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贲笑問,“大嫂也在安陽城住過嗎?”

那女子依舊恍惚,怔怔地答,“住過的……想問公子,那安寧王,可還好?”

白贲心下一顫,心想這女子果然不是尋常的小鎮女子,定是桓逸的故人,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說,“還好,前幾個月在西閩的戰場上中了劇毒,在小生的醫館裏住了兩個月方把毒驅除了,如今已是痊愈無礙了。前幾日聖上又賜了婚,将當朝衛太傅的嫡三女指給他為正妃。”

“這樣……也好……”那女子喃喃道。

正在這時,門外走進一健壯的方臉男子,進門就朝那女子喊了聲,“娘子。”

那女子見到男子後,臉上立即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迎上前去,略有興奮地說:“相公,這位白先生是從安陽城雲游到此的走方郎中,他說能治好彬兒的病,剛才給彬兒施了針,彬兒屙出了好多蟲子。這位先生還給……”女子的聲音小了下來,“還給安寧王治好了毒……”

“安寧王還好嗎?”那男子也一臉緊張的神情。

“都還好。”女子輕聲答。

白贲坐在一旁,有些玩味地看着這對夫妻,敢情是安寧王的舊相識,不由得開口問道,“二位與安寧王認識?”

那男子目光有些躲閃,強扯出了一抹笑,“曾是故人,安寧王于我夫妻二人有活命之恩。安寧王……他是好人。”有停了片刻,反問,“先生姓白、從京城來而雲游到此,莫不是靈蘭閣的無咎公子?”

“正是小生。”白贲笑笑。

“真是無咎公子!那我們的彬兒真的就有救了!”夫妻二人興奮異常,白贲卻起身告辭,“小生有些困乏,想回客棧小憩片刻。賢兄按方抓藥給小公子服下即可。小生明日再來叨擾。”

次日,白贲于午時來餅店用午飯,飯後又央求那男子帶他去山中水蠱疫源處,撒藥填坑掩埋,杜絕牲畜和人接觸疫源。

那男子叫梁楷,其妻閨名采萍,白贲也就喚這夫妻為梁大哥、梁大嫂。梁楷聽說白贲要去山中杜絕疫源傳播,很是欽佩,直贊他醫者仁心,又找了小鎮的幾名精壯男子一起抗着工具去了山中。

處理完山中的水蠱疫源,回到鎮內。白贲就在梁楷家的院子裏,花了多半天的時間配藥磨粉,然後囑咐梁楷将這藥粉分撒鎮中各飲用水源處,清殺水中的寄生蟲。又讓梁楷召集一些相熟的青年,問問鎮中誰家有同彬兒得了一樣病症的患者,前來找白贲就診。

一連數日,白贲也沒怎麽得閑,這小鎮的飲用水源保護不當,鎮中不少人體內有寄生蟲,也有幾個人中了水蠱。白贲一邊為鎮民治病,一邊教他們如何保護水源。忙了十餘日,總算是塵埃落定。

這一晚,在梁楷家吃了頓豐盛的晚飯,白贲便跟梁楷夫婦話別,明日就要離開梧桐鎮,繼續南行。彬兒已經好了許多,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總愛圍着白贲打轉,十分親昵。

梁楷夫婦也頗為不舍,采萍起身去廚房拿過一大包油紙包着的東西遞給白贲,“無咎公子,您對我家彬兒、對整個梧桐鎮都有大恩,我們無以為報!這是我親手煮的牛肉、烙的金絲餅,請公子不要嫌棄,帶在路上吃。”

白贲也不推辭,笑着接了過來,“大嫂親手煮的,我定然要吃得精光。兄嫂也莫傷感,等小弟南行回來,還是要來兄嫂家讨一碗牛肉萊蕪湯喝的。”

“公子一定要再來!”

次日清晨,白贲取馬欲行,卻見梁楷一家三口站在客棧門前給他送行。白贲心下難免微酸,強擠出笑跟他們道別。

一行又是數日,終于來到了茨州的三合鎮。進了鎮甸,白贲直奔那家魚館,店夥計還記得他,一邊領他進店一邊笑問:“白公子可是有一年沒來了,小人還尋思着呢,白公子難道喜歡上了別家店的蒸鲈魚不成,都想不起三合鎮河口魚館的蒸鲈魚了?”

“休得廢話,老規矩!”白贲笑,“挑條最新鮮的!”

“好嘞!您等着。”店夥計爽利的答應着去了。

白贲坐在窗前,看向窗外汪洋的河口和翻滾于其上的小舟,這海鲈魚極難捕獲,當真是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裏。

這家魚館的蒸鲈魚方法獨特,海鲈魚一條、小蔥、姜、花椒、豉油、花雕酒、糖、鹽各适量,幹香菇幾朵、金華火腿一小塊,姜絲、蔥絲、火腿片、置于魚腹之內,香菇置于魚身上,調汁、澆汁、清蒸,出鍋後淋香橙汁撒荠菜末。鲈魚補五髒,益筋骨,調腸胃,治水氣。

不多時,店夥計過來布盤布酒,鲈魚已經蒸好。一盤清蒸鲈魚,三兩樣炒時蔬,半壺花雕,面朝浩淼之水,背靠昂然之山,美食當前,美酒于杯,何其快哉!

就在白贲美滋滋舉箸欲食之時,一個熟悉的、帶笑的聲音在白贲桌前響起:“無咎公子,在下可否與公子同桌共飲?”

這聲音!分明是桓逸!白贲迅速擡起了頭,在他面前笑意盈盈的,不是桓逸還是誰?他怎麽在這裏?

“王爺……”白贲有些怔愣,只輕輕開口叫了聲王爺。那桓逸卻毫不客氣,坦然坐在白贲對面,并對店夥計說,“小二哥,再來副碗筷酒杯。”

“我在這三合鎮可是等了無咎公子好幾天吶,這鲈魚不怪公子惦記着,我是日日吃,也不覺得厭倦,果真鮮美無比。”桓逸已經恢複了中毒之前的風姿,一襲錦緞竹紋鴉青色長袍襯得他更加俊逸非凡,那張臉、那雙眼、那帶笑的薄唇,那些白贲刻意淡忘的一切,那位只在夢裏出現的男子,此刻竟如此鮮活地坐在他的對面,依舊的溫潤如玉,依舊的奪人心魂。

白贲傻了白天,才冒出一句話:“王爺怎麽在這裏?”

桓逸嘗了一塊魚腹,呷了一口花雕酒,才緩道,“還真是一言難盡,邊吃邊聊。”

“王爺不該在京城準備大婚的麽?”

“出門在外,別一口一個王爺的叫,怕不引人注意麽?叫我的表字‘拙然’即可。”

“王……嗯……一個人出來的嗎?聖上就允了?”白贲壓低了聲音問。

“我這病剛愈,又是三個月內碰不得女色,府上強塞進來兩個美人,我又不敢保證自己坐懷不亂,所以幹脆向聖上告了假,說明了緣由,這美人我也不能退回,是不是?皇兄又怎忍心看着我為難。”桓逸吃了幾口時蔬,笑着點了點頭,表示味道極好。

“王爺的自制力可真是薄弱得驚人!”白贲冷哼一聲。

桓逸并不理他,“再說,這麽多年來一直東征西戰的,也未曾好好領略過我元啓的大好河山,這次,也算半替天子巡牧、半是游山玩水了。又跟聖上告假說,身上還有些微恙,想跟着公子一起雲游、跟着公子學些醫術,以後若是再上戰場,也多些自救的本事,畢竟對西閩的戰事,三五年內都不可能完全平息,而西閩的蠱毒又着實厲害。”當然還有別的原因,讓他執意要離開安陽城避開一陣子,不過,這原因,卻不可對白贲言講。

“婚期定在年後,太傅大人也甚是體諒,剩下的關于大婚的瑣事,就都交給管家去操持了。”

白贲低頭喝着悶酒,暗自腹诽,衛大人能不體諒嗎?為了愛女一生的幸福,不對,是“性”福,晚個半年成婚又有何不可?

“公子可願讓我随行,每日再賜教些醫理?”桓逸笑得虔誠。

“我這雲游行醫、每日走街串巷的,出入各家各戶、三教九流的人都會接觸,怕是王爺跟着,玷污了身份。吃住又極簡,怕王爺吃不了這樣的苦。”白贲聽他說要跟在一起南行,心裏很是欣喜;但是想到他的身份和就要大婚的現實,又難免覺得郁郁。

“我哪就如此嬌貴了?在軍營中,比公子說的不知要苦上幾倍。”桓逸笑着對白贲舉杯,“如此說來,公子就是答應了?如此,多謝了。”

吃過飯,随着桓逸回到他下榻的客棧,果然見耿一介和耿一侖都在,簡單寒暄之後,白贲回房休息。

次日,洗漱,用膳,白贲依舊帶着一身行頭出門,也沒有去叫桓逸,卻在門口看到了已經等着的他。今日他穿得樸素了很多,不過依舊難掩貴氣。

白贲瞄了他一眼,淡淡道:“王爺早。”

“拙然,喚我拙然。哪有帶着一個王爺去挨家挨戶行醫的?”桓逸笑,從她身上接過藥籃,“公子先行。”

白贲嘆了口氣,看來這是真要黏着她不放了。白贲搖着虎撐,走街串巷。

半日下來,看了七八個患者,也并無特殊之症。桓逸也一直跟着,安安靜靜地在她身旁,俨然一副學徒的姿态。白贲也難得的肯在診脈之後多講些病症、成因和醫治之法,也不管桓逸是否聽得懂。

晌飯時間,白贲又奔向河口魚館,點了清蒸鲈魚、撒拌合菜、鹌鹑茄、瓜齑、半壺花雕。桓逸也不客氣,在對面坐下,笑吟吟地對白贲說,“我看公子這一天診脈下來,也掙不了多少銀子,還有白贈藥不收診金的。吃住卻盡是揀好的來,這一趟雲游下來,不是要蝕本很多?”

“我又不缺錢。”白贲瞥了他一眼,“倒是……你,眼看着我蝕本,還蹭我的飯?又是何道理?”

桓逸大笑,“好好好,以後食宿,都包在我身上了。”

“這還差不多。”白贲也不拒絕。

“敢情公子這是在劫富濟貧?也曾聽說,很多達官貴人到靈蘭閣醫病,診金都貴得吓人。就是給我醫毒,公子也是一分沒少收啊。”桓逸笑得爽朗,雖是揶揄,但那笑聲實在是好聽,聽得白贲心裏癢癢的。

“難道不該嗎?你的診金,我已經打了折扣了,看在你幫我在項穆面前解圍的份上,換成別人,定收他翻倍。還有那些姬妾無數、流連青樓致使嚴重腎虧不舉的,哼,這種風流富貴病,難道不該多收些診金嗎?不多花些銀子、不讓他們心疼就不懂節制。那些腦滿腸肥的有錢人娶妻納妾好幾個,可世上還有很多曠男娶不到老婆,我不是仇富,我只是覺得凡事該适度。一個人來這人世這一遭,也就這一個身子、一張嘴,如何就要貪婪囤聚那許多的東西?”白贲說得很理直氣壯。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行妨……”桓逸将“行妨”這兩個字輕輕地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思,眸色驟冷,轉眼又恢複以往的神色,笑着調侃白贲:“看不出無咎公子不僅推崇老莊之道,還頗有些俠義的心腸。只是,公子對這五味可着實也迷戀得緊!”

說到美食,白贲不禁想起前些日子在梧桐鎮遇見的夫婦,“前些日子,我盤桓在梧桐鎮,鎮上有一家餅店,烙的金絲餅非常美味,那牛肉萊蕪湯也是鮮美非常,那對夫妻聽說我是從安陽城來的,都問王……嗯……拙然……你可還好,那男子叫梁楷,女子閨名采萍,想是你的故人吧?”

“唔,是嗎?他們開了一家餅店?生意可還好?”桓逸面色微動。

“生意很好,還有一個兩三歲的稚兒,中了水蠱,我幫着醫的,那夫妻對你的病情很是緊張,又說你是好人、是他們的活命恩人。”

“呵呵,他們還好就好。”桓逸并不往下接話,表示不想深說。

白贲卻覺得有趣,這樣看來彼此的确是認識的,卻又都諱莫如深。既然人家不想說,那她也就不再多言。

正兩廂沉默的當兒,耿一介走到桓逸的身後,微微向白贲颔首,俯身在桓逸耳邊說了些什麽。桓逸面色凝重,輕輕說了聲:“知道了。”

白贲依舊吃魚飲酒,桓逸卻忽然間說了一句,“看着公子的臉,我總是很難不去想起另一張非常相似的臉。公子出來雲游,令妹在家可安全?你不怕那項穆會賊心不死嗎?”

“舍妹也不在靈蘭閣,去山中陪我師父師娘去了。我自是不放心将她單獨留在安陽城,每年我出行,她也暗地裏被送回山中。”白贲聽到桓逸提起白簡,心裏情思蕩漾,試探着又裝作無意地問了一句:“嗯……你心裏還是惦記舍妹嗎?”

桓逸苦笑,“不怕公子笑話,的确是惦念。雖然與令妹也只獨處幾次,就那樣安靜地對坐着,也覺得極好,心中特別滿足而平靜。令妹笑起來,嘴角上翹、甚是迷人。” 桓逸停頓了片刻,又自嘲道,“有時候看着公子,竟覺得有些恍惚……如果不是看着公子有喉結、無耳洞、嘴角下垂與令妹不同,我有時候都懷疑……雖然,孿生兄妹長得相像也實屬正常,但是,你與她卻太像了,實為罕見……”

“王爺還是放下吧。”白贲聽了桓逸的話,心中一瞬間湧起很多甜蜜的情緒,但轉又想到他的身份與妻妾,頓時倍感悲哀。

他愛慕她沒有錯,只是她于感情中太過自私太過計較,兒時師娘的教育又讓她刻骨銘心,她斷不肯跟了他去。若真的嫁給他,當真就只能做一個閑婦怨婦,日日愁眉緊鎖去哀嘆“深院宇,黃昏杏花微雨,彈指一襟幽恨”之類的閨怨,越發的在深深庭院中褪了色。

折斷了可以飛翔的翅膀,便會後悔失去了飛翔的樂趣,像一只圈在籠中的寵物,她會厭憎那樣的自己。所以她寧願選擇孤獨而自由的飛翔,就像現在這樣也好,與他坦然地相處,不用擔心紅顏老去、色衰愛弛,也不用擔心自己喪失了行醫救人的本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