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做完一單買賣, 楚三派總喜歡找一個陌生的地方歇歇腳。
陌生的人,陌生的事, 讓他心情愉悅。盡管多數情況下,這位秉信着人在世間就要及時行樂的盜聖,并不怎麽會多愁善感。
但在這個柳絮迷亂的三月,楚三派乘舟順流而下,望着一川江水, 似被什麽突然觸動, 第一次覺察心內滄桑。
算來也在江湖上浪蕩許多年了吧, 他狹長的雙眼一時迷蒙, 回憶起這些年闖下的那些大案,偷盜的無數珍寶, 有些細節居然已經記不得了。時間的流逝, 似乎比他那一雙手還要神不知鬼不覺, 風雨飄泊十數載, 竟也從未覺得厭倦。
楚三派按了按胸口,在船板上找了舒服的位置, 半側着身子倚拳而躺, 捧起一壇酒高聲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啊!”
喊罷自笑, 仰頭一飲而盡。
一覺過後已近晌午,楚三靠船登岸,來到一個無名小鎮。鎮上人煙不盛,路旁柳綠花紅兀自盛放, 明亮空氣裏拂動着春天的氣息。
他踩着碎石鋪就的小路,走進一間不起眼的小面館。屋裏只有三張粗木小桌,他挑了個靠牆的位置,解下背後的包袱,放下手裏的酒壇,想了想,又把腰間的錦囊解下放在油烏的桌上,然後點了一碗陽春面。
“稍等,就來!”招呼聲來自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這小姑娘生得削瘦,個頭也不高,幹起活來卻很麻利。只見她往土牆邊的那口大黑鍋中貯了清水,再往竈裏添足柴火,待咕嚕咕嚕的水聲随着白汽冒出,就揭鍋蓋,提笊籬,将細長雪白的面條下進去。
楚三派盯着忙碌碌的背影,露出惬意的微笑。
女孩一邊挑着長竹筷攪面,一邊與他搭話:“先生是第一次來這裏吧?”
“嗯?”楚三派回了下神,低頭往身上看,“看得出來?”
“是呀。”女孩沒有回頭,脆生生的聲音仿佛帶了笑:“一看先生的衣着氣派,就不是我們這小地方的人呢。”
楚三派尚算年輕的臉上露出微笑,“你一個人看店?”
“嗯,我娘出去采買了,娘不在時,都是我看店的。”
“哦,那你……”
“那你真是很能幹”還沒說出口,一個衣裳破爛的黢瘦少年猶豫着走進小店。少年望了望桌上的包袱,又猛吸兩下鼻子,看人的眼神中多了分乞憐,啞聲道:“先生,能賞我口吃的麽,我……”
恰時少女端面上桌,少年黑亮的眼睛盯住那碗騰着香氣的面條,顧着咽口水,話就說不下去了。
女孩兒看看客人,又看看少年,有點不知所措。
楚三派把碗前推一分,“行,這碗給你。”轉頭對女孩道:“再煮一碗。”
“好。”女孩開心地應了,返身又去煮面。
那少年真不客氣,捧着大碗沒等坐穩,臉已經埋了進去,中間被面噎了一次,被湯嗆了兩次也不管不顧,只是像搶命一樣把面條往肚子裏咽。
楚三派微微皺眉:“慢點兒吃,不夠再給你一碗。”
少年騰不出空閑應聲,吃得額角微微見汗。
“先生你真是好人。”少女在竈前笑着說。
聞此一言的楚三派立刻儇佻了笑意,聳肩道:“倒是不常有人這麽說我。”
一碗面很快見底,隔着辨不清本色的粗布,似乎都能看到少年鼓起的肚皮。楚三派沒看他,自顧自喝着酒。誰想這少年打了個飽嗝,一抹嘴巴,起來就向外跑。
盜聖嘴角輕勾,眼睛還在酒裏,随意擡腳一格,少年就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正過來上面的少女吓了一跳,以為客人生氣了,往他臉上看去,卻是半笑的樣子。
少女連忙替他數落地上的髒小子:“又不要你的錢,你跑什麽?人家請你吃面,你不說個謝字就跑,難怪先生不高興了。”
她的聲音本就清脆,再加上故作的怒意,更顯出小女孩的可愛。少年卻充耳不聞,起身再次往外跑,楚三派微微嘆氣,傾身在他肩膀一磕一帶,把他按回剛剛坐着的位置,口中道:“放下。”
聲音仍是不高,卻隐隐透出威懾。
少女這才發覺面碗燙手,趕忙放在桌上。
楚三派眼盯少年,少年別着脖頸僵持一會兒,慢慢展開肮兮兮的小手,把縮成一團的錦囊放回原位。
少女恍然地“啊”了一聲。
“倒不是為他一個謝字。我也沒有生氣。”楚三派恢複了笑眯眯的樣子,不動聲色地看着少年的肩膀一點一點塌下去,黝黑的眼眸暗下去,方才徐徐開口:
“東西不值錢,你拿了也沒什麽。只是我就是做這一行的,若被個毛頭小子撬了行,豈不被人笑話死。”
兩個少年人同時瞪大眼睛,驚異地看着他。
楚三派笑了。他自己剛剛出道的時候,也是他們這般大的年紀吧,那時候他也是無法無天,什麽酒都敢喝,什麽人都敢信,什麽事都敢幹……
懷念之情一起,便有心逗逗他們,自報名姓道:“楚三派,聽過沒有?”
“盜聖!你是盜聖楚三!”也許是因為過于激動,或者是一碗湯面下肚有了力氣,少年的聲音變得清亮。
楚三派長眉一挑,“喲,還是有識貨的。”
少年臉上充血,又悔又愧:“我、我不知道是您,我聽過您的名號,我和我朋友都十分敬仰您!”
接着,許是因為心中偶像看起來和善,少年的腦袋湊得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問:“您、您能給我講講您在江湖上的故事嗎?”
江湖。
從一個從未踏入江湖的孩子口中聽到這兩個字,楚三派一瞬恍惚,而小姑娘不知何時也搬了長凳湊過來,托着臉頰殷殷望向他。
楚三派迷朦的眼眸一亮,嘿嘿一笑,指着酒壇對少年道:“你把它喝完,我就給你講。”
少年二話不說,提起壇子就灌。
楚三派樂不可支,倚臂問他:“你喝過酒沒有?”
少年一氣兒喝完,才咣當把壇子放下,一邊皺眉一邊咧嘴,“飯都吃不飽,哪裏喝得到酒?我喝完了,您說話算話。”
女孩給他舀了一瓢水,少年嘴裏辣,正想着痛喝幾碗水,剛要接就被攔了:“這麽好的酒拿水澆?記着,以後喝酒不喝水,有了酒,還要水做什麽?你第一次喝酒就喝到這上好的佳品,也是難得。”
而後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擺出講故事的架勢。
“我說話算話。這就是第一個故事。”楚三派手指空壇,“這是我從太原停雲莊帶出來的‘須盡歡’,一兩抵得一斤黃金,一共兩壇,給了你半壇……你品出來滋味沒有,沒有?算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我會醉嗎?”少年露出一種近似天真的神情,既有初嘗美酒的欣喜,又有一絲未知的忐忑,還有一種對仗劍攜酒闖天涯的豪情向往。
盜聖對上他黑亮的眼睛,不由笑道:“這酒前勁綿柔,後勁卻足,你嘛,應該能挺到我講完故事。”
“那大俠快說!”少年面泛紅光地催促,仿佛已經醉了。
(二)
楚三派可講的故事很多。
譬如有年仲冬,他在徒太山颠蹲守整整一個月,只為等着山中唯一一只獨眼的七間雪貍現身覓食。他聽說這種獨眼雪貍的眼珠,比世間任何一顆寶石都要美麗。後來果真等到了,見到了,相信了,卻眼睜睜看着那只精靈從面前蹿過,終究沒忍動刀。
再如那一年的端午,逛廟會時他不過手賤順了一把不值錢的扇子,就陰差陽錯被當成了殺人兇手。那時他剛剛小有名聲,可惜不是什麽好名,若非死中求生自證清白,這條小命就算交代當場了。
還有那個叫秋娘的女人……算了,這件事不提也罷。
總而言之,楚三派肚子裏的故事,怕比茶樓酒肆裏的說書人還多些,但他今天看到兩個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突然對或驚險或熱鬧的往事失了興趣,反而很想說一說在這些發生之前,更早之前,他初入江湖的故事。
對于十六歲出師那天的情形,楚三派還記得很清楚。
那天早上的陽光和任何一天都不一樣,山比平日暄鬧,雲比平日飄浮,連師父看起來也比平日更加和藹。素來話少的老頭兒,在那一天給他準備了一套裁剪合身的行頭,一柄磨得鋒亮的匕首,還有一副送閨女出嫁的神情。
十六歲的小楚沒有多少離別情懷,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心情十分雀躍。
師父見他如此,不露聲色地嘆息一聲:“知道你等不及要出去闖了,臨走前,師父還有話囑咐。”
“師父請說。”
“幹了我們這一行,就一輩子落在別人舌頭裏,這沒的可說。但你得記得盜亦有道,小偷是賊,大偷是盜,你圖財可以,不許害命。”
“是。”
“在外萬事小心,不可輕信別人,不可好勇鬥狠。若是鬧出什麽自己收拾不了的,能跑就跑,跑不了的……也別說出為師來,沒用。”
“是。”
“別愛出風頭四處挑釁,死得最快的永遠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記住了嗎?”
師父說一句,小楚答聲“是”,到了這最後一句,他卻不應聲了。
沉默片刻,少年昂起頭道:“不找人比試怎麽出名,不出名,怎麽在江湖立足?”
少年的眼神像新發于硎的刀鋒,把一字一句磨得精亮:“師父放心,不管徒兒傷了廢了,成了敗了,決計不會擡出師父的名號,不過這風頭,徒兒是定要出一出的!”
老人看着輕狂年少的徒兒挺直的脊背,輕輕嘆了一聲,不再說什麽,目光追随那道背影直至不見。
但他老人家大抵怎麽也想不到,他的徒兒第一個找上的人,就是盜聖杜景休。
都道年少輕狂,但那時候無處安放的血氣,竟真的沖沒了死生浮休,連什麽是害怕都不知曉。之所以啃上這塊最硬的骨頭,楚三派的想法其實簡單至極——既然出名要趁早,那麽擒賊先擒王。
杜景休年逾不惑,終年愛穿月白色的儒衫,終日平和的臉上沒有一道皺紋。這一日他依舊一身月白,在西湖旁邊的飛仙樓當窗而坐,襯得整面湖水都清涼爽快。
就在這位名頭極響的人物放下酒杯,準備享受飛仙樓聞名遐迩的西湖醋魚時,一個長着桃花眼的少年撞了進來,說要跟他争一争“盜聖”的名號。
杜景休看了看少年,只聊家常似的問了一句:“你是誰?”
找到人并不難,畢竟盛名難避。但這樣一位一身清雅,滿臉與世無争的大叔,還是和小楚的想象差了很遠。
而且這樣鼎盛有名的人物不是應該酷酷地說上一句:先不要說話,讓我吃完這條魚——如此才更符合身份麽?
杜景休平淡地看着他,還在等答案。
不知為何,小楚覺得自己的氣勢已先洩了一半,為了不洩掉另一半,只好悶悶作答:“我叫楚三派,學了點本事,想跟大叔你比比,搏個聲名。”
“好啊。”說完杜景休扔掉筷子,當窗翻了出去。
小楚傻眼,一剎之後掌心點桌,也跟着飛了出去。
時值六月,湖面上田田蓮葉,翠碧接天,杜景休如一點白鷺在荷葉間幾個起落,便沒了蹤影。
小楚目不錯睛極力跟随,心中驚于對方的輕功之高。
湖光碧色在遠離他,人跡聲喧也在遠離他,當他覺得氣力将近時,迎面看見杜景休立在前面一顆柳樹下等他。
杜景休端的是玉樹臨風,小楚卻叫汗濡濕了後背,他咬牙望着這位氣息平和的大叔,一絲火氣也生不出來。
杜景天等他氣息勻了,微笑道:“輕功不錯。既是要比,就按前人的規矩,翻跟頭吧,一炷香內,翻得多的為勝。”
“什麽?”小楚一時反應不及。
杜景休輕輕折下一枝柳條,幾乎是瞬間在地上掃出了兩個渾圓的圈兒,而後看一眼,滿意地扔掉柳枝:“你翻得比我多,我就把盜聖的名頭讓給你。很公平吧?”
這一手“雙庸探柳”是十分高深的玄門功夫,可惜當時的楚三派眼力不夠,并沒留意。但他畢竟不傻,總覺得這裏面應該有點什麽陰謀詭詐,可左右琢磨,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杜景休耐心很足,負手安靜地等着。
“大叔……”小楚還是忍不住把疑惑問出口:“這不會太兒戲嗎?”
杜景休聳聳肩膀:“我不喜歡太麻煩的事,又不好以大欺小,就比翻跟頭。”
小楚深吸一口氣,“好,翻就翻!”
“然後呢然後呢,誰贏了?”面館中的少年聽得入了迷,急不可耐地詢問。
楚三派呵了一口氣,“你覺得呢?”
女孩接口道:“既然先生如今是‘盜聖’,自然是……”
未等說完,楚三派輕輕搖頭。
“……輸了?”少年面上有一分不知掩飾的失落。
楚三派望着那碗成坨的面,忽然問:“你還吃不吃?”
好奇心完全淹沒了少年的食欲,他草草地晃了晃腦袋,催促他快講。
楚三派卻像故意賣關子,拿起筷子在碗裏拌了拌,挑起一筷頭兒送進嘴裏。
(三)
翻跟頭的動作算不得優雅,何況是前後兩任盜聖一齊在柳樹下翻跟頭,那場面絕對可在江湖名人逸事中大書一筆。
但當事人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風過香盡,兩條人影大喇喇地躺在各自的圓圈裏,胸口都在快速起伏。
“五百三十一。”
兩人同時報出數字,聲音吻合得出乎意料。
靜默。不長不短的靜默後,小楚笑起來,由衷贊道:“大叔你……蠻行的嘛。”
這翻跟頭沒什麽技術含量,也不需內力深厚,比的只是體力和耐力。都說拳怕少壯,論輕功楚三派自認不如,但若比賽翻跟頭,他一心以為自己勝機更大。
杜景休也笑:“所以說我可能還不算老。”
“大叔當然不老。”少年說得真心實意。頓了頓,又不甚認真地問:“平手,怎麽辦?”
西斜的陽光透過柳葉灑下來,杜景休歪過頭,看着少年棱角分明的側臉,思索一番後開口:“我明天要去廣寒樓取一樣東西,之後離開杭州,再找我就難了。你若還想比,明晚就約在那裏,如何?”
楚三派一下子坐起來,“廣寒樓?澗蒼閣的那個廣寒樓?那個江南第一樓?”
杜景休淡淡道:“正是了。”
澗蒼閣的名頭大得很,大到你在外面随便進家酒樓,兌張銀票,都可能是照顧了澗蒼閣的生意。閣主席客塵在黑白兩道人望頗大,一手池影劍出神入化,便是昔日江東第一劍客殷意鼎盛之時,亦不相伯仲。而他一手創下的廣寒樓,即專司珠寶奇玩生意。
杜景休既說去“取”東西,那意思便很明确了。只是自打席客塵立閣之日起,還沒人敢打廣寒樓的歪腦筋,先不論大家是否有那份信心能敵過守樓的竹枝三怪,便真是得了手逃了出去,從此以後也難在江湖上混下去。
楚三派不是想不出澗蒼閣發動遍布武林的勢力,滿世界追殺一人的場面,但他天生的無法無天,凡事從不考慮利害得失,只憑一腔意氣。再者說,事兒是他挑起來的,怎麽說也不能先認慫吧。
思及此處,少年似乎找回了先前的半口氣,豪邁地問:“大叔你說,怎麽比?”
“以明晚戌時為始,子時為止,誰先拿到‘剪秋紗’,就算誰贏。”
“剪秋紗?”楚三派又吃了一驚,眼裏放出賊光:“就是那‘晝有蘭芷之香,夜有明燭之光,佩為駐顏之術,服為祛邪之方’的剪秋紗?”
“不錯。”未等少年細想,杜景休接着又道:“不過事先說好,你若栽了,我可不救;你若贏了,盜聖之名歸你——但東西得歸我。”
楚三派笑出聲來:“大叔你這湊四合六的買賣做得好啊!”
杜景休也笑,穩重的情容中透出一分狡黠:“那你比是不比?”
“比!怎麽不比!”
不管杜景休心中是何算盤,楚三派打定了主意自行其事。
他用了一日功夫,将廣寒樓外的布防踩了大概。樓宇共有九層,每層四扇檀窗分開四面,庭院之中只有稀松的幾處看守,且那些人模樣懈怠,仿佛對這盛滿奇珍異寶的江南第一樓不甚在意。
他暗自琢磨,照這個情形,廣寒樓恐怕是外松內緊。
如果對樓內的情況一無所知,杜景休又會如何行事呢?點子沒踩住便動手,頗犯行家忌諱,想起那位大叔成竹在胸的微笑,楚三派總覺得是被他诓上了一條賊船。
不過……賊船就賊船吧,少年揚起臉,怪得趣地笑了笑。
夜很快來了。
廣寒樓清輝瑩瑩,仿佛當真引蘊了月色光華。晚風将動未動時,一個黑紗蒙面夜衣裹身的人影幾個縱躍蹿到了廣寒樓邊,他的身形矯如貍貓,未等清輝照在身上,已經迅疾地隐入暗中。
悶熱的夏風鼓躁着少年心中的逞躍,他撇開落在眼前的一绺頭發,提氣騰上三樓,随即又一個空地拔枝,扳着檐角沖到四樓,從半敞的窗子滾了進去。
這套一氣呵成的動作不曾驚動任何人,楚三派站起身,迎頭撞見放在旃架上的一顆赤珠。
他的眸子本能就是一縮。
剪秋紗不是一朵花,也不是一匹布,“香妃蘭芷,光奪素蛾,佩之駐顏,服之祛邪”的剪秋紗,正是他眼前這顆散着緋色幽光的寶珠。
他本不知東西在這兒,原打算着進來之後慢慢摸,如此湊巧反而警惕其中有詐。
當即楚三派提起十二分小心,将小閣內細細察看一遍,卻沒發現任何機關陷阱。
除了擱置珠子的旃木架。
楚三派耳廓微動,面紗下鼻翼輕扇,一步一挪地向那架子靠近。
在山裏給師父磨了這些年,他的手腳已然極穩,待距寶珠只有一尺之隔時,楚三派靜了一霎,霍然探出長臂!
他右手的食、中二指以電閃之勢探珠在手,同時翻掌向架底的空巢一夾,時間就此凝住。
珠子蜷收在食指與中指之間,而他的無名指與小指,正緊緊骈住設在寶珠下面的袖箭。
袖箭的尾端連着肉眼不辨的絲線,一旦“剪秋紗”離了旃架,隙不容發之間,袖箭便會扯動絲線觸發警報。
容不得分毫空隙,卻容得楚三派兩根手指,兩根最不靈巧的手指。
筆直伫立的黑影一口長氣未吐,靜着将懷裏早已備好的石頭輕輕壓上原位。
随着這個動作塵埃落定,楚三派心裏響起一個聲音:我贏了。
也就在同時,他耳中響起另一個聲音——警鐘的聲音!
怎麽!
當下一瞬間,楚三派還以為是緊張過度出現了幻聽,等他意識到真有其聲,腦子裏嗡地一下,下意識要跑,一個瘦長的身影從窗外飄了進來。
不錯,是飄,此人的身體就像一只沒有骨肉的幽靈,只随微風飄蕩東西。
楚三派定睛瞧去,看見一張眼眶深空,嘴唇蒼白,瘦得皮包顴骨的臉。他尚想不出自己何處露了破綻,乍見這一副尊容,胸中添了一驚,壓着心魂将珠子收好,勉強笑問:“不知閣下是竹枝三怪中的哪一位?”
那人的神色如同大夢不醒的游魂,迷離地搖了搖頭,腦袋在肩上搖搖欲墜。
即便不答,楚三派也聽過“游魂驚夢竹外枝”的大名,不敢多作耽擱,并指朝竹外枝咽喉疾刺。
竹外枝全然不動,只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呓嘆,楚三派的手指就像探進了一灘爛泥,力道半點不受自己控制。再要拔出,卻發現自己整條右臂如同被泥沼牢牢吸住,竟動彈不得半分!
然後竹外枝動了,他了無生趣的眼眸發出一點亮光,那條隐在寬袖中的手臂拂風擺柳般輕柔一揮,楚三派就飛了出去。
他整個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後背将挨未挨上花梨地板,忽而滿弓後背,人如離弦之箭從地上彈起,直直射向竹外枝。
他的手掌下,隐約閃出一片寒光。
我就不信你真的幻化無形、刀槍不入!
竹外枝當然不會刀槍不入,所以當匕首的鋒芒逼近時,他平地向旁瞬移一尺。這身法帶起的霧氣叫楚三派眼前一花,屏氣再刺,那人再移,如此五六招後,刀鋒始終未能沾衣。
這人全身軟囊囊的,看似都是破綻,其實無隙可尋!
(四)
鐘聲遲遲不歇,楚三派心想與他糾纏下去不是辦法,當下尋個空隙将匕首釘向竹外枝心口,自己尋門便逃。不料剛到門邊,一個小男孩平空現在門口,就地一個漂亮的翻滾,薄掌如刃向他踝上斜削。
楚三派本是發盡了力氣向前狂奔,此時收腳不及,亦來不及躍起,便也學着這人的樣子就地一滾,眼睛觑着咫尺之近的樓梯出口,打算就順勢滾将下去,此時逃命要緊,也顧不得什麽形象。
但那小男孩顯然沒給他這個機會,他将自己的身體蜷成一個圓勝滿月的球形,朝對方奮力一撞——
只及伸手在胸前擋了一擋的小楚,就這樣被暴起的彈丸擊落梯下。
……平心而論,他的武功原是不弱,若真與對方拳對拳腳對腳地比試一番,誰輸誰贏還難說得很,可惜竹枝三怪的名聲原就出在一個“怪”上,他根本是滿身力氣無從使出。
小男孩似乎比竹外枝善談,一蹦一跳來至他面前,脆亮地問:“閣下是哪路英雄,敢到廣寒樓來找麻煩?”
楚三派貼着牆角直起身,面紗已被汗水濡透,虛咳一聲:“閣……下是誰?”
“竹裏凰。”
“我倒也聽過閣下的大名……”楚三派骨頭生疼,嘴上不肯示弱:“只是萬萬沒想到,竹裏凰竟是個小鬼頭。”
竹裏凰的臉色因這句話顯見地憤怒了,他的年紀做楚三派爺爺都綽綽有餘,只因練差了功夫才這副模樣。聽得後生嘲諷,他怒着眼眶低吼:“臭小子,你今天既落到爺爺手裏,就別想走了!”
他雖然憤怒已極,聲色依舊如稚子撒嬌,毫無威懾可言。而且一個外表乖巧的男童,卻要罵比他高大許多的人為臭小子,怎麽看都覺得好笑。
于是楚三派就笑了。
于是竹裏凰就更怒了,彎背擡足蜷縮身體,再一次朝着譏笑自己的臭小子死撞過去。
這一次他的速度更快,力道更猛,既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又像一顆長着眼睛的鐵彈,楚三派左閃他也向左,右撤他也向右,在狹小空間內把對手逼得進退無路,躲無可躲。
楚三派騰挪失地,心裏比吞了一樹黃蓮還苦,只是叫不出。眼前的這個怪物簡直不是個人,而是一團滾刀的肉、跳躍的球、烹砸不爛的銅豌豆!
在實挨了幾下子撞擊後,他終于忍不住大喊:“什麽變态武功!你撞在牆上不疼啊!你到底會不會好好打架!你敢不敢和小爺好好打一場!”
旋轉的鐵彈也在空中大喊:“爺爺撞死你!爺爺壓扁你!爺爺砸出你稀屎!青青!青青怎麽還不來!”
随着這通罵喊,他看準時機,把七葷八素的楚三派從閣窗撞了出去。
破窗而出時,楚三派甚至聽到脊椎被那老變态撞散的聲音,直接一口血水吐在琉璃瓦上。
但他連顧都顧不得,起身就得跑。适才與其說竹裏凰看準了時機,不如說是他看準的時機,以身為餌,賺得一個金蟬脫殼的機會。
但只跑了兩步,金蟬就幾乎變成了死蟬。
因為楚三派看見了一個女人。
一個很普通的女人,一個既不美,也不醜,既不年輕,也不年老,眼中既沒有笑意,也沒有殺意的女人。
但當這個女人站在面前,一瞬不瞬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件新鮮玩具的時候,楚三派還是絕望了。
他一邊想着“姓杜的把我害慘了”一邊嘆氣:“竹青青?”
女人眼不錯睛地點點頭。
“唉……”身入絕境的少年繼續嘆氣:“姐姐能不能讓一條路出來?”
女人輕輕搖頭。
“那就對不起啦!”楚三派黑紗下的嘴角是嘲弄十足的苦笑,他已經沒把握今夜能從這座樓走出去,是以一出手就用了最狠辣的招式。
女人偏頭躲開他的掌風,楚三派卻早有預備,左手自下從上探出,以一個刁鑽至極的角度拍上她的小腹。
女子悶哼着後退,楚三派尋隙便逃。
若他背後長着眼睛,會看到女子并沒有追出,而是淡漠地瞧着他的背影,将中指扣在拇指之內,然後,輕輕一彈。
一聲低不可聞的琴音響起,或者,根本沒有聲音,只有心中的一根柔弦被撩動,楚三派只覺心頭一種說不出的癢,腳步便慢了一分。
女子勾指再彈,楚三派耳邊掠過長刀割蕩流水的喧響,此聲過後,他的心頭也化成一灘茫茫深水,被刀淩空劈過。
女子的招式雖然沒有實際傷害,但給對手造成的感覺卻十分微妙,難用語言形容。小楚捂着胸口茫然後退,無意識地從檐角跌了下去。
他的心智還停留在那摸不着邊際的一刀上,竟忘了使輕功,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庭中銀光輕洩,一道颀長的身影立在一丈開外,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五)
此人四十上下的年紀,和杜景休一樣,保養得至多像三十出頭。發戴紫珠夜光簪,身着香雲曳霧袍,很有一閣之主的派頭。
倒地的少年靜了一隙,搖搖晃晃站起來,盯着對方手中那把長逾四尺的佩劍,暗自嘆息。
不過幾日之前,他還是個窩在山裏沒見過什麽世面的愣頭青,幻想着江湖裏的快意恩仇,幻想用自己的一身本事去揚名立萬,征服武林。但轉眼之間,他非但被三個不會好好打架的怪人消磨了一腔熱血,而且覺得自己死期将至。
連他的名姓,都像飛鴻過雪,沒留下什麽痕跡。
席客塵突然開口:“我早說了,竹枝三怪聯起手來,杜兄你也未必是對手。呵,但我怎麽也沒想到,你居然搞成了這副樣子。”
杜景休?他把我當成了杜景休?楚三派一肚子暗火被勾起,大聲道:“閣下手底下就沒有能正常打架的人嗎?”
席客塵的微笑凝住了,“你不是杜景休。”
楚三派挑下臉上的面紗,仰天大罵:“我怎麽會是那個恬不知恥的王八蛋啊!”
随着吼聲他閃電般沖到席客塵身前,當胸拍去一掌,看架勢竟不是為了搏個出路,而是抱着必死的決心使出最後一擊。
席客塵向來不是個友善脾氣,但見對方不是自己所等之人,态度又狂嚣如斯,當即利劍出匣半尺,勝過千年冰霜的寒氣霸蠻侵出。
半尺劍鋒雖不長,但削掉一個人的手腕,還是綽綽有餘。
楚三派臂上寒毛根根豎立,想象中的疼痛卻沒有出現。
一個同樣穿着夜行衣的人不知從何處現身,輕輕推回澗蒼閣主的劍柄,将二人一分而開。
杜景休。
楚三派面色古怪地瞪住他,盜聖卻沒有看他,只是緩緩從腰間展出一樣類似牛皮畫卷的東西,向席客塵笑道:“是我贏了。”
席客塵看看他,又看看一旁來歷不明的小子,默了片刻,點頭道:“是你贏了。”
杜景休心滿意足地轉回頭,好像始才看到少年人的一身狼狽,故作驚奇問:“嘿喲,不過是打了個賭,你怎麽搞成這個樣子了?”
頓了頓,他想起什麽補了一句,“剛剛罵人的話,不大入耳啊。”
楚三派假模假樣地笑:“前輩拿我作幌子,此時又來賣乖,晚輩心裏真是感動得很。”
杜景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眼角堆出幾道淺紋:“被你發現了。”
楚三派一聲長嘆:“你先跟澗蒼閣主打了賭,要取他廣寒樓一樣東西,這時又正好碰到一個不知死活的傻子來挑釁,便順水推舟利用了一下。你引我去盜剪秋紗,又觸動機關引出竹枝三怪,你便可人不知鬼不覺地去做自己的事情。”
他本是一腔怨氣,說到此處也沒了脾氣,伸出兩根手指從腰間探出珠子,“至于這個,卻早已被你掉了包。”
“好聰明的小子!”杜景休贊嘆,複揚臉對席客塵微笑:“若不是這後生,還真不知道怎麽不動聲色繞過三怪,對上這三人,我也有點兒打怵。”
席客塵冷哼一聲:“你這賊骨頭總有些狗屎運道。”
“過獎過獎!”杜景休笑眯眯,“那這珠子便物歸原主了。”
他将手探入懷中,身體卻驀地一僵。
他的懷中,除了一團熱氣,什麽也沒有。
——楚三派的左手掌心,不知何時出現了第二顆剪秋紗。兩顆珠子比在一起,辨不出一絲一毫的區別。
是剛剛将他分開的時候……
杜景休不形于色的臉上浮現一層古怪,似是一個掌篙渡過無數急浪險灘的舵手,突然翻進一個不起眼的小陰溝裏。他又是不甘又是郁悶又是好笑,憋了半晌,最終虛虛吐出一口氣:“疏忽了……”
席客塵嘴角輕勾,忽又皺眉,和杜景休同時發問:“掇星鬼羅異是你什麽人?”
楚三派大喇喇站在兩人對面,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