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補字)
第29章
那封信自然沒送出去, 除了當日在紫宸殿的,其他人對此毫不知情。
傳出去不僅丢太子的人,太傅們也會顏面掃地。不必天子提醒, 他們也會管住自己的嘴,嚴守秘密。
連着下幾日的雪,道路難行, 天蒙蒙亮崔南栀就能聽到仆從們在院子裏掃雪的動靜。
等到雪停那日,正好是太子禁足的最後一天。
崔南栀捧着手爐,慢慢吞吞從馬車下來。凜風一吹, 狠狠打了個哆嗦。
長安的冬天可比宣州冷多了,呵出的氣都是一團濃濃的白霧。
崔南栀把披風緊了緊,半張臉藏在毛圈兒底下, 只露出一雙水盈盈的眼眸。
大冷天的,她頂着寒風踩着積雪去看望一個屋子裏有地龍的人, 怎麽想都覺得是她更辛苦些。
午後日光曬在路邊積雪上, 微微刺痛雙眼。
東宮大門緊閉, 崔南栀看着直皺眉。
太子之前還非要她再來的,結果她今天來了反而閉門謝客。
幾次敲門聲驚動東宮的宮人,門打開一條縫,一個小黃門探頭探腦的。
看清來人, 小黃門立即換上笑臉:“崔娘子來得不巧, 太子殿下不在東宮。”
“不是還在禁足嗎?”崔南栀問。
“陛下已經解了太子的禁足令, 殿下近日忙得很,都好幾天沒回東宮了。”小黃門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先是有人到東宮傳旨說禁足令解了, 還沒高興多久,就聽見裏面傳出很是激烈的争執聲。
當然太子最後沒贏, 不知道具體說了什麽,總之第二天垂頭喪氣地出門了。
崔南栀道了聲好。
小黃門眼瞅着等了會兒也沒後續,唯唯諾諾道:“崔娘子沒有什麽別的話……需要奴婢轉告嗎?”
崔南栀想了想,搖搖頭:“沒有。”
小黃門也不能攔着不讓她走,眼睜睜望着崔娘子的背影越來越遠,忍不住咂咂嘴,心想不知道太子回來知道錯過崔娘子來訪得多傷心。
炭火燃盡,崔南栀把手爐往女使手裏一塞,去摸地上的積雪。
長安的雪綿軟軟的,摸上去也不會即刻化成一灘水,很容易就能搓出形狀。
崔南栀試了幾次,有模有樣地搓出一個雪球,找來兩根樹枝插在球頂上。
“為什麽要插樹枝?”身後倏地有人聲詢問。
崔南栀吓得手一抖,雪球差點落地上。
轉頭一看,天子站在不遠處。
皇宮那麽大,怎麽在哪都能遇到他。
“只是覺得這樹枝長得很像鹿角。”崔南栀指着兩根分叉的細枝道,“是不是很像小鹿?”
小鹿不會有如此圓潤的腦袋。天子看不出哪裏像,但還是跟着附和了幾句:“是很像。”
崔南栀心滿意足地放在石壇上,兩根樹枝耿直地立在那。
她撿起一顆石子按在雪球中央當作小鹿的鼻子。天子強迫自己挪開視線,不去看那團圓滾滾的雪球。
這确實是他策劃的一場“偶遇”,但原來設想的地點并不在此。沒料到崔南栀會停下來搓雪球,只能裝作是他路過。
問起來意,崔南栀擰起眉尖,小聲抱怨幾句太子不在東宮。
“他這幾日都在郊外兵營。”天子道。
崔南栀立時睜大眼睛:“兵營?”
她想象不出太子去練兵的模樣,太子看起來就是錦繡堆裏養大的那種嬌氣公子哥,騎射和馬球可能是他進行過最激烈的的運動,舞刀弄槍的別把自己給打着了。
“身為儲君不可與之脫節,與兵士同吃同住,才能感同身受。”天子答得很淡然。
崔南栀問:“皇叔當年也去過嗎?”
天子颔首:“每一位儲君都是這麽過來的。”
崔南栀好像對此興致缺缺,沒有追問下去的意思。
常進寶在邊上聽着都着急——陛下是真不會聊天,哪有女郎對打打殺殺的話題感興趣,一下就把天給聊死了。
雪球接觸到人的體溫,再加上日光照射,底部已經有些化開,在石壇上印出一道道蜿蜒水痕,滴滴答答滑落沒入草叢。
天子輕咳幾聲,主動挑起另一個話題:“說起來,這幾日有關于鄭煜的折子。”
提到家人,崔南栀明顯來了興趣:“說了表哥什麽?”
“言官最是苛刻,倒是少見的誇了幾句鄭煜。等他在翰林院積攢些經驗就外派去伊陽一帶。”
很符合鄭煜的預期,祝萦和陳夫人就擔心過若是被外派到黔南蜀中這種荒僻的地方該如何是好,既然是伊陽,離長安不遠,家裏人也可以放心許多。
這樣對雙方都好,原先鄭煜直接調去東宮,朝中便有人不滿,覺得只是家中蔭佑。他外派能做出些實績,升遷就會變得理所應當,鄭煜本人也不必煩惱是靠沾了表妹的光。
崔南栀指節凍得發紅,靠在唇邊呵着熱氣。
找不着話題又不能強留人家吹冷風,天子只得讓女使先送她回去。
常進寶小心翼翼問道:“陛下,要不咱們也回去吧?”
一路上天子分外沉默。
想到崔南栀對外人的關心更甚,他就會感到焦躁。上次刻意安排的偶遇也沒能解開他的疑惑,反而讓天子愈發陷入迷茫。
“現在外面的年輕女郎都喜歡什麽?”
常進寶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唬住,仔細想了下道:“胭脂水粉,绫羅綢緞,頭面首飾?”太後與女眷們打交道的多,每次蓬萊殿賞出去的不外乎就是這些。
沒多時,外面值守的小黃門就看到常少監灰溜溜地被趕出來,見到他就勾勾手指讓人過去。
“你現在出宮一趟。”常進寶把腰牌往他手裏一塞,“過年時候太後娘娘要與小輩們吃飯,你出去打聽打聽,現在長安的年輕女郎都喜歡什麽新奇玩意兒,流行什麽話題,到時候好讓大家一塊兒熱鬧熱鬧。”
小黃門道了聲好,一下子腳底抹油跑了。
他跑得快回來的也快,趕在宵禁的尾巴回宮,神秘兮兮地抱着一包東西。
“裏面是什麽?”常進寶伸手去解包袱皮,露出幾本話本。
他拿起來看了眼封皮上的字,臉皮一熱,都沒好意思念出書名。
“什麽東西,讓你出去打探,怎麽買了書回來?”
“這就是長安女郎們現在最流行的東西啊。”小黃門翻開書,“少監您不讓我看綢緞和珠寶,嫌俗氣,挑來挑去不俗氣的可不就只有書了,特地去書肆要來的,說現在全長安的女郎都在看,這最後幾本還是加錢買來的。”
常進寶呸他,還是把東西拿去殿內了。
“不知道怎麽地,先帝那會兒的話本又風靡起來了,好像是重新編了版本寫長公主和孟相的本子。”常進寶道,“現在長安女郎們人手一本,已成流行。”
天子看得書名就蹙眉,帶這種書回來,是準備讓他和崔南栀大談長公主當年是如何路遇落難小郎君,美救英雄,小郎君一見傾心非要報恩以身相許去長公主府做入幕之賓嗎?
小黃門見常少監出來,一臉期待地等着邀功。
常進寶敲了下他的腦瓜:“後面兩天都你值夜。”
“為什麽啊?”小黃門苦着臉。
“你還好意思問。”常進寶指指手上幾本書,“你都打聽點什麽東西,害得我還要親自再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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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想讓小輩們進宮一起過年,是前兩年就想過的。不過那會兒她也只能想想,有心沒人,讓天子過來陪她吃個飯,還不如她宮裏幾個女官嘴甜下飯。
今年有崔南栀和太子,還有一心想見見崔娘子的宜春郡主。
時值年關,早朝都停了。
太後一道口谕對太子來說就是救命良藥,當天就收拾東西回東宮,說什麽也要等過完年才回去。
崔南栀對在哪過年沒什麽講究,從殿外進來,忽冷忽熱溫差一大,鼻尖發癢。
太子早已在蓬萊殿等着了,眼巴巴盯着門口,崔南栀一出現他就往上湊。還沒來得及開口,崔南栀先背過身去,手心掩唇打了個噴嚏。
太子揪起衣領聞了聞,他是不是用力過猛熏t了太多的香,把崔南栀嗆到了。
他聞着挺正常的,但崔南栀打噴嚏打得眼淚汪汪,太子顧不得其他,急匆匆叫上東宮侍從去伺候他更衣。
等他換完衣服出來,崔南栀已經和宜春郡主坐一塊兒了。
宜春郡主是和夫君衛昙一起來的,新婚小夫妻就跟長在一起似的,走哪都得黏着。太後的口谕只請了宜春郡主,她也把衛昙帶過來。
兩位小女郎笑語盈盈,絲毫沒有他們插嘴的份。
太子默默走到衛昙身側,衛昙往邊上挪了挪,騰出位置。
他心想此刻他和衛昙的心情應該是差不多的,正想找個同道中人訴苦,轉頭看到衛昙含情脈脈地望着他表妹,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沒什麽同病相憐,人家兩情相悅琴瑟和鳴,只有他對崔南栀是一廂情願。
宜春郡主終于記起來他這個被忽略的太子表哥,上上下下打量他,驚呼道:“你怎麽瘦了!”
豈止是瘦了,太子在兵營裏被孟将軍狠狠磋磨了一個月,還變黑了些。
崔南栀朝他看過來,太子忍不住摸了摸臉,有點焦慮今天出門前撲了點粉,不知道崔南栀會不會嫌棄他曬黑了。
好在崔南栀什麽表情變化都沒有,不反感就已經達到太子的預估。
“在孟閑雲手底下能不瘦嗎。”太子說道。
宜春郡主也聽說過孟閑雲的名聲,除了同情之外也沒別的辦法了。
太後跟天子姍姍來遲,剛剛還咋咋呼呼的宜春郡主立即噤聲。
天子淡淡掃過他們,視線在崔南栀臉上短暫地停留。
小女郎在冬天養出了一點肉,臉頰豐潤。
目光交彙,鴉羽似的長睫輕輕顫動,頃刻間便錯開視線。
“怎麽一見你皇叔就啞巴了。”太後笑道,“你們先玩你們的,我與你們皇叔有話要說。”
太後年年都要包餃子,以前是女官們包,今年變成了小輩們包餃子。
宜春郡主不會包餃子,連擀面皮都要過去看看女官們的動作。她不會包餃子有衛昙教她,小夫妻湊在一塊兒,包個餃子都能包出調情的效果。
太子咽下口水,很是眼熱。
他要是能俘獲崔南栀的芳心,是不是以後也能這樣相處。
太子看向崔南栀,看她指尖捏來捏去,轉眼間就包好一個賣相标致的餃子。
搬去宣州,但家裏還留着長安的習慣。過年時候家裏也要吃餃子,崔南栀要幫把手,自然是很熟練了。
太子羨慕衛昙和表妹,又拉不下臉求求崔南栀教他,只得往她貼近點,笨拙地學着崔南栀的動作捏點四不像。
太後坐在不遠處,望着幾個年輕人的背影。
她尤其多看了幾眼太子和崔南栀,感慨道:“我說什麽來着,還是得多相處,這不就相處出感情來了。你瞧瞧宜春和衛郎君感情多好,成婚都有半年了還黏在一塊。”
天子不為所動。
太後只是拿他們試探一下,見和天子說不通,換了個話題:“我看太子和崔娘子還可以,也沒之前那麽相看兩厭。太子的婚事準備如何安排?”
天子收回目光,沉聲道:“不急。”
“怎麽不急?你自己不想娶妻,別耽誤你侄子。”太後沒好氣道,“之前不提,還不是因為兩個小的吵架,強扭的瓜不甜。現在既然能接受了,可以先讓禮部準備起來,到時候定個良辰吉日。”
太後說得句句在理,但天子聽着就是覺得煩躁:“他剛去孟閑雲那不久,尚無建樹,談什麽成家立業。”
太後對他把太子扔去孟閑雲那兒頗有微詞,起身往小輩那去。
宜春郡主最怕這位舅舅,不想和天子挨得近,拉着太後的衣袖親親熱熱地哄着她坐邊上。
常進寶端着椅子,左看右看,就兩個地方還有富裕位置。
放衛昙邊上吧不大可能,他還是仰着宜春郡主的光才能加入的,另一處……
常進寶心一橫眼一閉,道了聲“陛下請坐”,把椅子擺在崔南栀邊上。
宜春郡主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在她看來,坐舅舅邊上簡直是痛苦的折磨,她一個從小被舅舅看着長大的郡主都受不了,何況是才到宮裏半年的崔娘子。
崔南栀停下包餃子的手,也呆滞片刻。
天子坐她旁邊,太子也坐她旁邊,這兩人是都指望着她來教他們包餃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