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過後太醫去為應妃診脈,實則只是月信延期,并非有喜。
這也沒什麽不好,她這樣一個美人,若是拖着個大肚子,風情便要減色幾分。
至于司徒鄞的心思,我猜不透,也懶得猜。在宮中走動時,會事先打聽他的行蹤,碰不上他,心裏便落個安靜。
誰知怕鬼偏遇鬼。
這日午後天光尚好,我原是随性走到紫宵閣外看寒蘭,不料司徒鄞興致這樣高,一個霖順宮裝他不下,竟把棋盤挪到了閣外月臺上,正與胥筠對坐手談。
看君臣二人如常的樣子,想來元宵那夜的事已不了了之。司徒鄞脾性反複,到底眼明心亮,動怒也不過與我置氣,不會遷怒他人。
身前幾叢木芙蓉掩映,他們兩人又弈得專心,一時未覺我在這裏。我預備回避,突聽司徒鄞道:“複塵覺得,孑群如何?”
我眉頭一動,停下腳步。
孑群是鐘辰的表字,他們這是在談論哥哥。
胥筠回言:“臣不知皇上言指為何?”
“你心裏清楚,只是不說。”司徒鄞淡淡笑了:“左右沒有旁人,你且随意說,我且随意聽。人人都道鎮遠将軍威名四海,是褚國不可或缺的肱股之臣,複塵你,也是大褚的肱股之臣,我想聽你說說。”
“皇上謬贊了,微臣愧不敢當。”回答得謙謹有禮,也是避實就虛。
司徒鄞顯然不滿意這個回答,只道四字:“朕許你說。”
除卻前朝議政,司徒鄞平日在內宮後苑,或私下與臣子議事,很少稱“朕”,此刻出口,便顯出不可抗拒的威嚴。
果然胥筠躊蹰片刻,起身揖禮:“那複塵便鬥膽了。”
司徒鄞笑着讓他坐下,信手在棋盤落下一子,“不是說了嘛,你且随意說。”
胥筠道:“鐘将軍武藝超絕,兵法熟谙,十二歲拜師,十六歲拜将,自先帝在時便殚心為國禦敵,是位難得的忠臣良将。”
“良是良将,”司徒鄞漫不經心地轉動指端黑子,“可複塵怎知,忠是真忠?”
我抽心一冷,傾刻緊張起來,只待胥筠如何作答。
短暫沉默後,聽得謙雅聲音道:“皇上,鐘将軍浴血沙場,立下戰功無數,先皇在時,便褒獎将軍是‘忠肝義膽’……”
“可先皇在時,忠肝義膽的鐘将軍,手裏還沒有西南五郡和瑤西四地的兵權。”
我暗嘆一聲:果然,哥哥手握兵權太重,司徒鄞人前不提,終究是他一塊心病。
西南邊陲有未國大軍常年眈踞,能領兵抗敵的,放眼褚國上下、老将新生,沒一個抵得過鐘孑群。這兵權司徒鄞給則給矣,但功高震主,國家超過半數戰力皆在一人掌握,身為一國之主,司徒鄞終是不放心。
即使娶了鐘孑群的妹妹,仍舊不放心。
心中多想了一些,二人的對話便有幾句沒聽真切。待我定下心再去聽,卻是略帶無奈的一聲:“塵卿這步棋,逼得太緊了啊。”
一張指尖點額,似笑非笑的臉透過重重枝葉,隐約可見。
胥筠微笑:“皇上請慢思。”
司徒鄞盯着手中棋子,淡淡搖頭,“這一枚棋,棄了,不舍,不棄,不甘,該當如何?”
話落,忽地以手掩唇咳了起來。
胥筠沉吟:“近來時氣不穩,皇上該保重龍體,禦醫院的藥也是良方,良藥苦口。”
“呵,你也婆媽起來……”
胥筠只有苦笑,“聽說皇上不肯喝藥,日日只用參茶頂着,參湯雖補,到底不及藥石有效。”
司徒鄞素有舊疾,一病起來就鬧脾氣不肯喝藥的性子,我也曾聽迢兒當笑話說過幾回。眼下既沒有關于哥哥的話,我預備便走,免得一會兒被發覺不好收拾。
已輕手輕腳走了出去,偏司徒鄞的話音從背後追來:
“這一碗藥,我不想喝,你們一個個地都來勸我;這一杯茶,我想喝得很,卻又不得不遠遠擱開,你們要我怎樣?”
這句不似他平素口吻,胥筠容與一瞬,道:“茶就在手邊,皇上喜歡,喝便是了。”
我腳下一步遲疑。
“是啊,就在手邊。”司徒鄞嘆得我莫名心顫,“本以為只是一杯尋常的茶,眼下卻越發舍不得它白白涼在那裏……”
“茶該趁熱,涼了變色變味,便會辜負。”
“複塵在說什麽?”
“皇上在說茶,臣也在說茶。”
他們在說什麽……
紛擾思緒不受控制地湧入心海,我不敢聽下去,匆匆轉身,迎面卻見陳公公走了過來。
天滅我也,真該早些走的!
游廊一道狹路相逢,我失色地朝陳公公連連擺手,偏這老兒不解我意,揚着聲道:“奴才見過娴妃娘娘,給娘娘請安。诶娘娘,您的手怎麽了?”
我的手想揍人!
這般大嗓門,就是個聾子也聽見了……我不得已,只好随陳公公返回月臺,不看司徒鄞的臉色,低眉速速道:“臣妾偶一散步,不想擾了皇上與大人的雅興,臣妾便先——”
“娴妃留下。”輕輕巧巧的四個字,阻斷了我所有說辭。
我閉目哀嘆,臉垂得更低。
以胥筠之耳力,未必對我的行藏沒有察覺,但不知司徒鄞是否也早就知道……
不,不會,否則他哪會說出那些舍得不舍得的話?
“有什麽事?”司徒鄞開口,問的是陳公公。
“回皇上,再過幾日就是瓊芳會,剛剛太後娘娘差人來說,今年的宴會可以着辦起來了,且娴娘娘甚是妥當,太後娘娘的意思,今年莫如就由娴娘娘來經手宮宴之事。”
我茫然看着陳公公,什麽瓊芳會,我聽都沒聽過,怎麽叫我來辦?
餘光掃見司徒鄞漫敲扇柄,閑閑散散的模樣。“嗯,是要到春分了,我竟忘了,至于娴妃……”
聽得點名,我收斂視線,盯住腳邊裙裾。
“她手生,還是讓應妃去辦吧。”即便未見其容,總覺着說這句話時是染了笑意。
“是。”
陳公公去後,胥筠随即告辭:“皇上與娘娘敘話,微臣先行告退。”
司徒鄞笑意澄澄:“棋還未完,複塵怎麽能走?左右是我輸你,還嫌贏得多啊?”
我正滿身不自在地想尋個逃遁之法,聞言立即道:“皇上與大人下棋,臣妾不該在旁擾神,便先告退。”
說罷不待司徒鄞開口,疾步退下。
回宮後問過秋水才知,褚國的春天來得晚,元宵前後寒陰之氣最盛,所以宮例在每年春分這一日,皇太後舉辦盛宴,诏令京中鐘鼎簪纓的公卿小姐們入宮,與後苑妃嫔一道釀春酒,品美食,取一個破寒轉暖,萬物蘇長的吉兆。
“瓊芳宴自來有一個傳統,”秋水向我解釋:“赴宴之人皆要攜一道親做的精馔糕點,在宴上交換品嘗,眼見時日臨近,娘娘要着手準備了。”
我原是托着一個茶杯發愣,聽到這番話坐直身子:“怎麽,還得我親自做道糕點?”
秋水未答,迢兒搶先拍手道:“哦,怪不得昨兒個我看沨溟殿的小嫦,從膳房提回一大盒又是糯米粉,又是桃花露的,原來是這個意思!”
秋水看到迢兒驚奇之态,自己也奇怪:“虧得迢兒姐姐成日在外與諸宮之人打交道,原來不知道春分瓊宴的事,另則娘娘也不提及,我才未敢擅言。”
“你怎麽不早說呢,咱們不知道,險些吃了大虧!”
迢兒咬牙切齒,恨不得立馬飛到禦膳房去。“我這就去取一些做糕的食料回來,可不能讓眷瑗殿丢了面子!”
我沒精打采地想:多少候爵小姐、名門閨秀苦練廚藝,就等一個技壓四座的好機會,我這從未踏足庖廚之人,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也難抱上。
可無事忙迢兒已經風卷煙雲跑了出去。
我放下涼透的茶杯,輕籲一氣。
秋水見我不甚上心,不由斂住笑臉:“娘娘可是有什麽心事?從打回來就一直盯着這只茶杯……”
我搖搖頭,随口問:“皇上那日也去嗎?”
秋水微愣道:“這是後宮女兒的樂事,皇上素來不參加。”
“那便好。”
“好?”秋水不理解這有什麽好處,少許思忖着問:“娘娘想好要做什麽糕品嗎?”
我漫然一笑,兩手攤開:“我什麽都不會做啊。”
若說我不擅廚藝之事,迢兒尚可容忍,那麽面對我一無所長還不思進取的樣子,這妮子簡直要被逼得跳腳。
我整日對着一堆粉粉面面,亦有幾分不耐,迎着迢兒恨鐵不成鋼的目光,搖頭耍賴:“迢兒你現下的樣子,倒有幾分像我娘,只是一道糕點而已,何必這樣費事。”
迢兒一臉哀怨:“小姐你認真些好不好,沒聽秋水說麽,太後娘娘每年會從入宮的小姐裏選出一位手藝最佳者,予以‘瓊芳娘子’的封賞。誰若得了這個體面,在一整年裏都是閨閣翹楚,說不得如何臉面有光呢。”
“那是給外面人的,又不是給宮中妃嫔……”我随手揉出一個面團撇在面案,悠悠道出後半句:“與我們什麽相幹。”
迢兒盯着那只方不方圓不圓翹不翹扁不扁的面團,只差哭出來:“難道小姐帶着這玩意兒去赴宴,就覺得很有光彩麽?”
那面團委實醜得出了格,我臉上挂不住,低聲咕哝:“我說只做糯米團子罷,你又不依。”
“……即使尋常人家待客,也不會拿糯米團子敷衍的,小姐你真是!”
“我知道,沒心沒肺——不思進取——”我拉長聲調接過話,無聊地撣了撣袖口的面粉。
在宮裏,若能沒心沒肺,已是天大福氣。