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雖然官府張貼出來的那些官職, 他們普通人大字不識幾個,肯定是考不上的。

此事看似和他們無關。

但你不要娶妻生子嗎?将來沒有子孫後代嗎?誰能保證你的子孫後代裏就不會出來一個有出息的呢?這不僅事關他們自己,為了子孫後代, 他們也不能就這麽妥協退讓啊。

涉及到了切身利益, 特別是子孫的發展, 在謝虞琛的刻意渲染之下,大家就更加氣憤了——

你們這些人世代簪纓, 積攢下的金錢和資源足夠子孫後代數倍都用不完, 卻連我們普通人唯一的機會也要搶走。

謝郎和巫神大人好不容易給了我們普通百姓一個可能改變命運的機會,卻還要被你們如此诋毀。

普通百姓的怒氣幾乎是在瞬間就到達了極致。

原本孫家在當地積攢下來的名望已經被毀去大半。這幾天,就連在京城的孫氏一脈,也讓怒火被點燃的百姓們給波及到了。

法不責衆這個道理在什麽時候都适用。

雖然大家不能往孫侍郎頭上砸臭雞蛋,畢竟這年頭雞蛋也是很貴的, 用來砸人多不合算。但是大家可以扔石頭啊, 石頭又不要錢, 路邊撿兩塊就行。

前日孫侍郎上朝的時候, 乘坐的馬車不知被誰砸了個豁口。這兩天都稱病不上朝了。

當然,這件事裏有像孫侍郎一樣, 頭鐵要和人民群衆作對的,就也有敏銳地嗅到了新的政治風向,意識到孫家這回不異于是以卵擊石,螳臂當車,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既然孫家的倒臺、選官制度的改革已成定勢, 他們又何必自不量力,繼續和科舉改革對抗呢?倒不如早早地選擇站隊, 從龍之功他們是撈不到了,但做個扶龍之臣還是有機會的。

等将來事成, 分配利益的時候也不能少了他們一口。

你勢強他們就會選擇依附,你勢弱時就會有人想造反。這個道理從古到今都通用。

很快,參劾孫家人的奏折就像雪花似的一本接一本落到了皇帝桌上,其中不乏像結黨營私、對先帝不敬這些情節嚴重的罪行。

數十天內,先後倒臺了一個侍郎一個尚書,兩位重量級的人物,一時間衆人都心有戚戚,行事愈加謹小慎微,生怕被抓到什麽錯處。

孫侍郎的情況比郭赟之要稍好一些,畢竟許多罪名都似是而非,缺乏确切的證據。

只是事情到了現在這個階段,世家和改革派之間已經沒有了退讓的餘地。孫侍郎在這場鬥争中敗下陣來,等待他的就只有入獄倒臺的結局。

被下诏獄的那天,謝虞琛專門抽出一天的時間去獄中“探望”了一下對方。

孫侍郎暫時被羁押在禦史臺獄中。因為關押的都是各級官員,環境相比較而言還不算太差,沒有謝虞琛想象中那種陰森恐怖的場景,起碼他一路走來,還沒有看到什麽血淋淋的場景。

見到來人,孫大人從草席上坐起身,逆着光看過來,聲音沙啞地開口:“你就是……謝虞琛?”

謝虞琛攔住了身後神情嚴峻的金甲軍衛,蹲下身,朝對方點點頭:“回孫大人的話,正是在下。”

孫開濟從鼻腔中哼出一聲冷笑。

“怎麽?大人在京中散播了那麽些天的謠言,竟然都不知道我的樣貌嗎?”

孫大人“呸”了一聲,正氣凜然道:“鼓唇弄舌!盡會煽動些愚昧黔首。”

謝虞琛被他指着鼻子嘲諷,面上卻不見半點惱怒,笑眯眯道:“大人下诏獄這幾天,可知道朝中進言最兇,要求一定要嚴懲孫大人的是誰嗎?”

在孫開濟冷得能殺人的眼神裏,謝虞琛不疾不徐地公布了答案:“是王則,王大人哦。”

“在下怎麽依稀記得,孫大人與王大人還是姻親的關系呢?”謝虞琛故作思考。

“忘恩負義之徒!他王則……背信棄義,不會……不會有好下場的!咳,咳……”孫開濟被瞬間激怒,劇烈的咳嗽起來,整張臉上浮現出病态的潮紅。

“大人稍安勿躁啊。”謝虞琛繼續說道:“王大人請求皇上不牽連他的女兒,讓自己的女兒與大人的侄子和離,我今日出門前,皇上已經正式同意了王大人的請求。”

謝虞琛微微擡起下巴,對面前的人道:“不知道王大人有沒有好下場,但顯然……”

他露出一抹笑,“大人您是不會有好下場了。”

“王大人在奏折中還說,孫大人您在私底下經常說一些大不敬話,有謀反的嫌疑。”

謝虞琛在孫開濟像是要殺人般的目光中,擡手撫平了袖子上的褶皺,輕聲道:“在我的家鄉有這樣一句話……”

“大致的意思是,當有人懷疑你謀反的時候,你最好是真的在計劃着謀反哦。”

孫開濟手腳上的鎖鏈發出巨大的聲響,面上青筋迸起。他身上那些世家風範早已随着他氣急敗壞的辱罵而消散,取而代之出現在謝虞琛面前的,只剩下一個因憤怒而完全失去理智,面目扭曲的中年人。

“你與烏菏狼狽為奸……”他聲音嘶啞而尖利。

“沒關系。”謝虞琛卻只是站起身,用一種冷漠而淡薄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看着孫開濟:“即使是與巫神大人狼狽為奸,在在下心中,也好過和大人一樣锒铛入獄。”

謝虞琛沒有理會身後孫開濟斷斷續續的咒罵聲,帶着軍衛轉身離去。

在拐角處,他遇上了一身玄色長袍站在那裏的烏菏,不知道在這兒站了多久,又将他剛才的對話聽進去多少。

謝虞琛向前邁了兩步,站到烏菏面前。

在臺獄昏沉的光線中,烏菏就這麽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許久才挑眉,抛出一個詢問的眼神。

“即使是與我狼狽為奸,也好過和孫開濟锒铛入獄?”他重複了一遍謝虞琛最後說的話。

謝虞琛微微偏頭,輕輕抿了抿唇,“你知道的,我剛剛只是故意氣他。”

而氣話是不能當真的。

謝虞琛聲音越說越低。雖然,雖然他對烏菏确實是有些心動,但……但事情不是這麽算的。

烏菏沒有揪着這個問題不依不饒,擡手輕輕碰了一下謝虞琛的後背:“走吧,馬車在外面候着呢。”

監獄狹窄,烏菏下意識側身,讓出半個身位給謝虞琛,而後跟在謝虞琛後面上了馬車。

禦史臺獄到烏菏府上的距離稍微有些遠,一路上,謝虞琛不是在盯着窗外,就是低着頭,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謝虞琛心道:他既沒有心理方面的疾病,又不是十幾歲什麽都沒見過的小年輕,自然能意識到烏菏對自己有着超脫于尋常感情之外的情愫。

他并不是不敢承認這段時間一來的心動,只是……

謝虞琛在心中嘆了口氣,照現在的情況,自己的自由、對未來的選擇、烏菏是否能接受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愛情觀念,等等諸如這些問題,每一個都是他不得不考慮的。

譬如對方到底有幾分真心,又是否還考慮着娶妻生子,生育後代等等。

況且烏菏的身份擺在那裏,如果像十幾二十歲的愣頭青那樣,不管不顧,只要心動了,便立刻一頭紮進愛情的漩渦裏。且不說外部環境的阻礙,如果真的不合适的話,在他們兩個之間,自己又當如何自處?

成年人在考慮愛情的時候,總是要多想一點,思慮得更多一些。因此便顯得優柔寡斷,搖擺不定。

還好,烏菏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逼着他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給了謝虞琛猶豫不決的時間。

在這個問題上,他們都很有默契地保持着緘默,讓關系繼續維持在原有的階段。

兩人身後,随行的周洲一臉地摸不着頭腦,悄悄砸了咂嘴道:他怎麽感覺,今天大人和謝郎兩個人都有些奇怪?

總感覺他們之間的氛圍怪怪的,似乎多了一些自己認知範圍以外的東西。

馬車裏溫度有些低,謝虞琛一路上都捧着手爐。他發現烏菏在想事情的時候,手指總喜歡輕叩什麽東西,固定的每三下一停頓,非常有節奏感。

一下,兩下,三下……

聽着這個聲音,謝虞琛不知不覺地開始犯困,然後……他身子一斜,就靠在馬車壁上睡着了。

要怪只能怪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今天為了孫開濟又早早地動身來了禦史臺獄,再加上前世在片場練就了在哪都能睡着的本事。

“大人,到……”周洲冒冒失失地掀起車簾伸進半個腦袋,卻看到馬車裏,他們大人手裏捧着一冊書,腿上嚴嚴實實搭着一件狐皮大氅。

而原本坐在對面的謝郎,此時正枕在那件大氅上,雙眼緊閉睡得正沉。

周洲剛說半截的話立馬被吓的咽了下去,語無倫次道:“大人,我是想說,那個,高鴻那邊,傳來的信件……”

“行了。”烏菏沖他揮了揮手,低聲打發道:“有什麽事情都回府再說。”

周洲宛如靈魂出竅一般頭暈目眩地退了出去,直到馬車穩穩地停在府門外,他仍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剛才的畫面……

過了好一會兒,周洲才緩緩擡手用力搓了搓臉頰,在冷風中喃喃道:“我剛剛,應該不是在做夢吧?”

*

謝虞琛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的府中,印象裏他好像是在馬車裏睡了過去,等再次睜眼時,就已經到了自己屋裏。

……既然如此,謝虞琛便順水推舟地又補了會兒覺。

等到天色開始變暗時,烏菏回來,捎給他一封信件。

信來自江安府,是許大郎寄過來的。

謝虞琛在準備離開東山州的時候,托了相熟的商隊把餘小郎捎回了蓬柳村。這幾年餘小郎跟着他東奔西跑,從江安府到榆林,再到東山州,走了将近大半個南诏。

謝虞琛便想着先讓他和家裏人團聚上一個冬天,能到來年開春,再把他接到自己身邊來。

剛打開信件一看,謝虞琛便笑了笑。紙上的字跡明顯是他熟悉的,不是往常許大郎托人代寫的信。和自己的字體有些相像,是出自餘小郎之手。

餘小郎自開始認字、寫字,就一直是臨摹着謝虞琛的字體,到如今,除了力道和一些細節上的差距外,與謝虞琛的字跡已經有了五分相像。

“信上說了什麽?”過了片刻,烏菏見謝虞琛的表情有些不對勁,開口詢問道。

謝虞琛放下信件,皺着眉頭将信件遞給對方,“原本我計劃是明年開春後把餘小郎接過身邊來,再替他尋個合适的先生。”

“結果他說他不想再念書了。”謝虞琛又嘆了口氣,“冬天的時候蓬柳村來了一隊北方客商,不知道餘小郎跟着那群人學了些什麽東西,現在他說他想跟着商隊去邊關,問我行不行……”

烏菏揣度着謝虞琛的神情開口道:“若是覺得不妥,我派人去一趟蓬柳村……”

“算了。”謝虞琛擺了擺手,神情難得有些糾結。

一般來說,小孩子到了這個年紀,會有些天馬行空的念頭也屬正常。但餘小郎素來沉穩,信裏洋洋灑灑将近一頁也說明了自己的想法,能看出來這個想法說出口,是經過他再三思考做出的決定,并不是一時興起。

也正是因為如此,謝虞琛一時間才不知道如何處理。他下意識用手指敲着桌子,片刻後看向烏菏,像對方咨詢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烏菏思索着開口:“如果是我,我應當會答應……”

謝虞琛沖他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一來是因為他已經是十多歲的人了,能保護好自己,出門在外也不至于将自己置于險境。而且這幾年邊關也算安定,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二來,我從周洲口中也大抵知道幾分那孩子的性子,按照周洲說的,那孩子心思沉穩,想法卻比尋常人多。”

謝虞琛點了點頭,這點說的倒是沒錯,餘小郎也确實是這麽一個孩子,可能是因為童年時期的經歷,他是經常會思考許多尋常人不會考慮的東西。

特別是這幾年在他身邊待着,見到的各色人和事都多,不論是心智還是其他都遠超同齡人成熟,更是會想一些很深奧的問題。現如今想要去外面多走走,似乎也是順理成章。

烏菏接着道:“他心裏的問題越多,整個人就越迷茫。而這種迷茫是其他人無法為自己解答的。”

謝虞琛嘆了口氣,他又何嘗不知是這個道理。餘小郎在信中也說了,因為有許多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才生出了想要去別的地方看看,找尋答案的念頭。

烏菏以一種過來人的語氣對謝虞琛道:“如此你倒不如讓他去外面的世界闖闖。多看、多經歷些事情,說不準哪一天就想通了。”

謝虞琛看向烏菏,“你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嗎?”

烏菏笑笑,伸手撥了撥花瓶裏新插進去的花枝,“很早的時候有過,那時候鑽了牛角尖,遇上事情就容易想不通。”

“那現在呢?”謝虞琛看了一眼外面開得正好的臘梅,問道:“現在想通了嗎?”

烏菏視線落在謝虞琛微微彎起的雙眼上,輕輕點頭。

“那就好。”謝虞琛托着下巴趴在桌案邊,“既然如此,那我便回了餘小郎,告訴他我同意他去邊關了。”

烏菏:“若是不放心,便派幾個人跟在他身邊照看着點。”

謝虞琛先點了點頭,想了一下後,又擺手道:“算了,等我寫封信問問他的意思吧。”

“如此也好。”

解決掉餘小郎的事情,謝虞琛又打量着烏菏,有些好奇他口中說的當初想不通的事情是什麽,但又不好直接問。

烏菏不動聲色地坐在一旁,看着謝虞琛表情一變再變,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決定放棄了。

其實這個問題烏菏自己也很難具體地回答出來。

當初先帝冊立太子時,身體其實已經不大好了。因此先帝命他任職東宮,其實是帶着一點類似“托孤”意味在的。

後來先帝駕崩,他輔佐新帝繼位,既要教導幼帝,又要盯着那些心懷不軌的權臣,還要壓制世家,防止世家權大威脅。

百姓畏懼他,世家憎惡他的同時又忌憚他,等到皇帝年長,對于一個大權獨攬,甚至有可能威脅到皇權的大臣,又會是怎樣的一個态度?

其他人将一腔熱血抛盡了,好歹還能換來史書上的半頁功績。但烏菏的血都快被京城的漫長冬天給凍透了。可先帝于他有恩,這條路他又必須走下去。

其實還是有不甘的吧,不然又為何會想不通那些問題。

還好,三年前的寶津渡,他遇上了謝虞琛。

一條路上走了快十年,直到今日才終于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