜勇士們還是迅速集結成軍,杜柏岩帶領的小隊成功找到了圖欽,而剩下的隊伍則迅速穩住了慌亂的陣腳,以羅網的形狀,不斷向鷹部的弓箭手們收攏。
杜柏岩朝着蘇日冷笑:
“為了你那個心狠手辣的兄長?你今日為他送命,他絕對比誰都開心。”
蘇日高傲地拂開熱浪中飛舞的金發,幽豔的眸子眯起來,淺碧的眼神裏熔鑄着火焰的金芒,豔烈迫人:
“你們眼裏,永遠只有你們的大汗。”
“但我們鷹部不一樣。”
“我們雄鷹,只為鷹巢而戰!”
虎部的勇士們開始了反撲,火焰的牆壁後響起了刀兵交接的聲音,有鬼虜的語言,也有冰原的語言,有怒吼、也有慘叫。
杜柏岩朝臉色漸漸沉冷的少年勾起個殘忍的笑容:
“你失算了。”
“你覺得虎部遭受了疫病的重創,挑在我們熟睡時動手,就可以取得先機。”
“但你低估了虎部人的勇氣。”
“你們跟着虎部大軍南征的有多少人?三萬?五萬?”
“我們人數遠在你們之上,實力面前,陰謀詭計不過蚍蜉撼樹!”
蘇日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少年慢慢揚起臉,那笑容隔着熱焰,嚣張而桀骜:
“阿日斯蘭最喜歡變戲法。”
“小的時候,他變戲法給我看,叫我看着左手,但真正的東西,都藏在他右手裏。”
“今天,我不過、是那個變戲法的人。”
杜柏岩微微一怔,很快便有人指着西邊的隘口大喊:
“那是什麽?!”
杜柏岩順着士兵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剎那間便明白了變戲法的含義。
營中的大火只是在轉移他們的視線,此刻,他們設在北龍川的崗哨正燃燒着烽火與硝煙,銀光閃閃的浪潮漫過高崗,朝着軍營俯沖而來時,宛若一道裹挾着死亡的瀑布!
那是由刀槍劍戟彙成的洪流,騎士們跨着駿馬飛馳而來,曳起的煙塵飄搖着竄向天空,彙成一道攪碎穹雲的沙暴。
大地的胸膛在馬蹄下震顫,那急促得迫人心弦的馬蹄聲、戰鼓般擂動了群山,喚醒對死亡的畏懼,在每個人骨節中戰栗。
圖欽緩緩放下了舉着馬刀的手,銀甲的武士們飒沓而來,宛若一把利劍、直刺他的眼球。
而為首的騎士們舉着繡金的烈陽旗幟,旗杆上一支支插滿風幹的頭顱。
當先的騎士高高舉起手中的大胤王旗,旗杆上滿是不甘和怨恨的臉、映進鬼虜勇士們跳蕩着火光的眸子,有人凄厲地大喊:
“是滿都拉圖大将軍!”
仿佛一句咒語擊潰了所有人的勇氣,一聲接一聲的慘叫此起彼伏,整個營地瞬間渙散成一盤散沙,每個人都飄蓬滾石般哭喊着奔亡,連最忠心的侍衛們也大喊着、拖着圖欽往反方向逃亡。
然而千萬匹駿馬奔騰着踏平了冰雪,沖進軍帳的剎那,就像一道水銀的急湍沖散了火光。每一道飛揚的刀光裏,都潑濺着酣暢的血色和吶喊。
為首的騎士在熊熊烈焰中躍馬回身,她高舉着暗金的長槍,漆黑的發與金紅的火交相輝映、一同在風中狂舞:
“今夜,我們踏平鬼虜!”
少女高喊着刺穿了鬼虜勇士的咽喉,槍鋒一轉潑開豔紅的血,而她橫槍越過火焰,朝着軍帳更深處沖鋒。
她像一只怒吼的狼,率領着她的族群、撕咬追逐着無助的獵物。
平原之上奔亡着蟲鼠,而紅了眼的狼和展翅的鷹緊追而來,他們浪一樣漫過軍帳,用火焰和血液洗清了冰雪間的污穢。
哪怕沒有感染疫病的勇士們,也在震撼大地的馬蹄下魂飛膽喪。他們顧不上自己的家人和領主,向着吃人的雪山亡命奔逃。
只有一個帶着面具的枯瘦少年逆流而上,在死亡的洪暴裏撕心裂肺地大喊:
“薩日娜!”
“薩日娜快跑!”
火焰搖晃,馬蹄紛亂,哀嚎和慘叫交織成亡命的哀樂,潑濺的血色裏有鬼神發出狂熱的大笑。少年痛苦的捂住了耳朵,大喊着薩日娜的名字,試圖最後做一次英雄。
少年面前的不遠處,抱着嬰兒的女人仿佛聽見了他的呼喊,她大喊着朝他跑過來,然而就在這一剎那,馬蹄的洪流自她身後飒沓而來。
那死亡的大河傾瀉着沒過女人頭頂,阿拉夫似乎聽見了嬰兒短促的啼哭。
接着便是空曠的死寂。
宛若一場亘古的耳鳴,少年腦海中只有不斷放大的空茫。
他甚至聽不見自己撲向前方時的大喊,只知道咽喉刺痛着、幾乎被恨意撕裂。
他已然看不清誰是敵人、誰是同胞,又或者于他而言,這冷酷人間,滿是他的敵人。
他一刀接一刀,發了瘋一般劈砍着。有人劇烈的反抗,馬刀砍在他的額頭上,他感受不到疼痛,只知道汨汨湧出的血覆蓋了視線,整個世界被血的汪洋淹沒。
直到一截刀尖刺破了他的胸膛,在他的脊梁深處狠狠一攪。他才哽咽着顫了顫,怔怔擡起頭,對上那人的臉。
圖欽的眼睛幾乎要從眼眶中脫出來,那迸裂的血絲間倒映着侍衛們歪倒的屍體,他死死抓住刀柄,在少年單薄的身體裏攢動。
刻骨的怒意自他牙縫中傾瀉出來:
“你這個瘋子!”
“你在殺自己的同胞!”
“你……”
他的話并沒有說完,少年的馬刀破開了他的頸側,以決絕的恨意、插進了他的咽喉。
圖欽緩緩松開了握刀的手,他顫抖着捂住自己喉間的刀刃,試圖将那奪命的刀鋒拔出來。
試圖捂住他消逝的生命。
阿拉夫跪倒在冰雪中,面具自他臉上落下來,砸在雪裏、染紅了一大片霜花。
陽光撕破濃雲,傾瀉在他破碎的臉上,少年睜着被血色染紅的眼睛,唇瓣動了動:
“你害死了所有人。”
“你才不是……才不是英雄。”
圖欽摔倒在雪地中,滾燙的血順着積雪的起伏淌過來,阿拉夫長長舒出一口氣,望着層雲後漸漸亮起的天光,緩緩合上了眼睛。
死亡有時意外的仁慈。
在他面前,王公貴族盡失尊嚴。
但若你微笑,他也是旅途終點、永恒的寧靜。
……
北龍川前的掃蕩,持續了整整三天。
大胤與鷹部的馬蹄踏平了鬼虜先鋒大軍,戰敗的鬼虜人毫無防備的奔向了雪山深處。而他們的親友,凍成了殘破的硬屍,被大胤和北境的戰士們堆在雪山的隘口,仿佛一座綿延無盡的城牆。
圖欽的屍體被馬蹄踩得破碎,他的頭顱和滿都拉圖的擺在一起,殘留着一樣的震驚和怨恨。
“按你們胤人的習俗,是不是還要貼個符,讓他們永世不能超生啊?”
阿日斯蘭的金發上濺滿了血漬,金紅斑駁間,倒是迫人的豔麗。
司扶風不屑地“嘁”了一聲:“按我們胤人的習俗,他倆只能當無頭鬼,到處找自己的腦袋了。”
阿日斯蘭看了看滿地的斷頭殘肢,“啧啧”挑眉:“那可得找好一會了。”
司扶風笑了一聲,調轉馬頭。阿日斯蘭跟在後面,懶懶散散地說了句:
“好無情啊,要走了、也不跟老朋友說聲再會的嗎?”
司扶風駐馬,微微側過臉來,也不看他,只是挑起一點笑:
“再會?下次再見,就是在戰場上了。”
阿日斯蘭慢慢挑起了長眉,笑了笑,并不說話。
司扶風轉了轉手裏的槍鋒,輕輕一笑:
“如今虎部元氣大傷,就算剩下些兵力,也因為各部小汗的紛争,極易各個擊破。”
“我想北境雄獅定然不會放過嘴邊的羔羊,他們會一只一只被你吞并。”
“不久之後,草原就會迎來新的主人。”
“到那時,我們自然就會重逢。”
阿日斯蘭摸了摸後腦勺,看似悵然地輕嘆一聲,但眯起來的碧眸中,笑意裏流淌着冰冷:
“還好沒娶你,你也太聰明了些。”
“你要是我媳婦兒,除非殺了你,不然我晚上可睡不着。”
司扶風勒馬轉身,于傾瀉的陽光中揚起下颌,她一轉長槍,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殺我?他日再會,你大可試試。”
阿日斯蘭懶洋洋地笑了,他舒展着修長的身體,打了個哈欠,仿佛百無聊賴地說了句:
“別那麽生氣嘛。”
“虎狼吃綿羊,綿羊吃草兒,世間從來都是這麽個道理。”
“誰都想吃別人家的羊和草,誰都不想自家的羊和草被人吃,無非是拼一拼誰的虎狼更兇猛些。”
“人間願賭服輸,敗者和死人、連恨的權力都沒有。”
司扶風也朝着他笑,那笑容雲淡風輕:
“你說得對。”
“所以想吃我身後的羊和草,你就要做好死的準備。”
“他日戰場再會,終能分出生死的。”
阿日斯蘭笑得燦爛,他于馬上躬身,修長的手在寒風中劃出優美的圈。
朝她行禮的時候,還是那樣的優雅貴氣、笑意盈盈。
司扶風也輕笑一下抱拳,然後調轉馬頭、緩緩離開。
在雪山的亡靈長城前,孤狼與雄獅分道揚镳。
此後,他們将奔赴各自的道路,所有擋在路途中的人,都會化為獠牙下的祭品。
終有一日,藍天之下、綠草之上,狼與獅子會再次相遇。
羊群還在,他們的戰鬥、便永無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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