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陛下,你當真不喜歡我?……

孟冬悄然來臨, 寒風侵肌,沈微漁醒來炭火燒得“滋滋滋”響,殿內也空無一人。

她虛弱地咳了幾聲, 輕輕一動, 錐心刺骨的疼席卷全身。

沈微漁緩了緩,等到疼痛褪去,才想起暈厥前的一幕, 攥緊雙手, 耳畔卻聽到一老者的談論聲。

“她本身子骨弱, 一而再三受刺激,需精心調養三五年載。”

老者潘鬓沈腰,從翠屏繞來,正好看到醒來的沈微漁,微微一愣,随後一笑,“去禀告陛下,勞煩沈姑娘伸出手。”

葛老話音落下, 看她臉色蒼白,額頭冒汗,想起她沒有力氣, 低聲讓一旁的宮人幫忙。

沈微漁不知道葛老的身份, 卻也知道他是醫者,任由宮人掀起一角被褥, 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皓腕伸出來,而後墊上雲錦繡牡丹的布帛。

葛老右手搭在布帛,眉頭緊皺。

沈微漁想要開口,可嗓子猶如塵封多年的房梁, 輕輕一彈,灰土嗆入喉嚨,稍稍一說,難以言表。

她無可奈何,也就歇了說話的心思,正好疲倦湧入心頭,眼皮子都撐不住,耳畔似乎傳來說得雜亂的聲響。

沈微漁記不清是誰,再次醒來後,又是葛老在為她診脈,這次他身邊還多了一個蒙着面紗的女人。

女人一言不發,望向她的目光透着穩重。

沈微漁這次醒來,發覺嗓子好了些,也就問起這幾日發生的種種,順便問起蕭庭訚。

可女人依舊一言不發,唯有葛老慈祥地道:“陛下有事,旁人都稱老夫為葛老,這是我的小徒弟,這幾日是她照顧你的傷勢。”

沈微漁聞言,嫣然一笑,“多謝。”

她一說完,又忍不住咳起來,但沒有之前一咳便要咳出血的恐怖。

葛老意簡言赅說了她的身體,便有事先行一步,留下初雁照顧她。

沈微漁看葛老離開,垂眸撐不住困意,想要小憩,可初雁卻低聲對她說句,“沈姑娘,得罪了。”

在沈微漁昏沉沉的目光下,初雁掀開被褥,褪去她的裏衣。

沈微漁吓一跳,咳嗽聲不斷響起,直到看到初雁從藥箱拿出瓶瓶罐罐,方才明白初雁是在為她上藥。

她鎮定下來,趁着初雁為自己上藥,輕聲問了一些她的事。

可初雁緘默不語,全神貫注地為她上藥。

沈微漁還以為她是啞巴,也就沒有多問。

之後她抵不住困意,跌入了夢中,再次醒來,發覺初雁還未離開,又在為自己上藥。

“現在什麽時辰了?”這次沈微漁開口,發覺沒有之前咳,嗓子也沒有幹澀。

沈微漁明白她的身體應當緩過來,心裏緊繃的一根琴弦也終究歸于原位,強撐着疲倦,與她問話。

還以為初雁會跟之前一樣緘默不語,可這次初雁卻開口,“申時。”

“我在宮裏沒見過你。”不只是初雁還有葛老,她都在宮中從未見過。

初雁平靜地道:“我從不出門。”

沈微漁知道她不願意多說,也沒有問下去,問起蕭庭訚。

“這幾日陛下都沒來看我嗎?”她溫婉的面容湧入哀愁,唇色灰白,猶如褪去胭脂,露出幹裂斑駁。

初雁本來正耐心地為她上藥,餘光瞥見她的面容,哪怕病重,也難言其姿色。

她想摸摸自己的臉,又想到什麽,失落地為沈微漁繼續上藥。

“陛下在沈姑娘昏迷時,來過幾次。”

沈微言聞言,朝她笑了笑,“多謝。”

“沈姑娘不用多謝。”初雁動作一滞,而後垂眸繼續為她上藥。

沈微漁莞爾一笑,餘光落在翠屏,許是身體好了些,也有力氣打量的四周。

殿內陳設一紫檀小案幾在窗牖,翠屏繡着蝶游牡丹,東側擺放香幾,累絲鑲紅石熏爐,淡香溢出。

與之前待的宮殿不同。

沈微漁收回審視的目光,不經意看到她面紗揚起一角,還未細看,初雁便站起身,将藥膏收起,“今日的藥,我已經上完,沈姑娘切忌勿随意碰到,也休要動怒。”

初雁叮囑這句話,便踅身離去。

少頃,殿內餘下沈微漁一人,冷冷清清。

沈微漁有了倦意,久而久之想要歇下。

然而,一襲明黃的金絲衣袍,映入她的眼中,本該阖眼的她睜大眼眸,想要起身行禮,卻聽到蕭庭淡然道:“不必行禮。”

沈微漁聞言,也就沒有起身,但還是仰起頭朝他一笑。

“陛下,你怎麽有空來?”

沈微漁身體尚未痊愈,又幫他擋下一箭,形銷骨立,好似風一吹,人就沒了。

蕭庭訚面色晦暗,撚着沉香佛珠,逡巡的目光,令沈微漁察覺危險。

她心中困惑,又始終沒聽他應答,便細聲細語道:“那日突遭刺客,不知陛下可有事?”

“無事。”

聽到他的答複,沈微漁捂住胸口,慶幸道:“陛下沒事便好。”

“不知那日刺客,陛下可派人抓到。”沈微漁柔聲問道,眼眸落在他骨節分明的手,還有那串沉香佛珠。

他這段時日,好像都握着佛珠?

沈微漁心緒不寧地想。

蕭庭訚:“此事不必沈姑娘勞心。”

沈微漁聽出他的疏離,抿着唇凝望他,而後又勉強笑道:“陛下說得對。”

她察覺蕭庭訚對她的态度不對勁,是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沈微漁垂眸,烏色睫毛輕輕顫抖,面頰瘦骨棱棱,連同纖手都能見到嶙峋的骨頭。

蕭庭訚手裏的佛珠不知何被攥緊。

但他的目光依舊陰沉如水,唇角噙的一絲笑意似嘲諷。

沈微漁觑了一眼,不知為何,心中閃過不妙的念頭。

她以為是錯覺,可當蕭庭訚忽然扔下一句,“你認識朝梣?”

此言一出,沈微漁的心像是被砸得聽不到任何聲響,氣息淩亂,雙手攥緊,難言悲哀,幾乎要湧入心底。

但她餘光瞥到明黃的衣角,一盆冷水從澆在頭上,冷得她瑟瑟發抖,也冷得她清醒過來。

“此人有點耳熟。”沈微漁收斂悲傷,坦坦蕩蕩地凝視蕭庭訚。

蕭庭訚卻立馬察覺她在聽到“朝梣”氣息有片刻停頓。

他想到十三呈上來的折子,眼簾垂下,晦暗不明。

“只是有點耳熟?”蕭庭訚步步緊逼,明明沒有靠近沈微漁,可周身危險的氣息,恍若無形的大手,正狠狠掐着她的頸部,氣息都喘不上來。

沈微漁不知道他究竟查到哪裏,心緒不寧,可面上鎮定自若,秋水剪瞳的眼眸裏透着難言的哀傷,仿佛是傷心他的猜忌。

蕭庭訚覺得刺眼,目光落在她的一截玉頸,淡淡道:“你害怕朕查嗎?”

明明是他多疑,卻又反問沈微漁。

若不是為了這張臉,沈微漁怕是早就傷心。

為了不讓蕭庭訚生疑,沈微漁垂眸,眼中氤氲,很快烏色睫毛沾染淚珠,眼尾紅暈,語氣多了傷心,“臣女從不怕陛下查,只是——”

她停頓一下,眼眸含淚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眸道:“我不想被陛下懷疑。”

若是之前的蕭庭訚,定然會說她裝模作樣,可見她瘦弱,又尚且病重,還為了自己擋這一箭。

他終究沒有說重話,收斂了身上的駭人氣勢,低沉道:“你若是清清白白,朕自當放心。”

沈微漁還是頭一次聽他說軟話,雖聽起來還是刺耳,卻也比之前好些。

“陛下查到了什麽?”沈微漁雙手松開,十指交纏在一起,嘁嘁道。

蕭庭訚睥睨她,沒料到沈微漁會将話抛給自己。

他不禁摩挲佛珠,似笑非笑的面容透着道不明的危險,“朕剛剛不是說了嗎?”

沈微漁聽他又将話踢給自己,心裏思忖,他還真是不容小觑,多疑、無情、心機深沉,一看就明白自己所想。

既然如此,為了不讓他繼續多疑,咬着唇,弱弱地道:“臣女剛想起,朝梣是我的故人,早已病故。”

“聽起來,你們不熟?”蕭庭訚微微眯眼,佛珠不斷轉動。

沈微漁知道他這句話扔出來,像是棋局裏随意試探出來的白棋,若是随意下黑棋,等回過神,四面八方已經陷入僵局,到那時已經為時已晚。

她對接下來的對話,也不由沉重幾分。

“也不算很熟。”

蕭庭訚沒想到她會回答如此淩模棱兩可的話,笑了笑,“為何這麽說?”

“我與朝梣是故人,但多年未見,少了親近,僅有幾次夢中會夢到他。”沈微漁坦然道。

蕭庭訚:“倒也合情合理。”

他本想借機引出她昏迷喊得是否是朝梣的名字,如今聽她滴水不漏的回答,心裏也明白,再問下去多說無益

但——沈微漁比他了解的還聰慧。

蕭庭訚目光落在她的眼眸。

此時她的眼眸含淚,柔柔弱弱,笑容卻依舊溫婉,青絲垂落迤逦床榻,病态的蒼白為她添上病氣。

許是察覺他審視的目光過于危險,沈微漁輕聲喊了他一聲,而後溫柔地道:“陛下呢?”

“什麽?”

“陛下為何救下我?若是因為我幫陛下擋一箭,有救命之恩,陛下為何不将我送回府中,而是留在宮中呢?”

棋局轟然轉變局勢,還在岌岌可危的黑棋,忽然改變了策略,緊逼白棋。

執棋者,又該何去何從?

蕭庭訚眼眸微沉,起初以為沈微漁是愛慕權勢的女人,可眼下,她雖落淚示弱,可膽子卻一如既往地大,竟想翻轉棋局。

甚至在這示弱下,蕭庭訚感受到幾分不受控的危險,難得溫和道:“朕行事,不需要沈姑娘置喙。”

“倒是那位朝梣,沈姑娘還沒有說清楚。”

沈微漁坦然地望着他,心裏也想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溫柔道:“朝梣是女子,陛下要問她是否貌美嗎?”

仙樂樓,人聲鼎沸。

三樓雅間,幾名男人坐在四方桌上,推盞舉杯。

他們氣度非凡,尤其坐在主位的男人,年逾三十,瓊林玉樹,溫文爾雅,一頭白發,恍若出塵的神仙。

“王爺,聽說陛下病重,皇宮消息傳不出來,我們趁這個時機入宮,萬一是那位天子設下的埋伏,怎麽辦?”一個留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愁眉苦臉道。

“你在京城待久了,怎麽膽子不如從前。”另外一男子,面容清癯,出聲不屑道。

“你們不在京城待,難道都不知天子的手段嗎?”之前天子登基,還以為是個乳臭未幹的少年天子,可三年過去,卻坐穩皇帝的寶座,甚至隐隐約約要收回世家的權勢,正在打壓中。

坐在主位的男人,靜靜聆聽他們的争執。恍若局外人,寒風拂面,揚起他的白發。

幾人争執間,才驚覺英王在,意識到僭越,不敢再多說一句。

蕭徽:“我離京城多年,與你們閑聚,你們也不必拘謹。”

話雖如此,幾人後面說的話還是收斂了幾分。

之後,幾人還有事在身,向蕭徽告別後,從酒樓離去。

待人走後,蕭徽戴上帷幕,來到窗棂,隔着白紗,眺望這京城繁華,波瀾不驚,不知何時身後忽然冒出一人。

“王爺,皇帝的人已經在暗中調查。”

“嗯,雪娘身邊多派幾人。”蕭徽淡然道。

“宋氏家主邀王爺今夜一聚,不置可否回絕。”

“不必,本王來京城,可不是躲着不出門。”蕭徽平靜道。

“還有那個苗疆人,你多派人跟着。”蕭徽想到那個苗疆人,不知從何而來,瘋瘋癫癫,每日喜歡放自己的血,還捧着一件女子衣裳,不停念叨着:“吾妻。”

若不是看他與妻子同是苗疆人,兩人是天涯淪落人,況且那人對他還有作用,不然蕭徽早把那個瘋子趕走。

但每每聽瘋子念叨,他也忍不住想到自己的發妻。

他的妻子也是苗疆人,腰間與那個瘋子一樣,挂滿了苗疆銅鈴,可惜——

蕭徽一想到新婚之夜,攥緊雙手,恍惚間,眼前又浮現少女笑顏如花,而後悄悄撷下牡丹花,輕手輕腳地将花戴在他的發間。

然後,她會彈琵琶笑他。

“阿徽,你怎麽會在發髻戴花,看起來真醜。”

往事如浮雲,蕭徽的思緒漸漸收回。

他怕深陷其中,又想——随她而去。

蕭徽攏了攏衣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英王。

蕭庭訚這邊,在聽到沈微漁的話,審視的目光未曾挪開過。

沈微漁任由他打量,卻不想寒風透過窗牖縫隙鑽入,冷得她的身子哆嗦。

“‘朝梣’女子?”蕭庭訚反問她。

沈微漁瞧他這番反應,心裏明白,若是他真查出好歹,不會用這語氣。

“陛下,你不知道嗎?”她咳了幾聲濯清的眼眸凝視他。

蕭庭訚想到十三說過寺廟裏的大師,見過沈微漁與一人來往密切,不過那人是個女子。

他生性多疑,自是不會徹底相信這句話,故此來試探沈微漁。

這番試探下來,看不出任何端倪。

蕭庭訚撚着佛珠,誰也猜不透此刻他在想什麽。

沈微漁心想這一關應當過了吧?觑他一眼,想到她與朝梣相識,因他是苗疆人,不通人性,行事天真,喜歡養蠱,唯恐他出事,就騙他穿女裝,時常帶在身邊。

想到往事,沈微漁的內心壓着巨石,沉甸甸地疼。

萬幸,蕭庭訚很快挪開了目光,而後風輕雲淡道:“既然如此,沈姑娘在寺廟安心養病。”

沈微漁一愣,這裏不是皇宮嗎?

蕭庭訚看她發愣,似笑非笑道:“你有救駕之功,但朕說過,要送你出宮,豈能出爾反爾。”

“至于為何不送沈姑娘回府,因為怕你回府,說一些不該說的話,那就不好了。”蕭庭訚睥睨沈微漁愈發蒼白的臉頰,負手而立,金絲玄袍的刺目蟠龍張牙舞爪。

他像是扳回一城。

可望着她色如死灰,死死咬住唇角,蕭庭訚撚着佛珠的動作,不曾停歇。

之後,蕭庭訚離開了廂房。

沈微漁等他走後,像是無法從打擊中走出來,埋頭屈膝坐在床邊,一副黯然神傷的姿态。

但她心裏在想,是不是往後不能看他那張臉。

不行。

她一想到從此以後,連臉都看不見,還不如去黃泉下見朝梣。

當年若不是他以命換命,沈微漁早死了。

眼下蕭庭訚油鹽不進。她明明能感覺到蕭庭訚對她還是有點不同。

但他仍然懷有戒心。

蕭庭訚此人,當真不愧是天子。多疑、無情,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但沈微漁見他越是這樣,越是明白,若不想法子,就永遠看不到這張臉。

她緩緩擡眸,望着廂房的布局,只一眼,心裏已經有了算盤。

連續幾天,蕭庭訚都像是人間蒸發,不再出現在她的面前。

而她的廂房門外,竟有幾名護衛看管。

初雁來幫她上藥,美其名曰是陛下擔心她不好好養病,命人守在廂房外。

這不是變相關押她嗎?沈微漁垂眸,心裏明白他的意圖,也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逐漸好轉,而蕭庭訚遲遲不來,像是忘記她。

若是等她身體徹底好轉,蕭庭訚一定會将她送回沈府。

沈微漁想到回府,沈父定然會給她安排婚事,到那日,她便永遠看不到蕭庭訚那張臉。

翌日,初雁來給她上藥。

沈微漁已經上完藥,歸月和歸禾竟然被蕭庭訚送到她的身邊。

兩人一見到她,抱頭痛哭。連歸禾一向沉穩的人,也都禁不住落淚,可想而知,兩人在此期間遭了多少罪。

沈微漁擔心地用錦帕,為她們擦去淚珠。

歸禾最先回過神,随後告訴沈微漁,這幾日她們都被蕭庭訚關在冷宮,雖平日有人送吃的,但她們都擔心沈微漁的安危。

尤其那日她們被放出冷宮,被送出城,誰知撞見刺殺的一幕。

說起這事,歸禾說歸月那日萬幸得了風寒,一病不起,先是被送去醫館,随後就她一人在馬車等候沈微漁。

“我感染風寒,你竟還說我萬幸。”歸月聽她一說,忍不住嗆她。

歸禾眉頭一皺,冷哼道:“你不知道那日有多兇險嗎?”聽說小姐還出事了。

她一想到沈微漁出事,忍不住擔憂地問沈微漁,“小姐你的身子怎麽樣?”

“我身體好了很多。”沈微漁給她擦去淚痕,溫溫柔柔,令歸禾束手束腳,臉頰飛霞。

初雁看主仆三人談心,想起廚房裏正在煎藥,于是對着歸禾她們道:“你們誰陪我去端藥,給你們小姐喂藥。”

“我去。”歸禾當仁不讓地起身,跟在初雁身後。

廂房內,很快剩下她們兩個人。

歸月忽然臉色一變,目光落在她的胸口,心神顫抖地伸出手,憐惜道:“小姐,疼嗎?”

“我暈得很快,沒感受到。”沈微漁收回錦帕,溫柔一笑。

歸月眼眶氤氲,“都怪奴婢。”

“莫哭,你做得很好。”沈微漁柔聲地道。

兩人對視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那日沈微漁主動說出城,可不是真的要離開蕭庭訚,至于那日的刺殺——

沈微漁撫摸她的臉頰,溫柔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安撫她,“阿月,莫怕,我不疼。”

“可是……可是……”歸月雙手顫抖,擔憂之色,難以讓人忽略。

沈微漁嘆息,俯身抱住她,以示安慰。

但歸月還是承受不住,在她耳邊細如蚊蠅道:“可是這一箭,是我親手射向小姐。”

“所以我才說,你做得很好。”沈微漁輕聲安撫她。

歸月出身獵戶人家,自小會一手出神入化的射箭本領,後來進了府,沒有人知道,還是沈微漁無意中發覺。

本來沈微漁的計劃裏,沒有用到歸月,奈何蕭庭訚疑心病重,歸月又主動請纓想幫她。

于是主仆兩人合力合謀了這出戲。

至于那群刺客,也不是沈微漁找來的人,他們都是忽然冒出來,誤打誤撞給了歸月逃走的機會。

可歸月對于那日發生的事情,心有餘悸,提心吊膽好幾日,見到蕭庭訚的人出現在她面前,還以為東窗事發,誰知他們是送她們來到小姐身邊。

沈微漁知道她的害怕,柔聲安撫的同時,在想改日要找個機會給歸月一筆能過完後半輩子的銀子,再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她擔心歸月會出事。

還有歸禾在她身邊,遲早也會出事。因此歸禾也要送走。

歸月不知道沈微漁已經起了想要送她走的想法。

但她卻在沈微漁的安撫下,漸漸清醒過來,意識到小姐在哄自己,臉頰紅了一下,随後拍着胸脯道:“小姐,你放心,下次我會做得更好。”

“但是下次,能不能不傷……”她語焉不詳。

沈微漁明白她的意思,柔聲說好。

歸月這才放下心來,她這條命都是小姐救下來,幫小姐合謀,也是心甘情願,但是傷到小姐,還是不忍心。

之後的幾天裏,有歸禾和歸月的伺候,沈微漁的身子骨逐漸好轉,初雁也将上藥的事情交給歸禾,然後便不再來了。

至于蕭庭訚。

沈微漁算了算日子,她足足有十日沒有見到他。

一想到十日沒見到那張臉,沈微漁胸口疼悶得厲害,好幾次晚上都做夢。

有時夢到朝梣,也有時會夢到蕭庭訚。

然後兩個人的面容逐漸變成一個人。

久而久之,沈微漁在夢中都分不清自己究竟夢到的是蕭庭訚還是朝梣。

未陽宮,四面掌燈。

蕭庭訚對外依舊宣稱身體病重,久居深宮,外人不得探望。

久而久之,宮內壓下去的謠言,流言蜚語,甚嚣塵上。

這幾日,蕭庭訚都不知聽到多少風聲,而朝堂逐漸也有風言風語傳出。

蕭庭訚坐在鐵梨花象頭紋案幾前。他睥睨公文還有近日的密信,骨節分明的指尖叩了叩案幾。

少頃,他起身時,衣袍掠過金漆青龍八竅香鼎,染上幽幽的雪蘭香。

十三悄無聲息出現在他的跟前,作揖行禮,“陛下,今夜宋相與英王齊聚府邸,連刑部尚書也在,還有工部尚書。”

“刑部尚書跟宋相曾是師徒關系,他去合情合理,工部的李尚書,向來清正廉潔,素日勸朕,兼善天下,如今也不知他打什麽如意算盤。”蕭庭訚想了想,擺擺手,讓他不動聲色繼續探查。

十三領命。

蕭庭訚莫名想到好幾日未見到沈微漁,許是有過救命之恩,他難得開口過問,“那些刺客都招了沒?”

“啓禀陛下,刺客都招了,但關于誰射箭刺殺陛下,卻無一人承認。”

蕭庭訚聞言,眉眼陰翳,撚着佛珠,“命沈奍去。”沈奍是大理寺少卿,素日有酷吏名稱,手段兇狠,基本沒有犯人能在他手底下完好無損地出去。

“卑職領命。”

蕭庭訚:“還有寺廟一事情。”

十三一愣,上次不是查得差不多,還以為陛下不想再查,今日怎麽又忽然問起。

蕭庭訚負手而立,衣袂飄飄,擡頭望向窗牖外的明月,“朕覺得此事沒有那麽簡單。”

“繼續往下查。”

十三當即領命退下。

待十三走後,蕭庭訚想到沈微漁從醒來的一幕,抽絲剝繭,想要從中找到端倪,卻感覺缺少了一環。

罷了,不過一個女人。

蕭庭訚徘徊庭院,一點睡意皆無,尤其是來到山茶樹下,似乎想到那夜燒香,與沈微漁相處的點點滴滴。

他也想到那晃眼的一截玉頸,還有垂眸落淚,又敢于與他對峙的一幕。

蕭庭訚實在沒有困意,幹脆趁着夜色露重,出宮來到讓沈微漁好好養病的寺廟。

此寺廟名喚白雲寺廟,地處僻靜,甚少有香客,蕭庭訚将沈微漁送到此地,也正是這原因。

他深夜造訪,僧人們早早歇下。

護衛們守在門邊正打盹,寒風瑟瑟,蕭庭訚進去時,他們都被吓醒,在看到蕭庭訚,頓時驚惶失措,剛要行禮,卻被他揮手示意攔下。

而後他閑庭雅步的進入廂房。

廂房門窗緊閉,暖爐有餘溫,想必伺候沈微漁的兩個婢女剛離開回房歇息。

蕭庭訚漫不經心地想着,不知不覺來到沈微漁的床榻前。

她臉頰無血色,娥眉螓首,容華若桃李,枕在瓷枕。

蕭庭訚睥睨着,心想她養了幾日,臉頰依舊瘦削,容貌倒是不減。

這般想着,原本躺在床榻的沈微漁似乎做夢,夢呓着:“別走。”

蕭庭訚想起她為自己擋箭的當晚,也是不斷說着“別走。”而後扯了他的衣角,懇求他不走。

他鬼使神差,陪了她一夜。

那時,葛老道:“我看沈姑娘對你一片癡心,你何不娶她。”

蕭庭訚那日依舊斬釘截鐵地道:“朕不會娶她。”

他不允許,身邊有沈微漁這樣的女人影響他。

她救了自己,所以蕭庭訚會護她後半生,至于娶她,絕無可能。

蕭庭訚從不是奉行聖賢之道的君主。

哪怕昔日太傅曾對他道:“治天下者惟君,亂天下者惟君。”

可他從不銘記在心。

而對待女人,他還是第一次棘手到要送走,但或許對他而言,說不上是歷練。

蕭庭訚漫不經心地想着,正要收回目光離去,卻不料沈微漁攥緊他的衣袖,一如之前。

可這次不同。

蕭庭訚斜瞥一眼,發覺沈微漁不知何時醒來,烏色睫毛輕輕顫抖,一雙美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四目相對,蕭庭訚發覺自己怎麽一直望着她,回過神道:“松手。”

“陛下有十天沒來看我。”

蕭庭訚眉頭微皺,似乎沒想到她還算日子,心裏微微一動。

沈微漁已經支起身,沒有過問他深更半夜,夜闖廂房意欲為何,反而一直凝望他,然後指尖用力,想也不想地往他身上倒去。

“放肆。”蕭庭訚想到她身上還有傷勢,沒有推開她,卻也因此被沈微漁躲進懷裏。

沈微漁這幾日睡得不安穩,尤其是一直沒見到蕭庭訚這張臉,心情沉悶。

但今夜沒想到醒來會看到他,立馬不假思索地撲入他的懷中。

蕭庭訚從未想過會有沈微漁這樣的女子,不知羞恥。

他想要推開沈微漁,可沈微漁雙臂搭在他的肩膀,淡香夾雜藥味,席卷他的鼻間。

女人香軟玉溫的肌膚,隔着布帛傳到他的身上。

蕭庭訚的笑意早已收斂,雙臂攬住她的腰肢,以防她跌落在地上,傷勢加重。

“沈微漁,你這是膽大包天。”

沈微漁聽到他的問責,無動于衷,溫柔地道:“臣女有罪。”

她擡眸看向他,烏黑的眸子如三月三春水。

“滾下來。”蕭庭訚心裏鼓動,可周身寒意加重,氣勢駭人。

沈微漁像是跟他倔上,不肯松手,甚至堂而皇之地一直望着他的面龐,毫不遮掩的情意,像密密麻麻的小針,紮進他那不近人情的心裏。

蕭庭訚臉色陰沉,唇角揚起譏諷的笑意,“你若是再不松手,可別後悔。”

“不會後悔。”沈微漁喜歡這張臉,忍不住捧着他的臉,想要細細端詳。

下一刻,天旋地轉,沈微漁驚呼出聲,可一開口,氣息被人争先恐後地掠奪。

她瞪大雙眼,似乎沒想到蕭庭訚會做出如此行徑,一時之間,竟不知反抗,任由他撬開唇齒。

“嗚嗚嗚……”沈微漁感覺自己像瀕死的魚,連忙捶打他的肩膀。

但蕭庭訚今夜尤為危險,許是壓抑過久,又或許是心底藏匿的暴虐湧入心間。

蕭庭訚生出失控一次又如何。

他強行掠去她的氣息,感受她拼命捶打的掙紮,兩人的發絲交纏在一起。

蕭庭訚右手扼住她的兩只皓腕,抵在上方,黑沉的眼眸像沉睡醒來的蟒蛇,兇殘、危險,好像要絞斷她的性命。

水漬響起,青紗帷幔在拉扯中撕碎。

半晌,沈微漁被松開,衣衫不整,猛然喘息間,餘光瞥見蕭庭訚臉色陰沉地甩袖離去。

明明是他忽然親她。

他還生氣?

沈微漁猜不透他的心思,渾身難受得躺在床榻,大口喘息,方才徹底從那場激烈的親吻中回過神來。

她緩緩挪到腦袋,一眼看到撕碎的青紗帷幔,想到蕭庭訚粗暴的行徑,不由起身,将撕碎的青紗床幔扯下來。

沈微漁撕扯下來後,來到梅花樣式的燭臺,裏面的燭芯還燃燒着微弱的火。

她再看一眼撕碎的青紗帷幔想到今夜是個好機會。她也等這次,等了好幾天。

天時地利人和。

沈微漁一旦認準的事情,都會去做,所以在下定決心的剎那,纖手已經觸碰到燭臺。

離開的蕭庭訚來到寺廟後院,理了理發皺巴巴的衣袖。

他浮現剛剛失控的景象。

他本想給沈微漁一個教訓,卻一發不可收拾,想到她香肌玉軟,顫抖的唇瓣,因害怕被他輕而易舉的攻城略池,甚至還會恐懼地發出“嗚嗚”聲。

像是被他扼住的獵物。

羸弱、輕輕一折斷,便會任他所為。

蕭庭訚骨子裏的惡劣不斷放大。

想親吻她毫無血色的臉頰,還有唇瓣,還有想要舔舐的玉頸……

蕭庭訚惡劣的心思,在今夜逐漸滋生、放大。

好想,好想,弄壞她。

意識到這個念頭,蕭庭訚腳步一頓,擡頭望向明月。可皎潔的月光灑在眉眼,卻驅趕不了心中的惡意。

冥冥之中,有道聲音在他耳畔道:反正她喜歡你,何不借此困住她。

另一種聲音,卻在不屑道:你是天子,她不過是個女人,為何在意。

兩道聲音交織,誰也說服不了誰。

蕭庭訚想要撚着佛珠,卻發覺佛珠落在她的廂房。

他随意側身,卻見沖天的烏煙伴随火光升起,而掙紮不斷的思緒,轟然倒塌。

蕭庭訚臉色陰森,猛然往回沖。

寺廟內,沈微漁屈膝坐在床榻,望着火光從青紗床幔,在一步步燒毀屋內的丹青畫作,眼看火勢越來越大,門外的護衛聽到動靜,立馬沖進來。

但門上被沈微漁拴住,逼不得已,他們只能踹門。

沈微漁對于門外的動靜,早已猜到,畢竟這局是她設的。

對付蕭庭訚,總要下猛藥才行,任憑誰也都想不到,她會放火燒自己廂房。

屋內嗆人的黑煙越來越濃烈。

她承受不住地嗆入喉管,陣陣咳聲響起,而身上的傷勢病發,疼痛将她折磨的冒冷汗。

好疼,好難受。

沈微漁從床榻滾落下來,脊背摔疼,好像磕碰到骨頭了。

她踉踉跄跄起身,大門恰好被人踹開。

熊熊火光中,沈微漁彎着身子,柔弱地幾乎随時随地倒下去。冥冥之中,沈微漁一擡眸,對上了面色駭人的蕭庭訚。

“陛下!”

“小姐!”

……

嘈雜的喧嚣響起。

寒風冬夜,梧桐飒飒,明月星稀,兩人隔着火光,一眼對視。

火光吹起她的青絲,明明狼藉地都站不直,衣襟還沾染灰燼和污泥。可她卻任由火光吞沒,溫柔地淺笑,像是在涼亭竹簾中,她坐在棋局的對面,對他道。

“陛下,我已經下棋了。”

蕭庭訚不知為何冒出這古怪的念頭,可眼前景象不容多想。

他全然不顧身後人的阻攔,大步邁入火光中,而廂房裏的房梁木頭承受不住烈火的焚燒,竟然轟然掉落下來。

“陛下!”

沈微漁一眼注意到,身影飄忽,想要為他擋下。可蕭庭訚動作極快,幾乎完全不用沈微漁替他擋下這一劫。只見他身形極快,一眨眼來到沈微漁的面前,随後不容置喙握住她的皓腕,護在懷裏,步履飛快地沖到了大門。

“嘭!”

廂房內,火光四濺,在夜色中尤為明顯。

沈微漁在被他救出來的剎那,看到他緊繃的下颌骨,還有在火光即将要觸碰她的衣袖時,蕭庭訚竟用手臂擋住火的舔舐。

恍惚間,沈微漁閃過一個念頭,他跟朝梣好像不是很像。

沈微漁這道念頭剛一閃而過,蕭庭訚卻将她拽到一棵凋零的梨花樹下。

護衛還有被驚醒的僧人和歸禾她們,都不敢張望過來。

凋謝的梨花,發出飒飒聲。

蕭庭訚陰沉地質問:“朕前腳剛走,後腳就着火,是你在放火嗎?”

面對他的質問,沈微漁一如既往地溫柔望着他。

“嗯。”

“你想死,朕可以送你去死。”蕭庭訚沒想到她竟會承認,眸光一沉,心下煩躁。

沈微:“陛下為何今夜吻我?”

“還有,為何剛剛救我的時候,那麽擔心。”

“陛下,你當真不喜歡我嗎?”

她一連三問。

蕭庭訚忽然收緊力道,扼得她皓腕作疼。

“你什麽膽子,敢質問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