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死寂。

一剎那,滿院子訝異和懷疑的視線彙成冰河,自宋培然清癯肩頭上淌過去,淹沒了他錯愕的俊臉。

他難以置信地凝視着尚書跪伏發抖的模樣,聲音因着急切而微顫起來:

“尚書大人,下官雖愚鈍、但素日裏沒有一刻敢忘您的教誨,下官視您如父如師,……為何如此構陷下官?”

說完,因着沉痛,一時便忍不住連連急咳。他在朝中素有賢名,又謙和為人,眼下雖被東廠矛頭直指,卻也還有同僚擔憂地上來勸。

宋培然手背抵着唇,不知是因着咳嗽難忍、還是因着人心寒涼,眼眶一片發紅:

“若是廠公不信,大可查驗戶部所有上奏文書,我雖經手,最後簽押蓋印的卻都是尚書大人。我素來謹小慎微,怎會越過大人私自做主!”

姬傾看他在風中輕咳、但笑不語,甩開碎光粼粼的衣擺、自馬上翻身而下。

他信手自番子手中接過鶴羽大氅,大步踱至到司扶風身邊,手中大氅劃開無數道金璀的光線,司扶風肩頭便落下了厚重又溫柔的晴雲。

“京城深秋肅寒,宋大人一個男子尚且抵擋不住,郡主倒好,扛着一身傷、在大風口裏敞着。”

一陣清冽的香細雨似的灑下來,融進那暖意裏、擁住她周身,她微微一怔,下意識拉住了大氅的金扣。

姬傾搖頭輕嘆、目光全籠在她肩頭臉上,轉身時驚鴻一瞥,司扶風卻觑見那眸子裏纏綿着煙水、煙水裏盈滿她的眉眼,搖曳成絲絲縷縷。

她心上突如其來地吹皺一弧弧顫,風牽着她的發絲揚起,粘在姬傾衣裳經緯間的輝煌金線上。他走遠,琵琶袖上纏着的發絲依依松開牽絆,而她竟從那千絲萬縷地纏繞裏、看出些荒唐連綿的不舍。

司扶風深深吸了口涼氣,面上強作鎮定、心裏頭恍惚着:

京城這風有問題,吹得人神志不清!

戶部官員們躬着身子愣在當場,一個兩個面面相觑,屏着呼吸、只敢用那惶恐的眼神交流:

定是前世積了大德,能眼見着殺人的屠刀、化作指間溫柔!

而姬傾卻不在意,在衆人目瞪口呆地注視裏、他擡手朝番子們揮了揮,看向宋培然的時候、便斂了笑影。

空氣裏才溫起來的一絲絲暖便被那肅殺攪散,衆人心裏一驚、一個個驟然靜默着埋下臉,庭院裏複又寒氣滲骨。

那寒玉冰煙的臉沉在光影裏,聲氣淡淡、沒人探得出喜怒:

“咱家聽聞侍郎清苦,可惜朝廷裏沒批下銀絲碳,咱家哪有膽子私自放庫?今個兒、便特特給您備了一筐黑炭,大人可別嫌棄。”

冷意絲絲的話音才落,便有番子擡了裝滿黑炭的籮筐,穩穩當當放在宋培然面前。

宋培然沉沉的目光自炭框上掃過,微微蹙起眉。他躬身,朝姬傾抱拳,聲氣裏的感動和剛直都裝點得恰到好處:

“下官謝過廠公,但無功不受祿,您的恩情太大,下官怕日後、直不起脊梁。”

姬傾卻也不惱,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腰間的縧子,上面的水精墜子迎着光晃悠,落在那黑炭上,一陣明一陣暗。

他似乎早有答案,眼皮兒也懶得擡,只不急不慢地說起另一件事來:

“昨個兒夜裏,咱家右佥都禦史劉平大人府上,撞上了一撥死士。其中一個,便是這張六兒。底下檔頭說看他眼熟,竟是粵州的逃兵。可逃兵最是貪生畏死,東廠來擒、怎麽可能自盡拒降?”

宋培然笑得大方妥帖,朝他輕輕躬身,溫言道:“許是督主威名遠揚,叫此等宵小聞風喪膽。”

姬傾淡淡一笑,只負手逆着天光,朝司扶風悠悠望過去,眉梢挑着些鋒利:“郡主瞧着這事兒、究竟哪裏古怪?”

司扶風早有疑惑,于是昂然起腰身,朗聲叩問庭中衆人:

“各位大人,自二十年前東南總兵重挫倭寇之後,近些年東南海域可以說是大胤最富庶、最安逸的地方,許多富戶子弟甚至花了銀錢買去東南服役,不但沒半分危險、還能時常花天酒地盡享繁華。那樣好的地界兒,還冒着殺頭的風險當逃兵?”

姬傾贊許地點點頭,目光掃過衆人的臉,聲音漸淡漸冷:

“若是這張六兒,根本就不是張六兒呢?”

宋培然清俊的眉頭不可察覺地皺了皺,沉靜不語。

姬傾轉過身,胸前的坐蟒腳踩雲煙、迎着萬丈天光,冷然俯瞰着宋培然,玉璧冷清的聲音便冰雨似的灑下來:

“宋大人,您說、會不會是有人買通了戶部,先由粵州清吏司從死人裏頭、尋了個沒銷戶的張六兒,給別人安上姓名。然後聯手兵部,将此人送去粵州軍營,等他熟悉了大胤風土和軍中招數,再逃亡進京。而戶部便又給他換上流民的戶籍,讓他在京中落腳謀事。”

宋培然似是仔細思慮了片刻,才清和一笑,露出費解的神色來:“下官最是不善變通,大人說得方法如此複雜,就為了放一個閑人進京嗎?下官不甚明白。”

“但若是、這偌大京城裏,被偷梁換柱的、遠不止一兩個流民呢?”姬傾微微俯身,漠然地盯着那框裏的黑炭好一會,才負手一笑、又直起身子。

司扶風看着,只覺得精致的人做什麽都貴氣優雅,那一起一伏、倒像是沾了露水的冷竹在風裏搖曳。

她不明白姬傾總惦記那炭做什麽,疑惑的皺了皺眉:“廠公大人,這炭裏可是有什麽乾坤?”

姬傾聽見她說話,微微揚起孤峻下颌,似笑非笑:

“扶風郡主還不知道,昨夜诏獄裏,咱家提了各坊屯衛中的錦衣衛來認人。最後是正西坊的認出來,這張六兒、如今是千兒胡同裏安置的流民。咱家派人上門,那積善堂裏拿出他的戶籍黃冊來,咱家仔細看了,還真是戶部尚書的簽印。”

他說着,目光幽涼落在桂攀的滿頭白發上,桂攀整個人抖得連影子都在晃顫,他擡起樹皮般皺巴的老手,指向宋培然,眼睛卻不敢看他,只喘着氣戰戰兢兢求饒:

“督主大人明鑒啊……那字、那字正是因為宋培然仿得一模一樣,罪臣才把文書交予他代為批複的呀。”

宋培然一臉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一撩官服,朝姬傾跪下去,清瘦的身骨執拗挺直,肅容道:

“請大人明察,下官無愧為官、無愧為人!”

他素來做派剛直,是誰都能瞧見的清貧勤苦,便有人情不自禁的跟着他的話頻頻點頭。姬傾淡淡瞥了宋培然一眼,安神定氣地擡起一只手,當下便有番子躬身上前,将一本黃冊小心翼翼呈到他手中。

他一邊朝宋培然緩步踱過去,一邊慢悠悠揭開那黃冊浸了水漬的封皮,聲氣裏挑着點似有似無的冷:

“咱家昨兒夜裏才拿到這黃冊,字跡看着是桂攀大人的沒錯。但東廠做事,哪有看看便罷了的道理、果然,等番子挑了那縫起封皮和內頁的麻線,裏頭夾層還真找着些奇怪物事。今日特特來請宋大人為咱家解惑,這封皮和內頁之間夾着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說着,将那交疊的內頁和封皮分開,拎在宋培然面前予他細細辨認。

宋培然擡眼去看,只見那封皮裏層壓着幾顆大大小小的斑駁。似墨點,卻比墨點幹燥灰暗,看上去、倒像是什麽東西的灰燼。

姬傾見他沉默不語,冷白手指摁着一顆稍大的灰點,兩指玩味地擦了擦,指腹上便抹開一層幹枯又細小的顆粒痕跡。

他閑庭信步似的自戶部官員們面前悠然走過,那覆着薄繭、骨節冷峻的手上,一絲暗沉裏泛着深灰的光澤便映在所有人眼裏。

戶部衆人垂着頭,在暗影裏你看我、我看你,等姬傾走到院子盡頭,才有人猶猶豫豫的半直起身子,目光遲疑地烙在宋培然身上,語氣裏浮動着驚異:

“回大人,這是碳灰,其色暗沉灰白,不是朝廷派發的銀絲碳。下官看着,倒像……

“像是黑炭的灰燼!”

姬傾“哦?”了一聲,臉色卻平淡而波瀾不驚。

“宋大人,流民黃冊上的簽押、寫得是八月中旬的日子。這偌大戶部,中秋時節就用上炭火、且只負擔得起黑炭的,當只有您一位吧。”

宋培然沉默了片刻,擡眼時卻還是不卑不亢的模樣:“近日天寒,想必積善堂也熏了黑炭,流民擠着取暖,許是那時弄上的也未可知。”

姬傾笑而不語,司扶風卻慢慢搖着頭笑了,像是聽見了什麽極荒唐的笑話。她疏曠明朗的眉目裏,難得湧起冷然和鄙薄:

“大人,您是欺負誰沒見過戶籍黃冊呢?那黃冊因防着磨損,邊沿的麻線釘得最是細密,一抹就碎的碳灰能如此完整地飛進去?想必是批文後、将沾了墨的紙張放在旁處晾幹時,不小心粘上,後來與封皮縫合,碳灰便被緊緊壓在了夾層裏吧!”

姬傾見她氣得笑了,便冷漠地瞥了宋培然一眼,清淺嘆息:

“宋大人,別耍嘴皮子了,免得氣着郡主。咱家估摸着,你要辯解說、這碳灰可能是底下人運送文書的時候在別處沾上的。那簡單,咱家這就點幾個番子,去取戶部的尚書印來,印泥最是沾灰,咱們且看看,那紅泥裏頭,會不會有碳灰的碎屑?”

宋培然溫平的臉色終于冷下來,就像一汪藏着秘密的深水退了潮,底下吃人的蛇便露出冷冰冰的鱗甲,吐出了它狠毒的紅信。

他眉間染上孤注一擲地譏诮,在戶部衆人或是震驚、或是鄙薄、或是恍然的視線裏,輕輕冷笑:

“廠公大人,下官若願意昧着良心做這殺頭滅族的大事,總要得些好處,又何至于過得如此清貧!”

姬傾緩緩轉身,日光自他身後傾瀉,深秋冷陽便拉開修長一道剪影,周身籠着煊赫白光,巍然不可逼視:

“大人當真沒看出來,咱家這碳、是從何處掏出來的?”

話音未落,他擡起長腿、一腳踹在那碳筐上。

碳筐應聲而倒,堆得滿滿的碳石便嘩啦啦鋪開一地深黑。

而深黑邊緣,方才溫熱的血泊漸冷,淹沒庭院深深,凝結了暗色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