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虜人的箭镞, 恐怕都浸透了疫病死者的血。”
聲音從紗布下傳來,鎮北将軍皺着眉,朝司叔衍帶回的鬼虜人頭顱揚了揚下巴:
“這些人之所以引頸就戮, 只怕也是知道自己得了疫病,故意讓他們把自己的屍體帶回我們軍營,好把疫病傳播開來。”
他說話的時候, 不斷有箭雨越過城牆,落在周圍的軍帳上。士兵們舉着盾牌,掩護着病員撤往別處。顯然一切都是圖欽的計劃,他先将疫病帶進墨城, 在趁他們最虛弱的時候攻城。
如今城頭,因着好些炮手感染了疫病,幾架軍炮都空着,能替換的弓兵也越來越少。
很快, 墨城的守備就将崩潰。
阿日斯蘭似乎并不驚訝, 他仰起臉, 酒液順着他雪白的脖頸蜿蜒而下。鎮北将軍見他一心喝酒,面色便有些不好:
“宣王殿下也開始發熱咳血了, 不過三日,關中感染疫病的軍士已有兩千餘人, 我已将他們集中在城南的軍帳,不允許旁人接觸。”
阿日斯蘭這才幽幽嘆了口氣, 勾起點淡漠的笑容、纖長的手指擺了擺:“沒用的, 要知道、就連我們鷹部,碰見這種疫病也束手無策。唯一的辦法就是……”
他說着,指着那些感染了疫病的軍士們,挑挑眉:“趁疫病還沒傳播, 把他們全燒死。”
鎮北将軍一驚,下意識按住了刀柄,朝他低聲厲喝:“你在胡說什麽!”
阿日斯蘭攤開雪白的掌心,一臉無辜地聳聳肩:“你可要想好,你們的援軍今天就能到達指定的地方,到時候他們開始沖鋒了,卻發現墨城被圖欽打下來了,那他們豈不是任人宰割?”
“難道為了個愚蠢的殿下,就要把墨城和你們的援軍白白送給圖欽嗎?”
“若是墨城和援軍覆滅了,你覺得、你們大胤剩下的城關,又能守住多久?”
鎮北将軍的臉色沉了下來,他咬緊了牙關,豆大的汗珠從繃緊的額角上緩緩落下。
不論是殺死感染疫病的士兵,還是害死援軍,都不是他能承擔的責任。
“敢做卑劣的選擇,才能成為真正的英雄。”阿日斯蘭看出了他的猶豫,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你實在做不了,叫我代勞也不是不行。”
“我就在我的軍帳裏,歡迎将軍随時來找我。”
他笑了笑,仰頭喝了口烈酒,搖搖晃晃地走回了他的軍帳。
鎮北将軍望着那璀璨的金芒消失在軍帳中,才合上眼、深深吸了口冷氣。再睜眼的時候,他鎖緊了眉頭,聲音沉冷:
“看好這些染了疫病的士兵,若有人想離開軍帳,不論什麽身份,立即處死!”
這句“不論什麽身份”引來了士兵們錯愕的凝視,鎮北将軍握緊了刀柄,掃了他們一眼:
“聽不懂軍令嗎!”
士兵們一凜,紛紛抱拳領命。鎮北将軍沉吟了片刻,又吩咐道:
“立刻叫傳令兵前往接應援軍,請他們放棄此次突襲,先支援墨城。”
“這一仗,我們打不了了!”
軍帳中,斜靠着柱子、側耳傾聽的青年勾起一點感慨的笑,他收起酒壺,緩緩睜開碧瑩瑩的眸子,搖了搖頭:
“抱歉啊抱歉。”
“這一仗,你們必須打。”
他撩開一點氈簾,外面一片混亂,四處缭繞的硝煙裏,不斷有人在城頭慘叫着呼喚支援。
蒙着紗布的士兵們架着感染了疫病的同伴往城南去,輕傷的傷員甚至來不及包紮,只能躺在城牆下哀嚎。
墨城如今亂了陣腳,連看守他的士兵也只剩下一個,他便朝那個士兵招了招手:
“你們将軍好像把他的東西落在我這了,你來看看、是不是他的。”
士兵是個年輕人,顯然那殘酷的戰争和疫病将他吓得不清,走進氈帳的時候,紗布後露出的眼睛還在魂不守舍的飄忽。
“什麽東西……”
年輕士兵的話并沒有說完,修長的手隔着紗布捂住了他的嘴,他開始劇烈地掙紮,卻被一雙鐵掌般的大手扼住了頭顱。
“抱歉抱歉,我可不能讓我的子民白白送死啊。”阿日斯蘭笑了笑,手上青筋一暴。
“咔擦”一聲,士兵的頸骨發出令人膽寒的錯位聲。年輕人的手垂了下來,眼睛大張着,慢慢褪去了光彩。
阿日斯蘭松開手,無聲地将他放倒在地上。
俊美無俦的金發青年直起身,他漠然地踢了踢士兵的盔甲,挑起長眉,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真幸運。”
“還挺合身。”
……
“放屁!你一個異族人,在我們大胤的土地上信口雌黃,污蔑我們宣王殿下,我看你是跟圖欽合謀、準備為禍大胤!”
大帳中,地圖鋪開在桐木桌上,桌前圍着數人,其中一名偏将指着阿日斯蘭的鼻子破口大罵,青年的盔甲上尚有血漬,那偏将便拽着他的盔甲不撒手:
“說!你身上的血,是不是因為殺了宣王殿下的傳令兵所染!”
司扶風皺了皺眉,一把扼住了那偏将的手腕,語氣有些沉:
“周參将,傳令兵比他還先到,的确說墨城鬧了疫病無法與我們夾擊鬼虜,并要求我們增援墨城。”
周參将臉色陰沉地松開手,口氣裏壓抑着愠怒:
“郡主并無武職,就算在西境,他們敬你幾分,如今我們軍中,卻輪不到您插手!”
他話音未落,立刻被旁邊的偏将拉住,低聲警告他:
“郡主威名遠揚,你還是尊重些好!”
周參将正要說話,平安伯卻将手中的虎符重重往桌上一拍。老将手力遒勁,雷霆般的巨響炸開在桌面上,連桐木的紋理間都裂開一道縫隙。
所有人都低着頭不敢再說話,司扶風看向平安伯,輕聲嘆了口氣:
“平安伯,晚輩才疏學淺,但也知道,為将之難,難在取舍。如今的情勢,若我們放棄突襲、馳援墨城,恐怕不僅會錯失良機,連我們軍中的兵士也會染上瘟疫。”
她才說完,周參将仿佛怕平安伯聽了她的話,立刻開口争辯:
“将軍,咱們軍中帶了治疫病的藥,何……
他暼了司扶風和阿日斯蘭一眼,冷笑一下:“咱們軍中可沒有怕死的!”
阿日斯蘭“啧啧”兩聲,豎起個大拇哥、皮笑肉不笑:
“您可真厲害,您連北境的疫病都沒見過,就敢打包票說大胤的藥能治北境的病。您有這本事打仗幹嘛,當大夫去,華佗都要活過來拜你為師呢。”
司扶風也看向周參将,冷着臉說了句:
“正是因為士兵們不怕死,為将者才更應該替他們惜命!”
周參将還要說話,卻被人一把按住了肩膀。他回過頭,對上老人微笑的臉。
老人的大手鐵鉗般轄制着他,笑聲朗朗:
“周參将,您這麽心急,不會是因為自家侄子在宣王身邊當侍衛,所有急着要去看侄子吧。”
周參将噎了一下,瞬間漲紅了臉。
平安伯笑了笑,松開手,指着地圖上的幾個标注:
“這次的機會,于大胤、于北境,都是千載難逢。若是錯過,等圖欽重振旗鼓,我們依然不是鬼虜的對手。”
“如今我們從西境抽調了八萬大軍,又有北境的五萬伏兵相助,就算墨城不能出兵,我們按原計劃奇襲圖欽,一樣有勝算。”
“只……
他說着,眸光自在場每個人臉上一一掃過,沉威而豪邁:
“這是個艱難的抉擇。”
“一旦我們失敗,不僅要背負抛棄墨城的罵名,更會陷入重圍、有去無回。”
“老夫風燭殘年、死不足惜,但你們尚且年輕,是大胤的希望,老夫并不想把你們拖下水。”
“還請各位深思熟慮,若是心有遲疑,可随周參将押送藥品去墨城馳援。若是願與老夫同生共死,那我們今晚子時趁夜色行軍,黎明前抵達北龍川,屆時與北境伏兵合圍,一舉将圖欽趕回草原。”
“到那時他兵力式微,草原內部的戰火,就足以耗盡鬼虜的元氣,我大胤方能保住百年平安!”
司扶風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高聲響應:
“我無懼生死,無懼罵名,願追随平安伯前往突襲!”
接着響起的,是阿日斯蘭懶洋洋的聲音:
“那是肯定要算上我的,我們鷹部可時刻盼望着虎部亂成一鍋粥!”
其它偏将也紛紛響應,只有周參将沉默不語。平安伯笑笑,拍了拍他的肩:
“我亦有兒女族人,能理解你的苦衷,不必多心,且去墨城看看吧。”
周參将有些赧然地抱了拳,說了聲将軍珍重,這才低着頭快步出了軍帳。平安伯便點了幾個參将,請他們協助司扶風整備兵馬。
等衆人出了軍帳,始終跟在他身側的侍衛遲疑了片刻,才輕聲開口:
“大人,當年武宗賞給您的保命丹藥,若是此時送去墨城,保下宣王一條命,他日宣王登基,定要顧念方氏恩情。”
平安伯捏了捏他的肩,搖搖頭、笑容沉下來:
“宣王若是登基,會将皇後娘娘置于何地?”
侍衛是方家老人,仔細一想,立刻明白了其中厲害。
宣王若是登基,便會有兩位皇太後。
聖母皇太後與生母皇太後之争,武宗時便有前車之鑒。
到那時,朝中必然大幅換血,再有人構陷方氏、或者慫恿公主和親,便不會有第二個廠公,替方氏解圍。
何況宸妃一向做小伏低,但誰沒有野心?等宣王繼位,皇後與她之間的天平必然傾斜,而方氏、便将面臨滅頂之災。
除非,他們扶植一位與方氏親厚的皇帝。
侍衛瞬間睜大了眼睛,所以平安伯從不阻止公主與郡主親厚,所以方氏會應允姬傾的請求,獻出珍貴的保命丹藥,讓平安伯帶來北境。
原來,這顆丹藥從來不是為宣王而留。
他看向軍帳外,打起的氈簾下,依稀可見司扶風指揮着衆人的身影。
平安伯望着姑娘利落沉穩的影子,頗為贊賞的點頭:
“便是抛去方氏宗族的利益而言,我也覺得,越是不熱衷權柄的人,才越适合手握權柄。”
他朝侍衛招招手,侍衛大步走上來,平安伯便在他耳邊低語:
“你們幾個,跟着周參将去墨城。”
“無論如何,一定要确保,這次疫病,得要了宣王的命!”
侍衛一凜,立刻抱拳領命。
老人望向外面的兵馬喧嚣,于茫茫白雪中,長長一聲輕嘆:
“弘王郡主說得沒錯,為将之難,難在取舍。”
“而如今,我方氏便要在這取舍之間,狠狠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