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裏開出了血色的花。
鬼虜的勇士們前赴後繼地撲向白袍少女,然而她手中吞吐着暗光的長鋒抖擻于月色中。她的刃尖精準的紮進泥土,整個人像一只翻身掠去的白燕,于半空劃出刺目的弧度。
落地的剎那,那刃尖挑起沙土、紛紛落下如同大漠的煙沙,為首的勇士被迷了眼睛,她便抄起槍杆,靈巧的旋轉中、刃尖潑濺開熱血的顏色。
斷肢殘臂的傷口中炸開鮮血的噴泉,立刻有人填補上去,手裏的馬刀在寒夜中湛湛閃亮,朝她高高劈落的剎那,連冷風都發出撕裂的嗚咽。
而司扶風沒有片刻的猶豫,她大步朝前方奔跑,而後借着爆發的力量高高躍起,與刀手錯身的瞬剎,她于半空擰身回刺,那神槍劃開奪目而絕麗的冷光,獠牙一般穿透刀手的胸膛。
查幹巴拉看着滿地殘破的屍體,迅速抓住了身後的孩子,他急切地把孩子往角落的水溝裏推。一片混亂和血色飛濺裏,那個十三歲的孩子露出了驚恐的顏色。
即便他是黃金之血的後代,但他從沒見過沙場、沒見過真正的厮殺、沒見過捕獵的野獸。
他害怕得發抖。
查幹巴拉指着水溝角落坍塌的洞口,死死掐住了孩子的下颌,逼迫他從驚恐中回神:
“阿拉夫,你是大汗最後的希望,只有你能從那個洞裏爬出去!”
孩子望向黑黝黝的洞口,即便爬進去,他還要一個人面對獵狗的圍剿和未知的千山萬水,他開始拼命地搖頭,查幹巴拉重重地一拳便砸在他臉上。
孩子捂着滲出鮮血的嘴巴,眼眶裏終于有淚水奪目而出。查幹巴拉咬緊了牙關,把胸膛裏的匕首塞進他的手中:
“戰場上沒有孩子,只有死人和活人。你必須活下去,一定要讓大汗聽見我們的聲音!”
阿拉夫終于從顫抖的哭泣裏擡起了頭,他的确想活下去。再怎樣可怕的未知,也敵不過面前的死亡。
他死死抓住了手裏的匕首,朝查幹巴拉帶着哭腔吶喊:“我會告訴大汗的,你們是流着黃金之血的勇士!”
查幹巴拉望向身後一個個在血霧中倒下的身影,那破碎的側臉被浮動的火光勾勒出回憶和悲怆的味道。
他似乎輕聲笑了,搖了搖頭:
“不用。你只要告訴我們的家人,我們所有人、都是那樣思念他們。告訴我的妻子和女兒,我是雪山上的雲,她們路過雪山、記得為我唱首歌。”
然後他重重将孩子推進了黑暗的洞穴裏,決絕地拔出了自己的馬刀,壓低了聲音:
“你知道的,這裏馬上就要完了,你要爬得快一些,一定不能跟我們一起埋在這廢墟裏!”
阿拉夫壓抑着自己的嗚咽,拼命地點了點頭,迅速朝着惡臭而黑暗的深處爬去。
而查幹巴拉提着他的馬刀,站起身、面向那個無法戰勝的敵人,支離破碎的臉上露出了雄獅的驕傲:
“我,查幹巴拉·烏爾汗,蘇拉·烏爾汗之子,今日便是戰死于你的槍下,我亦是草原的兒子、是藍天下的英雄!”
司扶風正一槍自下往上斜挑,刺穿了一個少年的脖頸。那年輕而滾燙的血噴濺在冷風裏,她便隔着血霧笑起來,眼神明朗澄澈、連月光也為之暗淡:
“你才不是什麽英雄,你們都不是。”
查幹巴拉望向滿地縱橫的血泊和散落的屍體,還有人在抽%搐着掙紮,而司扶風一腳踩在那人的脖頸上,狠狠踩斷了他的咽喉。
查幹巴拉驟然騰起了怒火,他的馬刀指向少女的眉心:
“你踐踏了他們,你配不上跟我談論英雄這兩個字。”
司扶風笑了笑跨過面前的屍體,眼睛亮閃閃、沒有絲毫的退讓:“英雄?十二歲的小姑娘被鬼虜男人輪番淩虐,最後赤裸的屍體被扔在路邊的時候,你們配稱為英雄?”
“嬰兒被你們他的父母手裏奪走,煮成肉湯逼他的父母喝下去的時候,你們配稱為英雄?”
“你們的大汗有無數個兒子,卻讓別人的兒子毀了容顏、替他來京城當蟲鼠的時候,他配稱為英雄?!”
她的質問顯然激怒了這個已然一無所有的男人,查幹巴拉架起了他的馬刀,吶喊着朝她橫劈過來。
司扶風搖了搖頭,她足間一擡、踢中手裏的寂滅天,烏金的長槍高高抛起于夜色裏,流轉着月光、像一只暗金的蟒。而她擡手穩穩接住了長槍,在查幹巴拉的刀鋒掃過來的瞬間,重重朝他擲了過去。
那金色的蟒吞吐着寒氣,一口咬住了敵人的胸口,足以貫穿岩石的力量砸得他一個踉跄,在噴濺的血霧裏被死死釘進了地面!
他拼了命地擡起頭,想透過模糊的視線找到自己的武器,然而搖晃的火光裏,有人朝他緩步走過來,那銀白的曳撒浮動着雪一樣的光輝,而她的脊梁挺得筆直、像穿刺在他心口的這杆長槍。
司扶風蹲下來,看着他漸漸渾濁的眼睛,臉上還是那樣的平靜,像在給誰心平氣和地講道理:
“你同我說英雄?你們的大汗不也假惺惺地稱我的父王為英雄嗎?可是三年前,你們圍困平虜關整整三個月,最後用百姓做誘餌,騙我父王出城的時候,怎麽沒想到,對待英雄不該用這種低賤的手段呢?”
“我親眼看着你們的大汗把我父親拖到城牆前,讓我打開城門受降。我望着我父親的眼睛,一下一下地搖頭,那個時候,你們怎麽沒想過,英雄和他的兒女不應該受到這樣折辱呢?”
“你的大汗當着我的面,一刀一刀、親手砍下了我父親的頭顱。我就在城牆上一刀一刀的數着,一共七刀,他不肯給我父親一個痛快,還用投石機把他的頭顱扔進我懷裏的時候,難道你覺得、他是個英雄?!”
“對英雄做出了如此卑劣的事,你們有什麽資格,同我談英雄?!”
她突如其來的怒吼撕裂了黑夜,那裹滿紗布的手狠狠攥緊了槍杆,巨蟒便在查幹巴拉的骨肉裏鑽擰吞噬,他凄厲地慘叫,猙獰的臉和披離的鮮血此刻沒有絲毫的尊嚴。
他在異國的塵土裏掙紮嘶吼,而他的大汗在金帳中,将美酒灑滿女人的身體。
英雄?闖進別人家園的那一刻,還有誰是英雄?
司扶風死死掐住了他的眼皮,逼着他在劇痛中睜開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好她的臉。她的臉上亮閃閃,不知是血漬、汗水還是淚水,聲音因為血液的沸騰而熾烈:
“查幹巴拉·烏爾汗,你先走一步,你的父兄、你的将軍、你的英雄,我馬上、就送他們來見你!”
她深深呼吸着冷冽刺骨的寒氣,像是要把人間的冰冷都刻進無法摧折的鐵骨裏:
“你不是英雄,我也不是!他日地獄再會,我還要殺你們千遍萬遍!“
而後她拔出了長槍,毫不猶豫地洞穿了查幹巴拉的咽喉,滾燙血漬潑濺在冰冷的牆壁上,彎月映在他驟然放大的瞳孔裏、被血色淹沒。
他朝天空絕望地伸了伸手,而那溝壑間填滿泥沙的手無力地砸進了血泊。
他死得毫無尊嚴,他從來也不是什麽英雄。
司扶風聽見自己的喉頭有一瞬間的哽咽,牆壁上的血珠在淅淅瀝瀝地往下落,慢慢浸透了她雪白的衣擺,在悲涼的白色裏、染出豔烈的熾熱。
她裹着紗布的手攢緊了槍杆,用盡全身的氣力站了起來。滿地猙獰的屍體裏,有人朝她大步走過來,他解下了厚重的披風,在空中劃過金光閃閃的波浪,于是那溫熱的重量落在她肩上。
她便被那人的體溫和氣息裹住,隔絕了冰冷的寒夜。
司扶風擡起頭的瞬間,還有種脫力地恍惚和怔忪,模糊的視線裏,那人垂着微紅的眼簾,像在急切而小心地喚醒她:
“沒事了,他們都死了,你還要向誰複仇、我陪你一起。”
他并沒有自稱咱家,但司扶風還是透過似有似無地淚水、看清了他的臉。
是溫柔的火,是溫暖的雪,是山河以外、她眼中唯一的絕色。
司扶風有些恍然地動了動唇:
“廠公……”
冷白的手像一片雪雲落在了她臉頰,真奇怪,明明看上去是冰雕一般的冷,此刻卻熾熱得要蒸發她的眼淚,微微顫抖着、勾着她的心和呼吸也一起顫抖起來。
那只手緩緩撫摸過她臉頰的每一寸肌膚,那樣的雪白、卻毫不猶豫地替她擦幹淨了血與淚。
那個人捧着她的臉,像捧着随時會碎成薄光的琉璃,他顫抖的指間和聲氣裏,全是刻意壓制的急切,他好像害怕她會霧一樣消失在夜深處、于是那樣小心翼翼地迫切挽留:
“沒事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我的英雄!”
“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不會去地獄的。”
“你哪都不去,你就在我身邊!”
司扶風仿佛茫然地盯着他的眼睛,冰雪一樣疏離的神仙,居然也有害怕和急切的時刻。
因為她?
然而她并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鬼虜人藏身的院子裏驟然炸開了絢麗的火花,宛如火焰的洪流奔湧在夜空,震穿耳膜的雷霆怒吼撼動着大地。
牆磚碎石崩塌迸濺如流星,無形的氣浪像一只俯沖的巨龍,撞擊而來的瞬間,姬傾猛地把她推開,她踉跄着倒在地上,看見姬傾捂着胸口皺了皺眉,殷紅的唇邊便滲出珊瑚似的顏色。
“廠公!”司扶風瞬間恢複了神志,她大喊着要朝他沖過去。
爆炸的範圍并不大,顯然鬼虜人沒有能力湊齊足夠的火藥,他們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麽?銷毀證據?他們被出賣背叛,怎麽可能還為敵人善後。
若是想與他們同歸于盡,何不把火藥綁在身上?就算範圍再小,至少還能傷及身周之人。
然而她很快就明白願意了,她甚至沒能站穩,身邊的牆壁和腳下的地面就開始猛烈地搖晃,那震撼天地的炸裂聲裏,地下的深處仿佛有來自煉獄的嗚咽。
那是大地的咽喉、是縱橫的洞穴,在發出滾滾綿延的共鳴。
身後的錦衣衛們拉住慌亂的戰馬,牆壁上開始蔓延着蛛網似的裂縫,許多人大喊着準備沖過來,姬傾卻按住了胸口,發出了震懾衆人的怒吼:
“不許過來!你們看清楚腳下!”
咔擦的碎裂聲不絕于耳,大地的胸膛正在裂開,如同化冰的湖面,洞穴張開了它的巨口。
火藥藏在地下深處,是為了喚醒大地,為它送上蘇醒後的第一道飨宴。
姬傾盡力平穩了呼吸,看向錦衣衛們:
“此處原是古時王室的墓穴地宮,你們且後退,切勿有不必要的犧牲。”
三檔頭和四檔頭露出了不甘的神色:“廠公您……”
姬傾緩緩擡手止住了他們的話:“這裏馬上就會崩塌,咱家輕功極好,等尋着安全的地方,會想辦法給你們信號,幸而周邊都是荒廢民居,應當沒什麽百姓,你們和郡主撤離,便不會有太大的傷亡。屆時你們聽見咱家的信號,再來相救便是。”
錦衣衛千戶還要說什麽,司扶風卻大聲向他喊:
“答應你們廠公!”
兩位檔頭互相不甘心的對望,最終只是咬緊牙關,朝姬傾堅決地點頭:
“廠公放心,沒查出火藥是屬下們失職,我們一定會找到您的!”
姬傾從容地點點頭,他離爆炸中心最近,此刻,他腳下的地面已經裂開了黝黑的豁口,像一張裂開笑容的貪婪大嘴,一瞬間吞沒了他的身影。
而就在墜落的失重感裏,他看見司扶風回過臉,朝他歪了歪腦袋笑了。
那神氣,自豪而決絕,沒有片刻的遲疑:
“我輕功也很好。”
她雪白的影子朝深淵裏撲下來的瞬間,姬傾猛地睜大了眼睛。
少女像一只飛身向火焰的蝴蝶,毫不猶豫地撞進了他懷裏。
他下意識環住了她,于是一剎那,懷裏裝滿了溫暖和柔軟。
他第一次擁抱了人間的明朗。
在崩塌的世界裏,在未知的黑暗裏,在沒有盡頭的墜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