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雪入春分省見稀,然褚國氣候既不如南岱潮潤,亦不及西未溫暖,到了春分這一日,仍是凍得人骨頭發寒。
迢兒先還準備了幾套半紗半夾的春衫,清晨到外頭走了一趟,回來便乖乖拿平素的夾襖替我換上。
赴會之前她再次查過食盒,而後為我整理衣裝,系上披風端詳良久,猶是覺得遺憾:“平日樸素些都罷了,今兒百花争豔,真該穿件輕簡衣裳,可又怕小姐凍壞身子……”
我輕敲迢兒腦袋:“那些衫裙輕簡、粉黛風華的姑娘都是給別人看的,我又不需給誰看,何苦來哉?”
話是如此,至淑熙宮外,方知迢兒所言不虛。
眼前但見一片春衫輕薄,車轎阗咽的候門小姐們,盡管一個個凍得身姿瑟瑟,面上卻仍桃容研豔,仿佛得遇人生中最大的幸事一般,眼裏一水的閃閃光華。
各人身後的丫頭奴仆更不消說,把手中食盒當成比性命還緊要的東西護在懷裏,惟恐有了閃失。
我的行辇近前,衆人依依行禮。人群中細辨去,見到幾個從前玩得極好的朋友,只是礙于禮數未能說話。
進了宮門,我問秋水:“她們這要等到什麽時候?”
秋水道:“開宴時間是辰時正,此刻才辰初,還有小半個時辰好等呢。”
迢兒小小啧了一聲:“聽說她們卯初就入宮了,乖乖,那時候天還沒亮呢。她們就穿着這一身兒在冷地裏等到現在,面上還笑得出來?我真是大大的佩服啊。”
我看迢兒一眼:“太後宮裏,小心說話。”
殿中有陣陣花香浮動,宮門內外柳色未黃,淑熙宮卻不知從何處折了新鮮的桃花供瓶,一片清媚春色。
太後娘娘正在喝茶,如素身子不好未到,下首座裏頭一個是應綠,次下便是幾個數不上名份的媵嫔。
我向太後行過禮,“臣妾來遲了,請母後恕罪。”
“哪裏的話,離開宴還早呢,難得這幾個孩子不嫌悶,來得這樣早。”
太後身着牡丹穿繡的盛裝,興致極好,向我微笑道:“娴妃頭一次參加瓊芳宴,不必拘謹,好生熱鬧一番才是。”
“是。”
落座後,我不着痕跡向應綠身上打量:一裘桃波生水裙極有生色,配着髻上一支白玉步搖,既襯出自己嬌柔姿容,又不壓過太後的風采,可謂極有機心。
應妃一轉眼珠,與我對上視線,嬌然淺笑:“承母後看重,自打入宮以來,年年的瓊芳宴皆是臣妾操持。臣妾雖則不敢懈怠,難免有照料不及的地方。娴妹妹惠質蘭心,今年本該由她着辦,可是皇上又不允……”
太後聽了微微一笑,“本是哀家怕你累壞身子,不願你操勞,既然鄞兒信得過你,那再好不過了。”
“正是呢。”應妃乖巧應了一聲,一眼望來:“只是怕娴妹妹把這事放在心裏,同我生份就不好了。”
我嘴角輕勾,颔首道:“姐姐哪兒的話,都是一同為皇上分憂的,姐姐如此能幹,妹妹只有虛謹向學才是。”
敘話的功夫,春芙堂布置妥當,各色食盒由司膳房檢查後傳進。太後起駕,入堂中主座,之後等待多時的小姐們終于入宮進殿。一一行過大禮,又是幾盞茶功夫。
太後看着這些嬌滴滴的女孩兒,臉上泛出光彩。“人老了,就願意年年看些青春面孔,好像永遠開不敗的花兒,長不盡的草,全是勃勃生機。今日只圖一樂,你們誰也不許拘禮,都坐下吧,說說笑笑,好叫我心頭歡喜些。”
衆人依言落座,佳人婉婢群芳滿堂,即使不言不笑,一片顏色已經熱鬧至極。連不喜熱鬧的我置身之中,亦覺舒懷。
一巡清酒,兩行小菜,太後命人傳食盒。宮人将食盒依坐次捧上,食盒的主人便介紹自己的糕點,上奉太後,餘者再行品評。
如此熙然有序,等輪到張員外家的小姐,迢兒悄悄捅了捅我,我不由淡笑。
張試晴是與我從小一道厮混起來的,交情甚篤。記得這妮子擅長庖馔,今日我倒要開個眼界,看她做的什麽。
宮人将食盒捧過去,張試晴含笑起身,翹着纖指打開盒蓋,眼中的笑意卻一下子僵住。
“這……”她臉上依次閃過吃驚、局促、恐懼,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皺眉。
與我的胡打海摔不同,張試晴可是個地道的端莊小姐,若非遇到什麽了不得的事,她斷不會如此失态。
但到底是什麽事,食盒裏到底有什麽?
滿座釵鬟低語議論,太後娘娘仍舊寬和,笑道:“可憐見的,你這孩子帶來了什麽,或好或壞,說就是,哀家既非品評大家,也不是吃人的老虎,怎的吓成這樣?”
應妃随聲附和:“母後鳳儀尊榮,尋常小家子見了,哪有不敬畏之理呢。”
張試晴獨自一個站在人群之中,本已窘迫,聞言陡然打個哆嗦,細聲細語道:“太後娘娘恕罪,民女、民女做的是……”
她連說三個“是”,是什麽卻始終說不出口。
我益覺有疑,可旋即自駁,難道這等大宴上還有人敢動什麽手腳?
“張小姐做了什麽,難道自己都不知道?”坐席中忽有一人說話,是一個身着淡碧羅裙的女子。
這人我認得,嘉眧候府的三小姐,素來與試晴閨中争秀,視她不睦。她這句說完,試晴身邊一個杏眼尖颔的姑娘忽然掩唇:“是、是糯米團子!”
她這聲不大不小,衆人都聽得清楚。我疑惑地看了迢兒一眼,怎麽還真有糯米團子的事兒?
這一來連太後都笑了,太後一笑,衆人也跟着笑起來,多半卻是嘲諷。
眼見着試晴眼圈發紅,我微嘆一聲,緩緩起身,擠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當真是糯米團子?那是臣妾做的糕點,莫不是宮人傳錯了?”
試晴一臉懵懂地望着我,衆人聽我這樣說,頓時不敢再笑。
太後奇道:“這道糯米團子是娴妃所做?”
“是啊。”我拈起袖角,羞愧地點頭:“臣妾廚藝平常,苦學數日,只勉強做了這個,卻不知怎麽跑到張小姐的食盒中了……敢請母後不棄品嘗。”
一聲輕笑,桃色水袖遮掩桃色媚顏,這等上好的嘲笑機會,若應妃放之輕過,也就不是應妃了。
“這等粗野之物,連我都不吃,怎麽入得母後金口呢。”她風情地眨眨眼:“母後您說,娴妹妹是不是有點……笨拙得可愛?”
我神色不動,任她去說。
“這倒罷了。”太後沒有怪罪的意思,“那便取來娴妃的食盒,看看這位張小姐的手藝吧。”
宮人依言取來,奉至試晴面前。
試晴略一猶疑,帶些忐忑地揭開盒蓋,我趁機道:“原來是‘五潋水晶糕’,一直知道張小姐心思靈巧,看着便覺這道點心美味。”
迢兒聞言,被口水嗆了一聲。
我也知這話說得厚臉皮,倒不是為了自誇,是為給試晴找回臉面。
我在宮中無妨,她今日但凡頂着“糯米團子”的嘲笑出得宮門,以後還怎麽混?
好在試晴反應不慢,捧盒向太後道:“請太後娘娘不棄品嘗。”
“嗯,顏色看着是好。”
這道“五潋水晶糕”分黃緋朱碧清五色,約略清香,晶瑩剔透,我跟迢兒頭懸梁錐刺股地學了這個勞什子,總算賣相過得去,只是不知味道如何。
早知道會出這檔子事,我就聽迢兒的話,做得用心一些了……
太後嘗了一塊,微微點頭。
我暗舒一口氣,見試晴沖我眨眼,會心一笑,亦是一個眼色抛過去,彼此心照不宣。
灑酣言熱,絲竹聲中女孩子們的談笑聲漸大,太後是開明人物,此境反而更加開懷,笑道:“今日品嘗了許多糕點,個個都是好的,可叫哀家怎麽評判呢?”
堂中一瞬安靜,都對“瓊芳娘子”的稱號頗為上心。
應妃道:“瓊芳娘子的稱號落于誰家,不急在一時,母後先慢慢考量着,臣妾為宴會準備了一支‘朝鳳舞’,請母後與各位姐妹同賞。”
“應妃排了新舞?”太後受用點頭:“哀家正覺年年俗笙舊舞沒什麽趣兒,快叫哀家瞧個新鮮。”
我心頭微微冷笑,會投太後的脾氣,自然更會投皇上的心意,應妃這些年在宮中要風得風,也不得不說有她道理。
只見她纖掌輕撫,五個身着綠衫菱裙的舞姬入場,應妃晏晏而笑:“聽聞娴妹妹曾撫琴一曲,引得百鳥朝鳳。今日這曲朝鳳舞,正是從妹妹琴曲中得的靈感,所以母後,今日的舞,還要娴妹妹親自撫琴才夠興味。”
我眉心一收,冷冷看向應綠,恰對上她帶着得逞笑意的眼眸。
我那百鳥朝鳳,就是少不更事時蒙人的營生,但凡知些底裏的人,都知道我琴技一門,說好聽是不甚精通,說白了比做糕強不到哪去,應妃真是懂得挑人軟脅處下手。
怕太後真的同意,我忙起身道:“回母後,臣妾一點雕蟲之技,哪敢在母後眼前搬弄,如若壞了大家的雅興,卻是臣妾的罪過了。”
太後顯然把我的話當成了謙虛,和顏道:“不過一支曲子,娴妃不必自謙。再說,如今二月天氣,哀家也不難為你引百鳥朝鳳,只是應個景兒罷了。”
“是啊,”應妃附言:“不過應景而已,妹妹不肯彈,才是負了大家的興致呢。”
既然如此……
“臣妾遵旨。”
我擡頭,對上試晴晶亮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