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荷風送香。
當白贲拎着兩壺酒到悅心亭的時候,桓逸已經到了,手中把玩着一支碧玉簫。
“王爺,久候了。” 白贲将兩壺酒放在石桌上,“剛才吩咐翠陌去取這兩壺酒,耽誤了些時辰。這壺薔薇露給你,我喝這個梅花沁。”
“多謝無咎公子。”桓逸微笑着接過了酒壺,自斟一杯,“卻是很想嘗嘗先生的梅花沁,無奈病中,無此口福。”
“不就是梅花沁嗎?不算什麽。等王爺痊愈回王府那天,我自會讓翠岫給王爺帶上一壇回去,不過不可多飲,每日二兩即可。”白贲也給自己倒了杯酒,舉杯向桓逸,兩人對飲一杯。
“這梅花沁也是公子自己釀的?”
“是啊,去年冬天梅花初雪,采集的花蕾和淨雪,與精選的五谷一起釀制,埋在地下半年,前些日子才起出來一壇。這是當年的,口感清冽,也不那麽醉人;埋上幾年的,顏色澄澈,口感香醇,卻是極易醉人,适合冬天喝。”
“公子真是好雅致。”桓逸笑問,“偏好飲酒?”
“讓王爺見笑了,卻是有些貪戀這杯中物。”白贲自嘲一笑。
兩人又閑談了些醫理,酒已喝至一半。
白贲放下酒杯,走到一旁的琴幾前,正襟危坐,撚了撚琴弦試音,“說好今晚要與王爺合奏一曲的,卻光顧着貪戀杯中之物了,再喝幾杯,怕是連曲譜都忘光了,也辜負了這荷塘月色,良辰美景。”
桓逸也起身,站到一旁,豎蕭近唇,笑問:“不知公子想奏何曲?”
“《碣石調幽蘭》可好?”
“深山幽谷,寵辱不驚,君子之操,甚好。”
白贲起音,桓逸跟随。今晚白贲撫琴很是凝神,不再漫不經心。在聽得桓逸的簫聲響起後,心下一顫,被他的簫音深深打動。曲調清麗委婉,節奏緩慢悠揚,聲微而志遠。這個運籌帷幄殺伐無數的男子,居然還有這般細致的情懷。
《幽蘭》曲本就短小精悍,一曲很快終了。白贲覺得意猶未盡,複又撫琴兩遍。桓逸什麽也沒說,只是一直跟着他和。
最後一遍結束的時候,白贲早早地轉了身,一眼看見猶自閉目弄蕭的桓逸,專注投入,神姿飄逸宛若仙人,不僅讓他想起蕭史弄玉之典故。
曲終,二人複歸石桌續飲。
“今日聽我的貼身婢女說,她跟舍妹去城西賞荷會,見到了衛家的三小姐,聽說聖上有心将她指婚給王爺?”
“确有此事。”桓逸不明白贲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是這樣,再過一個月,王爺痊愈之後即可回府清養,但是,回府後三個月內最好不要行男女之事。王爺元氣不足精血虧乏,若要大婚,也請延遲幾個月,方對身體有益。如若不然,怕是難有子嗣;再過幾年,怕會不舉。”白贲說得不疾不徐,又很坦然。
“多謝公子叮囑,本王定會自制。”桓逸也答應得爽快。
“如此,最好。”白贲又舉杯,飲盡,不經意道,“那衛三小姐,怕是有些配不上王爺。”微風吹過,酒意上頭,卻是微醺。
“哦,此話怎講?公子見過她?”桓逸笑得意味深重,有些好奇一向寡言的白贲會主動議論人家未出閣的姑娘。
“有過一面之緣,微有倨傲之色,剛剛聽了王爺的簫聲,私以為她的情懷配不上王爺。”今晚喝得有些多了,白贲心下暗想,眼睛微微有些睜不開。
“實不相瞞,本王也暫無娶妻之意。”桓逸誠言相告。
“王爺可否聽過唐朝郭子儀與玄宗、肅宗、代宗之事?屢黜屢起,幾升幾落,雖功勳赫赫,卻屢遭小人讒言被君王所忌,卻能以八十五歲高齡得‘富貴壽考’之善終……沖而用之卻不盈……” 白贲扶額,笑得迷離,“我今天的話太多了,這些話,實在不該對王爺講……真的是微醺。王爺聽過就忘了吧,當我什麽也沒說。”雙眸半睜半閉,漾水蕩波。
桓逸聽罷白贲的話,心裏卻有些震驚,從來沒想到這個醫術高超的、年不及弱冠的弱小男子,心中會有跟他一樣的思慮,這些話,別說是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就是他自己,也是深藏于心,不曾說過一個字的。
“無咎公子,卻是忠言。” 桓逸靜默了好一會兒,“其實,公子之言甚合我意。沖虛而不盈不滿,才能源遠流長。我亦深知,功高蓋主,所以,并不想娶衛家女。”
“呵呵,聖旨你如何抗得了?”白贲愈發不清醒,語笑嫣然。
“先拖延幾個月,然後再适時而動吧。只願能盡我心力,全君臣之義、兄弟之情。”桓逸眼神深邃,想着二哥和四弟對他的嫉恨,很多事情心下也不是不明白。
皇兄雖然是倚仗他,捧着他,打壓二哥和四弟,這何嘗又不是一種制衡?讓二哥和四弟來牽制于他,這三兄弟之間互為掣肘,自有平衡,這一切也盡在皇兄的掌握之中。這次說要把衛蕙指給他,四弟對他更是多了幾分忌恨。前年四弟于賞荷會得見衛蕙,很是歆慕,遂向皇兄求娶,皇兄卻以衛蕙年尚幼為由不許,卻将尚書令許文郎的次女指給了他為正妃。那許文郎只是一介三品文官,并無實權,人也膽小怕事;卻在兩年之後,轉身一指,欲将衛蕙許給鳏夫安寧王!
“一家飽暖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罷了,罷了,我得先回去睡一會兒了,子時還要給王爺施針。”白贲起身,微有搖晃,笑嘻嘻地往亭下走,桓逸看他站得不甚穩當,伸手扶了一把,卻聞到白贲身上傳來極清冽的梅香。
白贲掙開了桓逸的手,笑道,“無妨,無妨,只是微醺。王爺告辭。”
桓逸看着白贲漸行漸遠,不禁嘴角上揚而不自知,也循路回房。
次日清晨,白簡着一襲寬松的牙色繡花長袍,秀發簡單地用絲帶束在腦後,蕩着小船在荷塘裏采蓮子,已有早熟的蓮蓬俏立出荷塘之上。
白簡将小船系在曲廊盡頭的木樁上,低頭坐在船上剝蓮子。
心下猶自懊惱着昨夜的失言,都怪自己貪杯,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人家君仁臣忠、兄友弟恭的,哪裏就要她來多嘴?他說他亦深知功高蓋主,是了,在皇室長大,又久經沙場運籌帷幄的,哪裏就用她來提醒了?真是多嘴!白簡不禁恨恨掐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隐隐有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聲音傳來,白簡擡起頭,卻見一雙刺繡雲紋玄舄,随着就見鴉青色的織紋錦緞垂落,卻見桓逸在曲廊盡頭蹲下身來,隔着延入水下的石階,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輕聲道:“白姑娘,早。”
曲廊盡頭處有臺階六七級,直通水裏,白簡的小船就搭在臺階旁。
白簡沒有說話,只是對桓逸輕輕颔首,也不理他,徑自剝蓮子。桓逸也無言,靜靜看着她,嘴角噙笑溫和如煦,轉身欲走,卻聽見白簡用鼻音“嗯”了一聲,他循聲而望,只見白簡素淨的柔荑遞給他一支蓮蓬。
桓逸接過來,走下三級臺階,撩袍而坐,将蓮蓬置于屈起的雙腿衣料上,低頭剝蓮子,摘掉蓮心,剝好的蓮子也不吃,只是單獨撿起來放在一旁,湊齊五粒,拿起來遞給船裏的白簡。
白簡接過來,一粒一粒吃掉。兩人都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對坐着。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桓逸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白簡,這張幾乎跟白贲一樣的臉龐,不知為何看起來就那樣的娴靜似水、奪人目光。不過那寵辱不驚、淡淡的神情,跟白贲還真是如出一轍。
雖然她不會說話,雖然只是這樣靜靜地相對剝蓮子,桓逸心中也覺得甚是妥帖安寧,歲月靜好,忘了時間。
白簡心中卻不若桓逸那樣平靜,面上雖然神色無常,心中卻微有忐忑,有一絲慌亂,有一絲甜蜜,有一絲暧昧,有一絲惆悵。她知道他在看她,卻不讨厭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溫和而不灼灼。她吃着他剝好的蓮子,覺得那清雅的蓮子都愈發生香。
就這樣無聲相對,不知不覺中桓逸已将手中的蓮蓬剝完,将最後幾粒蓮子放入白簡的手心,桓逸起身,笑道:“本王該回筱月院等無咎公子診脈了,白姑娘,告辭。”
白簡才收了心神,想起自己也該回白樓更衣裝扮,匆匆解開了系在木樁上的繩索,抄荷葉深處回白樓的近路劃去。
菱葉萦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橋通。
次日清晨,曙意新露,放佛有一種無言的誘惑一樣,桓逸又沿着曲廊深行,走向荷塘深處,步下幾級臺階,立于微風晨霧中,不受理智控制一樣,就想去确認一下,伊人是否還在水中央。
臺階旁的木樁空着,沒有系船,不見伊人倩影。一時之間,桓逸的心底有些空落惆悵,又笑自己癡枉。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剛要沿路折回,卻聽見有蓮動聲和劃水聲,卻見那小船飄飄蕩蕩穿過荷葉劃了過來。
船上伊人對她露齒一笑,拿起船槳遞給他,示意他上船,就這麽主動地邀請堂堂安寧王當船夫。
桓逸一笑,撩袍上船,坐穩,順着白簡手指的方向,輕輕劃向前去。
男子的力氣果然比女人大很多。白簡心裏在笑,想着自己夜夜要在睡夢中爬起身去給他施針,想着要他當船夫就當是索取回報了,桓逸将船劃得很穩,白簡也坐得心安理得。
看見有蓮蓬的地方,桓逸就會體貼地将船停下來,等白簡摘下了蓮蓬,他再繼續往前劃。遇見開得極好的荷花,白簡就會輕輕地“嗯”一聲,桓逸也會将船停下,笑看白簡将那荷花剪下,插入身邊的瓷瓶中。
摘了三四只蓮蓬,白簡又指路回到曲廊石階處。依舊如昨日一般系了船,低頭剝蓮蓬。桓逸也沒有下船,坐在她對面,如昨日一般,剝蓮子給她吃。
同樣的時辰,桓逸起身離船,回筱月院。
放佛是無言的約定一般,如此三四日,桓逸和白簡都在荷塘深處相伴度過清晨最安靜最美麗的時光。
每次離開荷塘,身上的衣裳都會被荷露微微打濕,又借着體溫和晨光蒸幹,桓逸的雙手上盡是青蓮的味道,而白簡的唇齒之間都是蓮子的香甜。
這一日清晨,微雨,微涼。
桓逸撐了傘,依舊去赴佳人之約,心中卻擔心今晨的微雨天氣,佳人恐不會來。順着曲廊前行,遠遠的就看見一人撐傘獨立于細雨微風中。不是白簡還是誰!
桓逸加快步伐,快速地走到白簡身前。
白簡今日穿了一身绾色的荼蘼繡花襖裙,绾色的衣裙在煙雨中越發朦胧起來,整個人看起來如帶露的荷苞一般楚楚動人。白簡看見桓逸,只是輕輕一笑。
桓逸在白簡的身前立定,看着身前佳人弱不禁風的樣子,心中不由得柔軟起來,愛憐意生;看着她的裙擺處已被細雨洇濕,心緒起伏,扔開了傘,一個箭步上前将白簡緊緊擁入了懷中。
白簡柔柔地任他抱着,感受着他急速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淡淡的藥香和甘松香,感受着他在鬓旁輕輕呼出的氣息,感受着他寬厚的胸懷和炙熱的體溫,感受着他的雙臂将她環緊。
白簡微笑,将頭輕輕地靠在桓逸的肩頭,只想好好擁有這一刻。知道他與她的身份是雲泥之別,知道自己不會抛卻現有的一切跟了他,也知道自己膽小自私又貪婪,知道自己不該去撩撥他,但是卻忍不住想用女子的本真去接近他,每天清晨就是着了魔一樣要去荷塘赴他的約。
白日裏,卻化身成儒雅溫文的無咎公子,寡言、獨行、按部就班,淡然地為他診脈、施針。自己卻知曉每次給他施針時內心的起伏和波瀾,看着他日漸豐碩的上身,看着他愈發豐神俊朗,看着他後背長長的一道疤,看着他雲淡風輕地笑……又有兩次對飲長談,讓她更知他藏在赫赫戰名之下的細致情懷。她的心,一天一天地沉淪,她看着自己的心沉淪,卻無藥可醫。
恨自己卻偏偏這樣拙劣地用美麗的皮相去撩|撥他!他對白簡一無所知,卻也迅速地沉迷于這幅皮相!“以色事君者,色衰而愛弛”——這何嘗不是女子的悲哀!
“嫁給我,做我的側妃,可好?我保證會好好待你一輩子。”桓逸磁性的嗓音,惑人心弦,在白簡的耳畔輕輕說,“我今日就向令兄提親,可好?”
白簡渾身一僵,果然還是逃不脫這樣的結局,卻不想這結局來得如此之快。她掙開桓逸的懷抱,冷冷地看了桓逸一眼,決絕地搖了搖頭,推開她,向曲廊深處走去,留下在原地欲語卻無言的桓逸。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