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依舊是靈蘭閣的閉館日。

白樓。

翠岫捧着衣物站在二樓白簡的閨房門外,屈指輕叩三聲,柔聲問:“先生醒來了麽?”

“進來吧。”屋內傳出慵懶的聲音。

“先生該起來了,一會兒還要給安寧王診脈呢。”翠岫靈巧地走進來,把門阖嚴,繞到床前的畫屏後,把衣服束布擱在床邊案幾上,輕輕伸手撩起绛色紗幔挂進金鈎裏。

床上的玉人身着茶白色絲綢亵衣,半擁着錦被,無可奈何地抱怨了一句:“好不容易到晦日和朔日,也不能睡到餍足,還得起身裝扮整齊了去給安寧王診脈施針。”随手拿起束布,忿忿地絞了兩下,“人家今天不想再纏胸了!”

“先生等診完脈後再換回女裝就好了。” 翠岫一邊給鎏金鴨型香盒內添炭弄灰換雲母片加香丸,一邊笑着說,“早上特意叫廚房準備了你愛吃的銀耳百合粥,小籠包,還有素炒豌豆尖、涼拌青筍,給王爺請完脈就回來吃吧。去年冬天埋下的梅花沁,到日子該起出來了,先生前幾天不是還念叨呢嗎?”

“嗯,知道了。”女子淡淡應了一聲,開始脫衣束胸,着單衣,中衣,深衣。

翠岫又走出屏風外準備洗漱用水,“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再熬一個半月,等安寧王走了,先生就又自在了,不用這樣每日變來變去的換裝。不過話說回來,那安寧王還真是沉穩,前日裏在荷塘看見先生的本來面目,也沒有唐突忘形。”

“他是王爺,美女見過了,看見我的女裝,有什麽好稀奇的?”她不以為意,走出屏風開始洗漱。

她既是白贲,也是白簡,其實,她本來就是女子,為了行醫、雲游、治家方便,才故意女扮男裝。既貪慕男子的潇灑,又眷戀女子的閑逸,就在這雙重身份之中行走,游刃随意。她用男子的身份将自己的女子身份保護起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不受幹擾。

這白樓,除了她就只有翠岫能進得來,她怕被別人識破身份的秘密,徒增煩惱,便在一樓門廳處下了常年有效的特制迷香,如果不是提前備有解香丸,入門不出三步便會倒地昏睡。這香是她調的,對她根本無擾;又特意交給了翠岫一枚芸豆大小的香丸,讓她縫制在香包裏随身佩戴,進出白樓則保安全無虞。

白簡的不能孕,是她故意讓人散播的假消息,就是為了必要的時候能找到好借口擋掉那些好色浪蕩登徒子。白簡的啞,是她不想特意變聲,又不想讓人聽出白贲和白簡的聲音一模一樣;白簡的啞,也為她謀得很多方便。

她吩咐靈蘭閣所有的人,一致喚她“兄妹”為“先生”,不管是男是女的哪重身份,這樣叫都不會錯。

洗漱完畢,白簡端坐鏡架前對着銅鏡開始化妝。打開一盒暗黃色的膏脂均勻塗抹于臉龐、雙耳、頸部和雙手,那膏脂遮蓋性極強,連耳洞都隐匿于膏脂之下;拿出男式的眉毛貼覆與柳眉之上,打開黯紅色的膏脂塗抹于唇上,又拿筆往下畫了畫唇角,最後拿出一只小塊的凸起物黏在頸部,卻是喉結。

這膏脂和唇脂雖然顏色不佳,卻是潤膚滋養美白防皺的佳品,是她親手調制的,有色無香遇水不溶,要用薔薇露才卸得掉。

翠岫在她身後幫她绾發束帶,一邊看她裝扮一邊笑,“這世間像先生這樣行事的女子,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來了吧。”

“你是沒見過我師娘的本事,我師娘的化妝術比我厲害多了,行事更是奇險不拘,師父經常被她搞得頭痛不已,卻又偏偏縱容着。不過這世上,也只有我師父能配得上師娘,他倆可真是天生一對。”想到師父師娘之間的種種,白簡不禁唇角上揚。

“先生,都收拾好了,快去給王爺請脈吧。”翠岫輕輕地在身後拍了拍白簡的雙肩,長姊般的寵溺。

“嗯,這就去。”白簡一邊說一邊從鏡架的抽屜出找出一粒香丸,遞給翠岫,“哦,對了,明日起你開始帶翠陌,教她熟悉諸般事宜,這是解香丸。等我雲游回來,找個吉日把你嫁過去。”

不知不覺又過半月,這天是六月十五,安陽城西舉辦一年一度的賞荷游園會。

白簡向來不願去這種地方湊熱鬧,美其名曰女子賞荷賦詩之雅聚,其實也不外京城各家閨秀鬥才學、攀虛名,那些所謂的才子佳人、風雅趣事,為好事者茶餘飯後津津樂道而已。如真遇才學極高的,博得“女狀元”的彩頭,也為那閨閣女子添幾抹傳奇的色彩,為其日後嫁入高門增加幾分籌碼。

耐不過翠岫的纏磨,從早起之後一直在她耳旁發癡耍賴,一定要她陪着去逛逛那園游會,看看各家女子的琴棋書畫、秀麗端莊。白簡心裏卻合計着,要帶翠岫去城中的首飾鋪裏逛逛,給她添置一些首飾留作嫁妝。

午時給桓逸施完針,跟桓逸約好晚上戌時四刻于悅心亭琴簫合奏對月把盞,白簡便匆匆回房。

回房後卸妝、解束胸、換衣、梳妝。內穿牙白色平綢窄袖衫,套绛紫色錦緞半臂,下穿檀色绮羅繡梅花長裙,外搭茶白色細繡紋羅紗對襟交領襦裙,梳朝雲近香髻,插一支步搖梅花簪,戴一對梅花銀耳飾,又特意挑了點兒自制專用的冰梅雪露抹于耳後胸前。

“先生,你準備好了嗎?”翠岫在門外輕輕問。

“好了,進來吧。”白簡從屏風後走出,走向翠岫。

“先生,你今天這樣打扮,可真美!” 翠岫發出由衷的贊嘆,“先生一到荷園,那些名門閨秀就都該黯然失色了。”

“全京城的名門閨秀、小家碧玉齊聚,哪裏就能顯出我來了?”白簡不以為意,伸出纖指點了點翠岫的眉心,“說好了,去轉一圈看看就好,早點兒回來,我還要帶你去‘祥福樓’挑首飾呢。”

“遵命!”翠岫今天穿了一件秋香色的襖裙,笑吟吟的,也煞是動人。

“果然是要當新嫁娘的人,看看這氣色,這神情,就是我看了,都有幾分心動,更別說王懷德那呆子了。”白簡上下打量一遍翠岫,笑着揶揄她,“自打我跟那呆子說許你嫁給他,他就愈發的呆了,有一次偷着看你居然打翻了硯臺,弄了一身的墨,狼狽不堪,那呆子窘得滿臉通紅,手足無措,一身幹淨的衣服就這麽毀了。還是你心疼他,從春生那借了件外袍給他換上。”

“先生……”翠岫頗有些羞赧,“別說了,我們快走吧,馬車都備好了。”

白簡猶自笑着,往樓下走去。

出了白樓,白簡就扮啞。穿過後園子、過中庭時正遇見外出辦事回筱月院的耿一侖。翠岫攙着白簡,看見耿一侖後停下身,福了福,叫了聲“耿公子。”

白簡看向耿一侖,也微微颔首。

“翠岫姑娘,這是要出門?”耿一侖看見翠岫身邊的絕色美人,馬上猜到這位大概就是白家小姐了,不由得怔愣在原地,心中暗嘆:果真是極美的。

“和我家小姐去賞荷園游會去看看。馬車還在外面等着,奴婢先告辭了。”

“姑娘慢走。”耿一侖看着伊人漸行漸遠,空氣中還殘留着冷冽的香氣,在原地又怔愣了半天,才想起回房去跟王爺報告這個消息。

“那耿護衛盯着先生都看傻了,還是他家主子淡定從容。”翠岫扶白簡上車後,猶自吃吃地笑。

白簡微笑着搖了搖頭,并不答話。

“先生,聽說當朝太傅衛大人的嫡三女衛蕙年年參加這賞荷會呢,聽說聖上有意将衛蕙指給安寧王做正妃,不過安寧王卻推辭了,說是身子骨還沒好,求聖上往後拖延幾個月再議。咱們正好去看看那個衛蕙,跟安寧王配不配。”翠岫興致勃勃,“聽說,前幾天就有一些書生才子聚在一起押賭,賭今年是衛蕙拔得頭籌還是征虜将軍項穆的妹妹項靈芸獨占鳌頭,她們兩個這幾年的賞荷會鬥得很厲害呢,時有上下,也很難分出勝負。”

白簡卻沒說話,心下想着,當今聖上着實是非常疼愛這個三弟的。太傅,位列三公,正一品位,直接參與軍國大事的拟定和決策,而衛太傅又頗得皇帝倚重,衛密的嫡長女已經嫁與皇帝為妃,頗得盛寵。眼下也不忌諱桓逸軍功顯赫,竟也不防着他,還打算将當朝最有實權的衛太傅的女兒嫁給他。反觀皇上給安世王的指婚聯姻,卻着實顧慮甚多,姻親的權勢都不足以興風作浪。如果安寧王真的娶了衛蕙……功高蓋主,率兵時手握兵權,又有強大的姻親靠山……看似盛極,也不知是福是禍?自古帝王心,最是難測。

“先生,你想什麽呢?那麽入神?”翠岫看白簡發了半天呆,不禁輕輕推了推她,笑問。

白簡嗔了她一眼,用口型對她說:“我是啞巴。”

“是,我知道,那我說你聽。”翠岫像只小麻雀一樣,叽叽喳喳地講一些聽來的市井趣聞,多為逗白簡一樂。不多時,馬車停下,車夫在外面恭恭敬敬說了一聲,“先生,翠岫姑娘,荷園到了。”

翠岫先下車,又撩簾扶白簡下車。還未進園,就見人頭攢動,衣香鬓影書生佳人好不熱鬧。

翠岫興致勃勃地拽着白簡往前走,雖也讀書識字,但是于詩詞歌賦實在不通,只是想湊這個熱鬧。白簡認命地被翠岫拽着,跟着她往人群裏擠。

“先生,這荷塘還不如咱家園子裏的好。”

“先生,你看看這幅畫,這荷花畫得真好看,上面的翠鳥跟真的一樣。”

“先生,前面圍了一圈人,好像是衛蕙與項靈芸在鬥詩呢,我們快過去。”翠岫于熙攘人流中勇往直前,并如願搶到了有利的觀戰位置。

果然是在聯詩。

左邊身着鵝黃色宮裝的女子,容貌姣好,一臉矜持,微露傲慢,正提筆寫道:“小窗睡起翠蛾颦”——旁邊有書生模樣的男子大聲念出來。

右邊身着妃色深衣的女子,秀美端莊,一臉自得,也伏案書寫:“天際晴霞曙色新”,身旁一位身着武服的威猛男子高聲念出,頓時獲得一片贊賞。

鵝黃色女子又對:“錦字謾題機上恨。”

妃色女子回:“黃鹂為喚村頭春。”

旁邊有人竊竊私語,“哪個是衛太傅的愛女啊?”

“那個穿鵝黃色宮裝的就是。”

“那項家小姐身旁替她念詩的男子可是項穆項将軍?”

“正是。”

“衛三小姐今年的詩閨怨氣怎麽這麽重?反而是項家小姐的詩更清麗一些,莫不是衛三小姐急着嫁給安寧王急得怨恨愁濃?”伴着暧昧不明的笑意,幾個男子聚在一起說些不上檔次的亵玩之語。

白簡立了一會兒,甚感無趣,向來不喜歡這些閨怨詩。這炎熱的天氣,熙來攘往的人群,各種氣味混合,讓她很是覺得不爽,特別想回園子躲進荷塘的小船裏避暑。伸手拽了拽翠岫的衣袖,示意她快走。翠岫卻意猶未盡,耍賴,“先生,再看一會兒嘛。”

白簡有些不耐煩,又有力狠扯她衣袖。翠岫長長地嘆了一句:“先生……”總算舍得回過頭來看她。

這時已有男子注意到白簡,不禁看得發癡,“這是誰家的小姐?以前從來沒在賞荷會上見過,冰姿玉骨,雪膚花貌,真是美極。在這溽熱的天氣裏看上一眼,甚覺清涼舒爽。”幾個男子都盯着白簡打量,紛紛搖頭表示沒有見過。

白簡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幾個男子,強拉着翠岫往回走,卻偏有不識相的登徒子圍過來,作揖,觍顏問:“不知那家的小姐,如此的傾城之姿,可否留下墨寶供我等鑒賞把玩。”

白簡聽若罔聞,繞開登徒子繼續走,卻不曾如願。

“那個婢女我認識,是靈蘭閣的翠岫姑娘,那她身旁這位不會說話的,想必就是無咎公子的胞妹白簡白小姐了。”

“我家小姐不善筆墨,趕着回府,還望各位公子行個方便,莫擋前路。”翠岫向幾個攔路的登徒子福了福,不卑不亢地說。先生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啊,她真擔心先生一會兒忍耐不住,當衆下迷香。

“這是做什麽?人家小姐要回府,你們就趕緊讓開!做什麽登徒子一樣的不知羞恥攔人去路?”一個高亢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是征虜将軍項穆。

幾個登徒子紛紛施禮,“項将軍教訓得是,是我等無狀。”點頭哈腰,讓開前路。

白簡回身向身後替她解圍的男子行了個常禮,目光在他面上淡淡一掃,帶着翠岫就遠離了人群,卻沒看到身後男子的眼裏滿是驚豔,一直盯着她們離去的方向思忖。

“先生……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就是想多看會兒熱鬧嘛,誰知道就遇上了不知好歹的臭男人!”上了馬車,翠岫坐得規矩,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主動認錯。

白簡輕輕搖了搖頭,用口型對翠岫說,“不關你的事,去福祥樓。”

作者有話要說: 衛、項兩女所對之詩節選自《嬌紅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