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間梨辭
六朝煙雨金粉地,紙醉金迷帝王家。秦淮河的四月是帶着柔媚之色的,連過臉的風都帶着女子香粉的甜膩味。
陸雨間就是在秦淮河邊的烏衣巷裏,遇見謝辭的。
那日他繞過謝府的白石假山,見一樹棠梨開得積雲堆雪,潔白的五片花瓣含着粉紫的花蕊,清皎而溫軟。
花樹下立着一人,雪白的綢衣垂曳在棠梨鋪白的庭院裏,領口袖間以銀藍色鑲邊,烏絲亦用同色的發帶束起,垂瀉至腰間。她正微微側着身子回望檐角,從陸雨間的角度恰可見她細軟的腰,清削的肩,以及那颀長的、清冶如月色的身姿。
那就是謝辭。
後來他問引路的仆從,那位……女公子是誰?說是女子,她卻清朗皎然,沒半分女子柔媚妖嬈;說是男子,她又亭亭俏麗,沒半分男子的魁偉硬朗。
謝辭是謝家的女兒,只是世人卻不知謝家還有此芝蘭。那日他與謝相閑聊時,書童奉來兩杯茶,掀開杯蓋,清香四溢,青碧茶上浮着兩片花瓣,正是那棠梨花。
他想自己入院時,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梨花,而是謝辭,只是溫白的臉頰與粉色的唇,像極了梨花,才恍覺自己看到的是梨花。
他此來是送請柬的,這時節東山梨花開得正好,曲水流觞,和月折梨花再好不過。
次日霧氣甚重,綠野如洗。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作為東道,陸雨間早早便來準備。到梨林時,只見簇簇雪白,點綴着星星綠葉,連綿堆疊而去,沒入濃綠山野。而與綠野相連的,則是一江碧流,蜿蜿東去,江上數葉竹舟緩渡,漁歌相答。
然後他再次看到謝辭,那時,她站在山角上看風景,雙手交疊在腰前,姿态不孤拔也不柔弱,俏然卓立,晨風吹得她衣決飄蕩,恍如随風飄蕩的梨花。
陸雨間瞬間心窒,有霧氣随風而來,遮住那角山崖,也遮住她的身影,缥缥缈缈猶如仙境,等霧氣散盡時,那襲白衣竟也随霧消散了。
他滿心失落,久久回不過神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依稀有人叫他,回過頭就見到謝玄和他身側的謝辭。
“适才還見你們在那邊,一轉眼就到這裏來了。”
謝玄朗然一謝,“是雨間欣賞景色忘了時辰吧?別說這裏還真是景致如畫。”
晨霧漸稀的時候,受邀子弟陸續到來,大家繞溪而坐,擲杯水中,杯盞停在誰面前便吟詩一首,作不出則罰酒一杯。
陸雨間的目光一直放在謝辭身上,并未注意別人,因此當酒杯終于停在謝辭面前的時候,他立時命人奉上筆墨。謝辭接過,用筆杆的抵着眉角,羽睫靜斂,垂颔沉思。
那刻,彷佛歲月都因此靜好起來。
稍頃,她起身,左手撩着寬大的衣袖,從容運筆,青袖娟娟,眉宇間一派寧定悠然,似乎身旁的推杯換盞,觥籌交錯都不能幹擾分毫。
不過這首詩寫得也太長了點,大家都等得不耐了,她才慢慢的放下筆,自賞了會兒交出來。紙上不光有詩,還作了畫,畫的就是眼前的景致。
梨花堆雪,層巒抹翠,青江蜿游,漁舟唱答。
畫角題着詩句:
村釀新刍味如何?我有單衫兩袖薄。
雪灑西窗織魚罟,雨滴石階戴農蓑。
別人評價如何陸雨間不知道,他很喜歡漁人那種逍遙灑脫的生活,當然也或者有點愛烏及烏的成份在。
奇怪的是這次之後,酒杯連續幾次都停在謝辭前面,她卻不肯再作詩,說是詩興已過,勉強寫來也無趣,便端起酒杯,廣袖掩杯,一飲而盡。
她似乎很少喝酒,當下臉上就泛起了紅暈,恍似胭脂染梨花,又兩杯過後眼神便開始迷離起來,向衆人告了禮便向梨花林中走去。
陸雨間坐了會兒,有些放心不下便尋了去,在梨花深處看到她。那幾株梨花開得較早,此時已經開始凋零了,風一過,梨花辭樹,漫天琉白紛落如雪。
謝辭仰着臉,一任落花灑滿自己發鬓臉頰,唇角微勾,笑意清淺。
那刻,陸雨間的心,徹底淪陷了。
此後數十年,他的眼光再也沒有離開謝辭;而他也知道,謝辭的目光,從來就沒有落在他身上。
這後來好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見到謝辭,不是不願見 ,而是不敢見。
《詩》裏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這個人,他求不得。像是雲間栽的梨花,硬是要将它移到土地上,它活不了。
再見到謝辭時已是初夏了,那日他應人之約乘畫舸游秦淮,畫舸上少不了歌舞助興,請來秦淮河岸最負盛名的幾位花娘。
酒意上頭言笑無忌之時,竟見她與謝玄也來了,他一腔酒意頓時消散了,推開懷中花娘,以眼神責問謝玄,你怎麽帶她到這種地方來?
謝玄渾不在意,自顧在酒桌旁坐下,便有花娘偎了過去,殷勤勸酒。
陸雨間無耐地蹙了蹙眉,整了整衣衫,将聲音放得極為輕柔,“畫舸上有只小舟,我帶你去看看秦淮河別處風光。”
謝辭搖了搖頭,便徑直來到畫舸前頭,臨風賞景。
她穿得依舊是那襲藍襟白裳,只是手裏拿了把折扇,有意無意地敲着掌心,動作優雅從容。
陸雨間癡癡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個子并不高,只及謝玄下巴,但因身形清瘦,雙腿修長,故而顯得很高挑。但她的瘦又不是幹柴似的瘦,骨肉适宜,瞿腴有度。
在他發癡的時候,花魁娘子端着酒到她身邊,收起往日逢場作戲的笑臉,眼神殷切真摯,“奴家可否請公子一杯酒。”
“我并非公子。”那是雨間第一次聽到她說話,聲音亦清皎如月。
花魁微垂着的臉竟帶着小女兒的羞态,“奴家知曉,還望莫要嫌棄。”
謝辭沒再推拒,接過酒飲下,沖她微微颔首,便複又觀賞風景去了。花魁執着酒盞怔立了好一會兒才離開,踏進畫舸前又忍不住回頭去看,見她仍未回頭,眼裏滿是失落。
那時,有位公子哥說:“魁娘莫非看上她了?她可是位女子。”
花魁回看衆人,将眼裏的迷戀坦蕩蕩地呈現出來,“是女子又如何?許你們男人有斷袖之癖,就不許女子相好嗎?”
一時絲竹俱停,滿船俱靜。謝辭似也覺出不尋常,回頭看來,明白始末後只是淺淡而笑,亦不作聲,接着賞她的風景。
那花魁是個極其自負的女子,昔年多少達官顯貴拜倒在也石榴裙下,亦不見她委身誰人。至見謝辭後便洗盡鉛華,拒接賓客,一心要跟随謝辭,願為奴為婢,做牛做馬。
而謝辭對此始終不置一詞,依然賞景作畫,淡然紅塵之外。
然她的名聲卻不徑而走,男女老少争相看這個令花魁娘子一見傾心的女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她模樣并不見得多傾國傾城,只是那種融合了男子的清逸和女子的俏麗的氣質,令人心折。
于是,大家紛紛教仿買白綢衣,一時間帝都綢空。
這篇非耽美,因是寫花,就放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