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第27章

沒有炭火取暖的殿內, 他額頭忍出一層薄汗,竭力克制着粗重的呼吸。

崔南栀很擔心他,但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 直覺告訴她要聽陛下的話,他現在很危險,邁上前一步就會被拖入藏身的陰影中吞噬。

在東宮時候太子纏着她講了許多話, 其中就有關于天子的。

他說皇叔幾年前還不像現在這麽和善,大概是随着年齡的增長心性才逐漸穩下來。

現在她好像能試着窺探到一點點天子從前的影子。

難以想象這麽傻的太子,竟然是被他皇叔教養長大的。難怪他不願意直接把太子收養為義子。隔着一層叔侄關系還能有別的t解釋, 要是真成了義子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時間不知道流逝多久,天子的呼吸聲逐漸平緩下來。

他轉頭,小女郎還乖乖地站在那, 衣帶在手指上繞來繞去,繞成皺巴巴一卷。

他還以為崔南栀已經先行離開了, 畢竟剛剛吓成那樣, 應當火速逃離是非之地才對。

崔南栀盯着腳背上的蝴蝶繡花看了好一會兒, 很難為情地解釋道:“不是說會有老鼠嘛……”

珠玉堆裏養出的女郎很少有不怕蛇鼠的,但像她這樣看到老鼠就寒毛直豎、腦子一片空白的也少見。比起不知道會何地何時突然竄出來的老鼠,那些青面獠牙的塑像都顯得親切許多。

她想等陛下一起離開,萬一真的很不幸有老鼠出現把她吓暈, 也能有個人把她拎走。

這理由說出口太丢人了, 還好他什麽都沒問, 只是淡然說了聲“走吧”。

天子覺得身邊的小女郎是不是太杯弓蛇影了,儀王妃只是随口猜了一句,能讓她這麽害怕。

但她無意識往他身邊貼近, 是不是說明在他身邊會覺得有安全感。

想到這一點,天子怕她跟不上, 步子逐漸放緩。

崔南栀咦了一聲:“皇叔怎麽慢下來了?”

天子欲言又止,某種意義上來說無法與她感同身受。

推開大門,小黃門還候在門口,凍得鼻子通紅。

門一開,他就喜滋滋地想跟陛下邀功。

還好他往後面看了眼,崔娘子跟在身後,小黃門又懂事地閉嘴。

被黃昏霞光照拂,崔南栀蒼白的臉色才逐漸蒙上紅潤。

“太後不在這兒。”崔南栀對小黃門說道。

小黃門咽了口唾沫,還得繼續演戲:“是奴婢帶錯路了,該打。”

天子的目光掃過來,小黃門領會得很快,即刻道:“奴婢這就帶崔娘子去。”

佛堂裏混雜着燈油燃燒微微的焦味和檀香焚燒的氣味,在踏入殿內的瞬間撲面而來。

她習慣用清甜輕盈的香氣,并不習慣如此厚重的熏香,像是裹挾着許多不為人知悉的秘辛,得把人卷入漩渦之中。

儀王妃大約是辭別回府了,只是匆匆瞥到一眼,還是沒能看清她長什麽模樣,崔南栀有些遺憾。

她随意瞄幾眼,看到的都是王公貴族們的名姓和封號。

太後停在某盞燈前,上面寫着太子的名字,左右空隙都比別人的多出不少,顯得它一盞燈空落落的擺在那。

崔南栀在隔壁已經偷聽完太後和儀王妃的對話了,還得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

好在太後似乎沒有要和她說話的意思,徑直望向一旁的天子:“儀王妃與我說,她想為腹中的孩子供一盞燈。”

天子不愧是天子,演技精湛,面上微微露出一閃而過的詫異之色,恰到好處地讓太後捕捉到:“那供上便是,何須來征求阿娘的意見。”

“她要供在太子邊上。”太後蹙眉,“你意下如何?”

天子思忖片刻:“剛診出身孕就來說這事兒,阿娘不覺得她太着急了些嗎?先不說這孩子是男是女,月份還小,也未必能順利生下來……”

“元璟!”太後遽然提高聲量,“你聽聽你說得什麽話?”

天子臉上毫無波瀾,反倒是崔南栀被吓了一跳。

太後應當是真的氣到了,也不顧崔南栀在場,徑直喝出天子的名諱,一時間有點劍拔弩張的氣氛。

“朕忘了這是佛寺,都是菩薩心腸。”

崔南栀低着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千萬別讓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可惜翻修後的慈恩寺金磚鋪地,一條縫都露不出。

天子的目光輕飄飄地掠過她,還是落在桌案上:“人心不足蛇吞象。”

“李家每一代都要手足相殘,就不能消停消停嗎?”太後語氣不悅,“非要争個你死我活才高興。”

“若是念經禮佛真的能讓人化作柔軟心腸,倒不如讓儀王妃也來試試,正好能與阿娘做個伴。”

還真不把她當外人看啊,果然吵架時候什麽話都說得出口。

崔南栀已經開始思考找個什麽借口溜走比較好。

換成普通人家的家長裏短,崔南栀還是很有興趣聽聽的,但帝王家的就算了,她可不想摻和進天家的八卦瑣事。

他們說話跟打啞謎似的,每句話都含沙射影。

從高/祖的子嗣就開始為了皇位打來打去,但在帝王家算是很常見的事。先前幾個太子就沒幾個安安穩穩活到登基的,要麽被兄弟起兵宮變當場射殺的,要麽是被廢黜的,總之死法和罪名都千奇百怪。

如果她真的什麽都沒聽懂是最好的,但很可惜的是崔南栀聽懂了。

儀王妃既舍不得太子,又想保下腹中的孩子,趁機向太後表态,将來不會因為這層關系兄弟相殘。

她想起正在東宮關禁閉的太子。

看起來沒什麽心眼、很好騙的太子,将來也會為了坐穩龍椅,對同父同母的弟弟下手嗎?

氣氛僵持不下,天子沒有半分要退讓的意思。

太後知道他的脾氣,正面硬來是沒用的,但要是有別的路子,儀王妃何必放下身段親自求到太後面前來呢。

太後背對着她,門沒有關嚴實。崔南栀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門口挪去,試圖逃離現場。

燭火幽幽跳動。

退居後宮以來太後的耳根子愈發得軟,一些無傷大雅的事都随她來了,但天子沒有事事遷就的耐性。

“長安權貴間都傳太後仁善的美名,誰家要遭難,只要自家夫人去蓬萊殿哭上一哭,就能免去抄家之禍。”

太後沒有反駁,算是默認了這個說法。

崔南栀慢慢挪到門邊,眼看就能從那道縫隙裏溜出去。

“崔娘子——”

天子這道聲音,和催命符也沒什麽兩樣。

崔南栀腳步一頓,讪讪一笑。

太後轉身看到貼着門邊的崔南栀,眉眼柔和許多:“在門口站着做什麽,容易着涼風寒。”

他們還是很會給各自鋪臺階下的,剛剛甚至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轉瞬間煙消雲散。

崔南栀被他拿去作筏子,只能安慰自己就當是報答剛剛天子幫她的恩情算了。

“你今日去東宮看望太子了?”

崔南栀點頭。

“太子都和你說了什麽?”太後問道。

“他被關得很無聊,希望能早點出去。”

她聽到天子發出輕嗤聲:“只有這些?”

崔南栀猶豫了下,搖搖頭,還是沒把其他話說出來。

被陛下知道侄子在背後講他壞話不太好吧……

她那表情已經出賣了全部,天子心情越發的不暢快。

“若是無聊就找點事做做。”天子叫來常進寶,讓他去吩咐太傅給太子多加點功課。

好像不小心給太子添了些負擔。

崔南栀心虛地錯開視線,不敢再看寫着太子名諱的燈。

天黑下來,崔南栀和天子都不可能留宿在佛寺,要趕在還能看清道路時候回去。

天子步子邁得快,短短一段路就把崔南栀甩在身後。

他不見崔南栀的身影,又忍不住停下來找她。

地磚刻着各色紋樣,沒什麽規律地分散着,崔南栀低頭一步一步踩在花色地磚上,很像是小時候玩的游戲。

餘光瞥到一抹玄色衣角,崔南栀猛地擡頭。

崔南栀還以為陛下早就走遠,沒想到會停下來等她,說不定還把她剛剛幼稚的行為都看全了。

“皇叔……不走嗎?”崔南栀尴尬地問道,“天黑了。”

天子這才重新邁開步子,崔南栀也不好意思再在磚上跳來跳去,乖巧地提着裙子跟在身後。

眼看寺門就在不遠處,天子忽然問她:“為什麽今日去見太子?”

“知恩圖報呀。”崔南栀不假思索道。

太子只是幫她教訓了一下楊冠秋,就能得到崔南栀如此上心的待遇,甚至還幫忙隐瞞。他幫了崔南栀那麽多次,和太後争辯幾句聲音大了點,她就想溜之大吉。

“不想退婚了?”

崔南栀愣了下:“沒有,這是兩碼事呀。”

天子不答,崔南栀解釋給他聽:“太子幫了我,之前的誤會也說明白了,我覺得他沒有想象中那麽壞,但不代表就要因此繼續履行婚約。”

她想了想,用一種更言簡意赅的方式說道:“成親嘛,要兩情相悅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