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第28章
“兩情相悅?”
對天子來說很是陌生的一個詞, 他想不到有什麽場合需要用上,也很少有女郎敢和一國之君要求兩情相悅。
世家聯姻能保持表面上相敬如賓已經是很好的結果,私底下各玩各的也不罕t見。
寺門外停着幾輛馬車, 崔南栀眼前一亮:“咦,那不是表哥和嫂嫂嗎?”
天子順着她的視線望去,鄭家的馬車旁立着一雙人影, 大概就是鄭煜和他夫人。他們似乎是還沒注意到有人來了,旁若無人地替他夫人整理發間流蘇。
天子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看起來是在等你。”
崔南栀揮揮手與他告別,披帛輕盈地飄起又落下, 宛如被微風吹拂的雲朵,輕盈地飄向遠處。
他留在原地,望着崔南栀小跑向兄嫂的背影, 在她回頭之前先一步繞開。
崔南栀登上馬車,往剛剛在的地方望過去, 習慣性想找一找某個身影。
“是落下了什麽東西?”祝萦的目光跟着往上, 平臺上空蕩蕩的, 什麽也沒有。
“沒有。”崔南栀回過頭,露出頰邊梨渦,“我們回家吧。”
常進寶安頓好馬車來尋陛下。
天子冷冷問道:“鄭煜今天怎麽過來了?”
這種平時見不上面的人物,常進寶是不怎麽留心的。不過他腦子轉得很快, 陛下有什麽不高興的事不會直白表達, 多少得繞幾個彎, 讓底下人揣摩一番。常進寶就是那個很會揣摩上意的內臣。
他去收拾馬車之前陛下和崔娘子還在聊着,回來就只有陛下孤零零一個人,陛下最近格外地偏袒崔娘子, 肯定是覺得不爽了。
“翰林院是這個點下值。”常進寶道,“估摸是順路來接崔娘子的吧。”
天子臉色稍稍緩和。
緩步下臺階時, 他突然問了句“你有沒有過兩情相悅的時候?”。
常進寶驚得腳下一滑,險些跌下臺階,心想陛下的耳目已經神通廣大到這種地步了嗎?他只是最近喜歡上了蓬萊殿一個小女官,往那跑得勤快點,想問問她願不願意做對食。他還沒好意思去問人家呢,先一步被陛下知道了?
“這……奴婢心有餘而力不足,就是想也得有這個條件啊……”常進寶已經做好自己擔下一切的準備。
天子沒再說話,甚至沒往他那瞟一眼。
常進寶默默咽下口水,原來是虛驚一場,可能是他自己心虛,什麽都往這方面聯想呢。
然而陛下最近為類似的事煩惱太多,果然人都有七情六欲,陛下也不能免俗。他從前當真以為陛下會獨身一輩子,現在看來并非如此,是不是因為身邊的小娘子與小郎君們都到情窦初開的年紀,整日給這家賜婚給那家賜婚的,讓陛下也動了遲來的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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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之內,崔娘子來過後的幾日,太子都出奇地安靜。
沒有嫌菜色花樣不夠多,也沒有因為出不去門找侍從取樂,甚至破天荒地讓侍從們多備紙筆供他寫字。
小黃門候在門口,并不知道太子殿下具體在做什麽,只能窺得一抹埋頭寫字的身影和滿地的廢紙團。
往常太子做不完太傅布置的功課,還得抓幾個識字的內臣來代寫,突然主動地要求備筆墨,一定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侍從們猜測是太子想通了,崔娘子是不是喜歡有雄才大略、學富五車的人,為了博得崔娘子芳心,太子殿下要洗心革面認真讀書。
一地的紙團肯定是殿下不想再敷衍功課,為了寫出更好的策論習作,反反複複修改重寫的結果。若是太子殿下能從此發憤圖強,他們辛苦些多收拾幾次屋子又算什麽。
屋裏的太子奮筆疾書,卻不是在寫太傅布置的功課。
《群書治要》《帝範》被扔在不遠處,太子手邊擺着本《詩經》,好幾處折起書頁做标記,邊上圈圈畫畫寫了不少批注。
太子從未給女郎寫過情書,也不屑于看同窗之間偷偷流行的豔情話本。之前他看不上崔南栀,在屬官們面前大發狠話,現在又拉不下臉向屬官們求助,只能自己悶頭想辦法解決困難,在書架上翻找許久才找到本《詩經》。
在東宮幹等着崔南栀再來看他是行不通的,他只是被禁足出不去東宮,又被被斷了和外界的聯系。崔南栀不來找他,他主動去聯系崔南栀不就行了。
這幾日他幾乎翻爛了《詩經》,打了無數遍腹稿,重寫幾十張紙,總算有點頭緒。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太子邊念邊寫,自個兒先沉醉進去。
他以前怎麽沒覺得《詩經》那麽好讀,随便翻翻都跟貼着他當下心境寫似的。
太子改了好幾版,原先寫得很含蓄,委婉地說想她。但只是吃了頓飯的工夫,他就把最初那版撕了。
他先前都那麽暗示她了,崔南栀也不為所動,可見委婉的說辭不适用于她。
于是太子又放開一些,添了幾筆直白語句。
一開始他寫着還覺得臉熱,改了幾版之後便坦然接受,一下子把想到的話都寫上去,再精心潤色修改措辭,顯得文雅許多。
牆角私會難登大雅之堂,一國太子放下身段親自為她寫信傾訴相思之苦,崔南栀收到還不得感動哭了。
最後一筆寫完,太子從頭到尾念了一遍,确認每一個字、每一筆畫都在它該在的位置上,越看越滿意。
他連着幾天都為了這封信茶飯不思、寝不安席,一件大事結束,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困意上湧,太子随手将鎮紙壓在上面,打着呵欠往榻上倒去,腦袋挨着枕頭就睡着了。
裏邊半晌沒聲音,有小黃門探頭望去,太子殿下倒在榻上睡得正香。
“殿下讀書都讀累了。”小黃門道。
滿地狼藉他們不能視而不見,小黃門取來工具,蹑手蹑腳地進去收拾。
他大字不識幾個,理所當然把太子給崔南栀的信當作要交上去的功課,一并夾入紙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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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內一片安靜,唯有翻動紙張的聲音分外清晰。
太傅們坐于下首,翻閱着太子近日的功課。大概是被禁足在東宮無事可做,除了看書寫字也找不到其他打發時間的事能做,交上來的功課比以往認真一些。
他們十分欣慰,暗道這回應當能向陛下交差。
正在太傅們打算剛松口氣的時刻,上首翻動紙張的聲音忽然停下。
太傅們一顆心剛放下,頓時又懸起在半空,互相交換着眼神,不知道陛下看得那份功課寫了什麽,紫宸殿的氣壓遽然緊繃。
天子手中一疊紙張,前面十來頁還是太子寫得策論習作,中規中矩,偶有亮點。
他再往後翻,視線倏地停駐在某一頁。
與前面還略顯潦草的字跡不同,這頁字跡工工整整,甚至紙張都熏了淡淡的香氣。
上面的內容也夠精彩,很配得上紙張的精心裝飾。
天子倒沒想過自己侄子寫情箋的本事如此上道,策論習作沒見他那麽會引經據典,情箋恨不得把小半本《詩經》抄上去,就怕崔南栀看不出他的求愛之心。
太傅們誠惶誠恐,想開口詢問,但看陛下的臉色逐漸陰沉,鬼知道太子是寫了什麽膽大妄為的內容,莫不是又找內臣代筆,被陛下抓個正着。
常進寶悄悄瞥了一眼,只是瞄到幾行,差點兒被紙上內容吓個半死。
太子是吃錯了什麽藥,人還關在東宮裏思過,心已經飄到皇城外的升平坊了。竟然在功課裏夾帶情箋,要是落到太傅手上說不定還能混過去,偏偏這一疊給了陛下。
“諸卿覺得太子近日課業如何?”天子問道。
太傅們摸不清陛下到底有何用意,只是如實相告:“殿下的功課尚可,看得出殿下有改進之意,假以時日,應當能進步不小。”
天子唇邊浮現嘲弄之意,将手上一摞紙甩出去。
紙張洋洋灑灑落滿地面,常進寶快步上前幫忙撿起,交到太傅們手上。
太傅們尚且不解陛下為何惱怒至此,幾個腦袋湊到一堆,戰戰兢兢一頁一頁翻過去,還疑惑都是正常的答案,為什麽惹得龍顏大怒。
直到翻到某一頁上的內容,太傅們震驚地無以複加。
“這個……”太傅一時間找不到話說,“太子這是……”
“朕倒不知,太子的文采如此出色。”
太傅們冷汗涔涔。
“既然禁足都不能叫太子收心,叫他繼續枯坐東宮念書也太難為人了。”天子屈指,緩緩敲着桌案,在朝堂衆人裏尋找合适的人選。
太傅們不敢管太子,那就找個敢t管的。
天子微微蹙眉,倒是想到了個人選。
“孟閑雲回長安了?”
常進寶道:“孟将軍已在長安了。”
“明日起就讓太子去郊外兵營跟着孟閑雲。”天子道,“什麽時候孟閑雲覺得能他成事了,再讓他回來。”
常進寶在心裏同情太子幾秒,正要出去傳旨,又被天子叫住。
“再給孟閑雲傳一道口谕,不必顧忌任何人的面子,他如何訓練兵士,就怎麽待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